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留下部分多喜子,作为下次使用的面引子,然后将其余的老面混入面粉和水,先发酵十几个小时作为酵头,酵头再加入面粉、水和盐,揉成主面团,分割好放在藤篮里,发酵二十到四十几个小时不等。整个过程说起来复杂,比俞家宝想的要麻烦得多。
上次庙里烤面包,俞家宝等所有面包出炉后,就忙不迭去医院照顾病人。两天后回庙里,面包早就卖完了,他没机会品尝面包,甚至不知道面包怎么卖的。不过常识摆在那儿呢,面包就是面包,即使是北京的名店,一个面包能抵得上大龙虾?
“师父,一个面包能卖上几个钱啊,值当花那么多时间?”
“呵,卖几个钱不重要。宝君的时间不用来做面包,也是望天发呆和打扫厕所,所以等着面包成熟有何不可呢?”
俞家宝无言以对。师父的话没毛病,比起做面包,去工厂打工挣钱更快,但他宁可天天啃黄瓜也不愿再回东京了。
一小时半后,俞家宝发现他的面团只稍稍发福了一圈。过了两小时半,面团似乎又大了些,像泡了水的馒头,有些虚。他猜想大概是因为天气实在冷,发酵极慢。到了三个小时,他如坐针毡,咬牙决定不管大小,先送炉子里再说。
师父依旧不插手不评价,笑吟吟旁观俞家宝忙碌。石窑散发出的热力,犹如春夏,俞家宝紧张地看着面团在炉里由白变金黄,再变成深棕色,这些面包不似多喜子热烈蓬发,简直像死鱼一样。
他不知道要烤多久,怕面包糊了,赶紧用木铲子把面包兜出来,一着急,两个面包滚进了雪地里。
野村弯身把面包捡起来,也不怕热,手势蛮猥琐地把两粒面包放在桌子上。
俞家宝此时已经自信全无,哭丧着脸问:“师父,我这……是不是做得很烂?”
“呵,烂不烂,你吃一口便知。”
我呵呵你个头!俞家宝带着满腔悲愤,撕开热腾腾的面包。里面组织紧密,略呈灰色,看着还能入口。张嘴咬下小半个,嚼了嚼,没什么怪味,也毫无吃头。第一口像放了两天的馒头,干干粉粉的,第二口又黏黏乎乎,这是没烤熟?
俞家宝泄气极了。揉面勉强,发酵不足,烤不熟,即使忍着疼痛和疲累,还是把该踩的坑都踩了遍。
作者有话说:
面粉的一点小知识:制作面包要用高筋面粉,饺子馒头和面饼等中筋面粉,蛋糕和饼干糕点是低筋面,面粉的筋度决定了面团的韧性。但这个区分是粗略的,例如法国的面包粉就分的更细,是用含灰粉量来分类,灰份量越高,颜色越深、矿物质越多。T55、T65都可以用来做面包,一般专业欧式面包店都用法国面粉,但我觉得这个粉特别不好驾驭,常常虐死都揉不到位。意大利面包粉其实接近中筋粉,筋性弱而延展性强,所以意大利面包和披萨都不是咬得腮帮子疼那种。
日本面粉,太贵我很少用,听一个面包师说,有点软,不如加拿大和法国好用。还有德国和北欧吃的裸麦,rye,这个以后会讲到,就完全没有筋性。面包学问太多……
第51章 特别的日子
接下去的两天,俞家宝的早餐和午餐都在拼命消灭这几个面包。前面两顿他还能当馒头吃,后来实在咽不下了,只能泡味增汤里,一点点抿进去。
在寒冷静寂的小庙,像鱼一样啄食泡软的面包,俞家宝不禁潸然泪下。每个人或多或少尝试过失败的滋味,但真正要吃掉失败时,才知道这有多大块、多干瘪、多难啃,需要多强的心志……
听说旧时代的学徒,都是给师父擦地洗衣端尿盆,要学本领,得自己眼明手快在旁边窥看,休想师父做PPT给你讲课;无奈野村的路子根本看不明白。这几天师父确实勤快了好多,时常出入作坊,制作主面团,根据气温变化给面团加棉布,烧暖炉,或者放下帘子遮阳,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巡视一轮,然后心领神会就走了。
俞家宝恨不得把师父的内心OS提取出来,画个框放在他的秃头边上。他认为师父就是半吊子禅学和文艺中年男的结合体,靶心永远是虚空的,即使把他的内心话外放,搞不好就是“野猫把咸鱼扔进井里了”这一类的吧。
他更忐忑的是,师父做面包的架势完全就是脱离文明世界的,他做过五星级酒店,知道商业化的操作是怎样运行,就师父这种不惜时间、没有规划的做法,根本连“职业”都不算,其实就是以卖面包为名,向群众收取捐款为实?
