俞家宝摇摇头:“师父的处境我明白。我是很不爽啦,也认为没必要把熊杀了,但不管怎样,山雄桑这么做,大家都会过得更安心。既然享受到好处,那总是要承担一些义务的。”
“宝君心地随和又宽厚,要是三十岁之前的我,肯定转头就走,即使不报警,也不愿参与其中。杀只熊和杀个人,说到底只是决心大小的差别罢了,既然为了大家的安心可以杀熊,那么杀个人也无不可。”
“师父……”
“不要小看群体的漩涡,也不要小看日常的力量,它会把你慢慢磨光。宝君,不爽啊、不高兴啊、不认同啊,这都是对的,年轻人要不会愤怒,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这番话犹如寒雨浇头。俞家宝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里,大部分人都教他要和谐、要懂事、要识大体,他唯一一次因为愤怒而为阿佑做了出格的事,结局又如此惨淡,更让他时时抑制自己的负面情绪。在这小乡镇里,他得到了安全感和平静生活,但也不得不注意着自己的言行和角色,不越雷池半步。这真是他一生所求?
野村继续道:“只是现在我已经把头发剃光,变成言行不一的臭老头了呢,”野村自嘲似的摸了摸光头,“宝君还年轻,你是自由的。你可想去大阪?”
俞家宝下意识地点点头。
“上次你去大阪的第二天,长濑桑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借用你几天——真是个有魄力的女子啊。今天上午她又打电话给我,请你去大阪帮忙,多喜子不好摆弄,她拿了酵母,却做不出好的面包。”
俞家宝的心怦怦乱跳,“师父,你同意我走?”
“当然不,”野村咧嘴一笑。
俞家宝泄了气,抱怨道:“师父别消遣我了好不,今天一惊一乍的,我快受不了了。”
“我答应她,宝君若愿意,可以在做面包的间隙往来大阪,每两周去帮忙一周。路途奔波,宝君意下如何?”
俞家宝大喜。那还能如何,他跳起来抱着野村,“师父,我愿意,大大的愿意!”
“那就好,那就好。宝君身上都是湿的,放开你的爪子,可以?”
“诶,反正都湿了,师父快脱衣服一起洗吧,我给你搓背!”
这之后,俞家宝开始了候鸟的生活,在高知深山与大阪之间频繁往返。
他给长濑的葫芦餐厅制作面包,当然,用的还是Kurakura的烘培坊。清水浦一抓狂:“俞桑,我说可以带你去了解大阪的面包业,没说把厨房给你用。”
俞家宝自动忽视了这句话,拉着他的手说:“前辈,那二十多种面粉怎么操作,你教我好不?”
清水无奈:“面粉岂止二十多种,我用过的就有两百多种。”
“好厉害啊!没事,我不怕烦,你一样样告诉我好了。”
“……”
这井然有序的烘培室,因为多了俞家宝这个入侵分子,气氛发生了变化。虽然俞家宝只占用小小的一隅,但他工作没有规划,有时一天都在游手好闲,到处寻摸聊骚,有时又做到凌晨通宵,完全看不出路数。这就让人很不安。
索隆头跟俞家宝有过交集,是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想去训斥一番。同事赶紧拉住他:“永明前辈,别犯傻了!要赶他走,也该是清水前辈出面。你没看见,清水前辈入了魔吗?”
“入魔?”
那人酸道:“我在这里工作两年,跟清水前辈一天说不了三句话。这个中国人天天缠着他,也没见他不耐烦。你想想,我们这里谁有他的待遇?”
索隆头想了想,只能作罢。进入Kurakura工作很不易,得罪了清水浦一,在大阪的烘培界也不用混了。
俞家宝对所有的暗流无知无觉,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研习上。他像在小院里孤独成长的树,一天天的长高,终于超过了围墙,放眼一看,原来整个城市有那么多的同类。探索不尽的知识和技法,不断涌出的难题,有意思的各式各样的人,填满了他所有。
他顾不上别人的眼光和想法,甚至忘了跟清水较劲,把他当成了免费的导师。
“清水桑,你觉得这次成了吗?”