说白了,就是化缘。
俞家宝脑补自己剃了个油光锃亮的头,跟在师父后头说:“与佛方便,便是与自己方便,施主买面包吗,开过光的……”
正胡思乱想,野村唤了他一声:“宝君。”
俞家宝如梦方醒,应道:“诶,师父。”
“你下午到山下,跟桂月桑要油纸。”桂月桑就是比卡丘老太太,在山下开着一家民宿,这乡镇偏僻之极,哪里有顾客?所以她才有那么多时间照顾庙里吧。
野村又说:“今儿田中老头子会做乌冬面,你去他家尝尝。”说完,他从袋子里掏出几张纸。
俞家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钱?野村笑道:“面包不想吃,喂鲤鱼好了。田中家的乌冬面,在四国可是第七好吃的啊。”
俞家宝合掌感谢,拿过了钱,心想第七好吃到底是怎么排行出来的?但不管乌冬面好不好,他对师父的体贴大为感激,暗中筹谋了后路:不行的话,还是去名古屋打工供养师父吧,总比面包化缘靠谱。
这乡镇没有商店街。一条3米宽的小河川在中心流过,沿着溪流两边民居商店混杂,简朴而疏朗。唯一堪称为中心的,是河川最大的一座桥,桥边有个红色的邮筒,邮筒边上是个供奉稻荷的小神社。神社前有两个狐狸雕像,狐狸的鼻子指着的前方,就是镇里仅有的电影院。
俞家宝走过冷清清的电影院,转过街角,就找到了田中乌冬面店。这乡镇里的人做买卖都很佛系,乌冬面店他经过两三次,从没开过门。店里两张小桌,不出所料空荡荡的,店后面的料理台却飘散出迷人的蒸汽。
俞家宝馋虫大起,用蹩脚的日语立即要了一碗面。田中小眼睛矮个子,逢人都笑,咧着嘴应了。
俞家宝也不清楚自己要了什么,面端上来时一看,就是一碗清清白白的面,连葱都没有。用筷子沾了沾汤放嘴里,啊,果然,是白开水。
田中给了他一碟酱油,示意他愿意的话,可以蘸着吃。俞家宝又用筷子试了试酱油,是最普通不过的酱油,没有反转。
他被自己做的面包折磨了两天,现在吃什么都不挑了。夹起面条一吸,扁细的乌冬面就滑溜地吸进嘴里。俞家宝吃了一惊,他还从未吃过这种口感的面条,滑而充满弹性,却很柔软,嚼咀得毫不费劲。面条没什么调味,只有非常纯净的粮食清香,余味清爽。
他对好吃食物的感受就是吃香的喝辣的,肉*腾腾,滋味浓厚;淡出乌来的食物怎么会好吃?这实在超出他的饮食认知了。此刻他只能想到小麦地的白雪,慢慢地融化、融化,吸进了泥土里。
他感怀地喊道:“欧吉桑,乌冬太好吃了!”
田中非常高兴,连连鞠躬。俞家宝又问:“欧吉桑今天做了好多乌冬?”蒸汽后面,露出了满满的一屉屉的面条。
田中:“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啊。”
特别的日子?日本有好多祭典和宗教节日,俞家宝从来搞不明白,索性就道声多摩,付钱走人。
走去桂月桑的房子途中,他发现镇子里确实热闹了些,鲜见地来了不少外地人,有戴着八副耳钉的青年,三五成群的中年妇女,也有穿着庄重的城里中产。
桂月桑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尼桑,一辆捷豹。这里很少有汽车,更少有住客,眼见老太太上下忙活,俞家宝道:“今天有客人啊,真好。”
桂月笑着:“是的,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嘛。”她把油纸和一罐自己熬的番茄酱交给了俞家宝。
特别的日子?今天用钱买了一碗面,确实蛮特别的,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摸过“钱”这种东西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宝君怎么不知道,今天啊,卖面包的日子。”
俞家宝以为自己听错了,卖面包又不是祭拜什么水鬼睡神——所以这些人都是为了面包来的?
他回到庙里,循着烤面包的香气,在石窑炉边找到了野村。炉火烧了七个多小时,从旺盛的狰狞火焰,变成了木炭上橙黄色的暗火。
发酵好的多喜子,扣在了木铲子上,等待被放进炉腔里。这次师父做了100来个大面团,每个接近一公斤的重量,在300度的炉里要烤40分钟左右。
第一炉烤好的六个面包已经在桌上晾着,炉火烤的面包,色泽深棕,由于没有割包,表面有不规则的裂痕,敦厚朴实,别说跟面包店里花团锦簇的软面包不是一个物种,连托面包的盘子都比它体面漂亮得多。
只是烤面包的香气真是太好闻了,温柔的炭火气,穿过了肉体的本能,透进了心底深处。烤肉的香气让人欲望膨胀,而粮食的香气让人安定下来,此时此刻,心怀满足。
俞家宝对面包的滋味好奇极了:“师父,能吃了吗?”
“别急,面包要晾两个小时。卖不完的,便是我俩的粮食。”
俞家宝又颓了,这100多个面包,万一只卖了一半,他们岂不半年都要吃味增汤泡面包干?
野村有条不紊地分批烤面包时,客人已经陆陆续续上山。小庙从来没那么喧闹过,积雪被踏出了几条小道,钟声铛铛不绝于耳,那是客人顺道进堂里敲钟祈福。俞家宝仿佛听见硬币滚入香油钱箱里,叮当作响。
多么让人欣喜的声音啊!俞家宝想,师父这缘化得,真是有声有色,气势磅礴了。
他在炉边也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把面包端进炉腔,一会儿给客人用油纸包装面包。压根儿等不及面包晾凉,在这烤面包的七个小时里,只要面包出炉,就被人购买一空。
一张张挺括的日元,纷纷落进了藤篮里,很快就满了。俞家宝很久没摸过钱,这一摸就停不下来。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这面包有啥啊,就是面粉、水和一点盐,再加上自己不值钱的劳力和师父云淡风轻的作业,竟然能换来那么大的回报,真真暴利行业。难怪师父能当个没用的摇滚大叔!