多喜子发酵了50多个小时,表面饱满细腻,看起来非常健康。他在大阪的首要之务,就是辅助多喜子适应环境,包括试验各种面粉和水,找到最合适的发酵时间。
清水测了测面团的温度,凭着经验判断:“多喜子的活跃度够了,但温度低了一些,可以再等一个小时。”
“嗯好。”俞家宝笑颜逐开,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多喜子的状态越来越好。烤出来的味道跟庙里制作的稍有不同,大概是因为离了原生水土,菌种的状况有变。但这没什么不好的,这是俞家宝自己的“多喜子”,跟野村师父的多喜子自然不一样。
清水见他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调侃道:“俞桑是个小孩子吗,一点小事就像天上掉星星那么兴奋。”
“天上掉火腿都没那么好呢,”俞家宝伸出自己的手,翻过来,丑恶的伤疤盘踞了半个手背。
“清水桑,我的手很难看吧,但它们是最可靠的,以后我什么都不怕了,靠着我的手就能活下去。这是不是最好的事?”
清水早就注意到那个伤疤,此时忍不住伸手抚摸,“怎么弄的,那么严重?”
“不小心受的伤,”俞家宝不想回忆往事,何况这事讲起来裹脚布那么长。他抓住清水的手调戏道:“前辈的手真好看,又白又直,像崭新崭新的粉笔一样……”
清水甩开他的咸猪手:“俞桑叫我前辈,就该尊重一点,少胡说八道。”
“清水桑真无趣啊。你长那么帅还找不到老婆,是因为太严肃了吧。你应该放下工作,出去联谊一下嘛,清水桑……”
清水烦不胜烦:“哎,俞桑来大阪就是折磨我的吧。”
“才不是呢。”俞家宝一边笑,一边把注意力放回到手上作业,随口应道:“一开始我来大阪,就是为了寄一封信。”
”寄信?”
长濑信子正好走进烘培室:“咦,俞桑每次来还寄信吗?”
“寄啊。”俞家宝顿了顿,笑容渐渐凝聚在嘴角:“每次都寄。”
这大半年里,他已经寄了十多封信。撕下字典的一页,塞进信封里,花大半天的时间换乘到大阪,到邻近的中央邮局投递邮件,已经成为他每次来大阪的仪式。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同一时间守侯在路边,就为了看一眼每日驶过的同一列火车——某些幽微的、讲不明白的情感,就得靠无聊的事情宣泄吧。
火车飞快地在眼前驶过。一人目送着火车远去,然后低头看手上的地图。
“这趟火车每天9:24从高知出发,沿着土讃线到多度津,转予讃线到宇多津……再去冈山站,最近的新干线到大阪是12:17,到大阪站是,14:55——”他手指划过地图默念,“这条线,来回一趟真够麻烦的。”
地图在膝上摊开,他用手指丈量着高知县的大小。高知的图形像个仰躺着的小猫,露出肚皮等人挠痒痒。这县只有7105平方公里,连北京一半都不到,在拇指和食指间只有核桃大小。
比核桃还小的是山峦大河,比山河还小的是一片片的乡镇,比乡镇还小的是一个个看不见的人……7000多平方米,找一个人出来,谈何容易?
此时他在一条清澈小溪的红色邮筒前,吃着一个西红柿。“这里的西红柿果然很好吃,要是可以蘸点糖就好了。”他擦完手,拿出一张信封,举在眼前。
信封上的邮票图案,正好是高知产的水果番茄。这里的番茄绿蒂围着一圈渐变的绿色,不是全红,但酸甜合宜,汁水充盈,作为高知的代表物产印上了邮票。
他的嘴角翘了起来——找一个人真不容易,但那笨蛋说得对,这个时代要躲起来不让人找到,更他妈的天方夜谭吧!
他欢快地越过马路,奔向电影院。
他一句日语都不会说,一路全靠手机翻译。这个镇格外冷清,路上几乎没行人,他只好跑进一个乌冬面店里,用谷歌翻译问老板:“这个店,是在镇里吗?”
他指着信封上一只兔子的图形。兔子印在信封后背的角落,只有小指盖大小。老板笑眯眯的,上下打量他,然后问:“客人是哪里来的游客?”
“中国。”
“哦,中国人啊。”老板继续笑,东拉西扯说了一串,才给他简略地指路。
他走在低矮的楼房前,越想越不妥。那老板未免太多话,要说乡下人比较热情,老板对他也没什么亲近感,还不如说是审问呢。这反应不太自然,意味着老板对中国人有警惕的理由。
到底为什么呢?他的精神紧张了起来。前程福祸难料,即将见到俞家宝的喜悦,登时冲淡了不少。
镇里寥寥几个店,很快他就看到民宿暖帘上印着的玉兔。拿起信封对照,一模一样。
走到这一步,他费了不少周折,其中当然也有几分运气。这些信线索很少,大阪的邮戳、邮票,以及不起眼的玉兔图案。邮票大都是常见的,但有几封信是高知县的限定邮票,起码证明俞家宝住过高知。
即使希望渺茫,他也只能试一试——每封信的邮寄时间都是下午三点左右,地点是大阪站边的邮局,那就是说他常常出入这交通枢纽。假设他每次到大阪顺手寄信,起点是高知,按照时间推论,那么多半乘坐的是这条周折的线路。
于是,他每天都在同一个线路,坐上同样时间的列车,耐心地等待和搜找。如此四五日,土讚线的乘务员就注意到了他。
有一日乘务员截住了他,试探道:“客人走来走去,可是在找东西?”
他乘机询问有没有见过“俞家宝”状的人,给他看照片。乘务员惊道:“啊,是那位穿着皮卡丘袜子的年轻客人啊!”
火车站客流量大,但俞家宝的穿着打扮实在土得特立独行,说话的口音也奇怪,让乘务员留下深刻印象。
“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大为失望。拿出信封,“请问您知道这是哪里的?”
乘务员摸了摸纸质,肯定说,“不会错的,这是高知生产的纸。这是哪家店呢……对了,或许是酒店或旅馆呢。”
一语惊醒,这种有logo的信封,很有可能就是酒店的备品。所幸从2018年开始,日本的民宿必须实行登记,他立即去高知的观光厅咨询,辗辗转转,终于找到了“桂月”。
“桂月”的柜台站着和蔼可亲的夫妻两人,显然已经做好了应对他的准备。
他脑子一转,决定先不露底牌。“请问这里是可以住宿吗?”
“可以的。客人是大学生,来日本度假?”
“嗯。”
桂月问:“我们这里很偏僻呢,少见外国人。客人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我的日本同学告诉我的,”他扯了个谎,“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就是山林和河流,山上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座庙,可以去祈——”一句话没说完,山雄就用肘子顶了顶她。她立即闭了嘴。
他权当没看见,就要登记入住。桂月给他递过一个本子,“请客人写下姓名和电话吧。”
他拿着笔,想了想,一笔一笔地写下自己的中文名,杜淮佑。
杜淮佑坐在榻榻米上,喝着老板给他沏的茶,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做。俞家宝真的住在这偏僻的乡下?这里的人显然已经串通好,防着形迹可疑的外国人,这是为什么呢?
五年前他们大吵一架后,俞家宝销声匿迹,音信全无。他偷偷去寻访过他的姐姐,甚至辗转找到了他的同学和哥们儿,谁都没有俞家宝的消息。这几年来阿佑焦虑难安,心想,那笨蛋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死得尸骨无存,无人知晓?
直到从乘务员口里知道俞家宝前一周刚坐过火车,他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起码俞家宝还活着呢。
他心情好了起来,大口吃下甜腻的羊羹,起身前往山里的老庙。
他走上石阶,刚从山门底下穿过,就听到轰轰的音乐声。越走近,乐声越是敲击耳膜,夹着男人嘶喊的叫声。
他心一惊,这是什么鬼庙?循着乐声走上回廊,只见几个大叔在院子里弹琴敲鼓,鬼哭狼嚎。他们看见他,停了下来。
弹吉他的和尚走上前来,和善地说了一串话。阿佑赶紧祭出翻译软件:我不懂日语,对不起。
野村端详着阿佑,用中文道:“施主可是中国人?”
阿佑大喜,第一次觉得中文这么好听。
“对,我是中国人。大师父,你们乐队在排练呢,打扰了。”
“不打扰,施主要祈福敲钟,请自便,价格都写在殿堂里了。”
“我不是来拜佛的,”阿佑见和尚中文流利,就觉得希望大了几分,单刀直入道:“我要找一个中国人,名字叫俞家宝,师父认识他吗?”
野村暗自琢磨,这人要找宝君,这么偏远的地方都被他寻来,可见两人瓜葛很深。家宝是非法居留,不能暴露于人前,何况他从未打算回家乡,必定是在那里受过伤害,不愿再有联系。正好家宝去了大阪,这人还是打发走为好。
出家人不打诳语,打禅语就无所谓了,于是野村念了句佛号:“世界虽大,追溯起来所有人都有尘缘,认识不认识只是虚像。施主,这庙不大,你自己找去,该相见的自然相见。”
啊?阿佑想要爆粗!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你找吧反正你肯定找不到你随便找。
阿佑咬咬唇,笑道:“多谢师父指点。”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得累死,日本火车图太繁复了,看得我晕头转向。这个线路应该、大致、可能没错吧,所以去一趟四国岛蛮麻烦的,一直是最不热的旅游地。最好的方式是直接在东京的机场转飞机,或者买JR pass,一站站玩过去也挺好。
四国最近比较有名的是濑户内海艺术节,作品和馆分布在很多个岛,好多假文青真网红跑去拍照。佛教文化也有意思,有不少的老寺庙,不像京都那么人山人海。总的来说是个乡下地方,等有时间想去慢慢走~
第61章 最后一层封印
在爆烈的摇滚乐中,阿佑在庙里四处逛。他知道俞家宝肯定不在庙中,但找到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他沿着一条下沉的石阶,走到一个寂静小院。院子对着一间木建筑,纸门洞开,里面只见桌子和厨具,看似厨房。这庙果然古朴又小巧,两下就走完了。
阿佑颓然坐在石头上,心想,俞家宝真的来过这儿吗?这庙除了和尚的嚎叫,简直像老电影的剧照,怎么都无法连接当下的、活人的感情。
线索到了这里,彻底断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手机响了。阿佑看了一眼,打起精神接了电话。
“妈妈。”
“阿佑,你到机场了吗?”
阿佑看了看表,“快了,还有十来公里。”
“你那儿怎么那么吵?”
“司机开的音乐。”
“听着像街头斗殴,”文世龄笑道,“那你路上小心,明早见。”
“放心吧妈,明早见。”
阿佑挂上电话,郁闷之极。他最晚必须坐上半夜两点的飞机,才能假装从慕尼黑回京。即使想要在这镇里守株待兔,也是不可能的了。
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五年了啊,足够俞家宝抹掉一切,再也无迹可寻。
八月的风吹来,檐下的玉兔风铃发出一串晰灵灵的声音。阿佑看向风铃,目光定住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跑向风铃前的一棵柿子树。柿子树的枝桠上,有几团盘缠纠结的黑色事物,不知什么鸟的巢穴中,夹着一条五颜六色的链子。链子由一个个回形针勾成,许多年了,还是鲜亮明丽。
阿佑口干舌燥,心跳快得无法自制,伸手正要跳向鸟窝,千钧一发之间,他握紧拳头,忍住了冲动。
俞家宝真的在这里!这么远的路没有白走!
阿佑闭了闭眼,平缓呼吸。下一刻,他拔腿奔上台阶,经过僧舍前的院子时,野村放下吉他,问道:“年轻人,参观完了?”
阿佑停步回头一笑:“参观完了。您这儿真是风水宝地啊,该相见的自然会相见,师父,我会再回来的!”
他跑回了民宿,抓紧时间收拾东西。这里到机场路途遥远,他不敢耽误,立即退房。
桂月奇道,“客人这就走了?”
“嗯,我玩够了,再见!”正要离开时,他瞥见柜台上放着几个玉兔风铃,雪白可爱。“这个卖吗?”
“啊客人喜欢呢,这个不卖的,送给你吧。”
阿佑高兴地拿在手里,合掌道:“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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