他的心里燃起了希望,干得更起劲了。到了傍晚时分,已经剩下最后一炉面包,可是依然有人络绎上山,炉前排着一小队。野村逐一跟客人道歉,请他们下周再来。
俞家宝觉得不可思议,最近的城市离这里2小时车程,舟车劳顿跑到这片被人遗忘的穷乡僻壤,就是为了排队都不一定买得到的面包?日本人可真够闲的。这倒是带起了空心村的经济,镇里的旅游和饮食业都兴旺了起来。
野村留下了最后一个面包,然后把人都送走了。
俞家宝本来担心要吃面包到地老天荒,没想到多喜子供不应求,剩下的这个几乎是虎口夺食才留了下来。他不错眼地看着又黑又丑的面包,只觉眼前的宝物发出了万丈光芒。
作者有话说:
哈哈,所以这个故事只能在日本发生。日本人的能折腾和爱排队,真是傲视全球啊。如果在国内,千里迢迢买个糕点什么的绝对会被视为缴智商税,但离奇的是,去到日本后又能随大流去遥远的地方吃碗鳗鱼饭,买个果子甚至喝杯咖啡了,排队也在所不惜。日本就是能让人有处处藏着高人的错觉,这大概是“职人文化”宣传得太成功吧。
第52章 万物生长
天黑了,炉火是庙里唯一的亮光。俞家宝搓搓手:“师父,我们现在把多喜子吃了吧。”
“好。”野村痛快答应了,“面包不能这样吃,去把火腿拿出来。”
俞家宝简直是在过年了!窖藏了好几天的火腿,珍儿重之地拿了出来,师父用薄而利的小刀,片出了菲薄的绯红肉片。桌子上还有好些食材,新鲜的农产品、糖果巧克力、烧酒、甚至还有贵死人的草莓,都是买面包的熟客赠送的。日本人礼仪周到,对喜欢的厨师或职人,会赠礼表心意,堪比粉丝上供。
野村把甜椒切片,放炉里烤软了,草莓微微碾压,加入罗勒碎和一点黑醋。
最后,他把大面包端正放在板上,用锯齿刀割。面包皮薄而酥脆,发出好听的咔呲声,切下一片,递给了俞家宝。
面包香气盈溢,看着就是普通的面包。咬一口,表皮极酥,带着点柴火烧的焦香,内芯柔韧,跟他吃过的所有面点都不一样——这面包是酸的!他以为面包不是甜和咸,就是白花花的没滋味,但这面包滋味复杂,在明显的酸里带着咸味,再嚼几下,能尝出粮食天然的甘香。面包的口感不止是柔韧,还有点软糯,适度的缠绵的口感,让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得更久。
一天之内,俞家宝两次刷新了对好吃的观感:第一次是清清白白的乌冬面,那是粮食干净单纯的味道,而这一次完全相反,是粮食本身能达到的最丰富的滋味,没有糖、油、奶、蛋或任何调料,只靠发酵就达到了这样的复杂层次……
俞家宝连好吃都说不出来了。或许“好吃”真不算什么,调味带来的口腔高I潮,食材豪华带来的丰足感,都很容易导向“好吃”的结论。好吃并不难,但这酸面包里有什么呢,不过就是面粉、水和盐而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东西,既可以制成他做的那些难啃无比的面包,也会长成多喜子那样味道悠长丰足的美妙食物。这不正是生之魔法吗?
俞家宝对这个过程充满了敬意。
赚钱的喜悦,相比之下真的微不足道了。两人在雪地里大快朵颐,切片的酸面包抹上桂月桑做的番茄酱,放两片油润的火腿,配上香软的烤甜椒,和一点酸甜芳香的香草草莓,就是丰盛的三明治。多喜子个性鲜明,却又很有包容性,任何食材在酸面包的衬托下,都不那么油腻且滋味倍增。
喝下半瓶烧酒后,俞家宝晕乎乎的,火焰在心中焚烧,无从抑制。他退后两步,突然双腿一屈,在野村跟前跪了下来。
上次下跪,他是求野村容他死,这一次,他想活下去。19年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活路。
他用蹩脚的日语道:“老师,请把本领教给我!”
野村只是呵呵笑,在月光下,他用日语回道:“好。日后也请宝君多多指教。”
俞家宝没有任何迷惑,也不再抱怨了。他踏实下来,跟着野村的节奏学习制作面包。
多喜子复活后,庙里恢复了每周卖面包的传统,冬天发酵慢,通常只卖一次,天气转暖后,就变成两次。进入了这个循环,野村和俞家宝每天都会在作坊里干活,俞家宝更是整个人扎在里面,大半天都在跟面团殊死搏斗。
为了增加手的敏感性,他常常去触摸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意识地记下触感和差异。一整袋的麦麸、柱子上的木纹、软热的烛泪、草叶上结块的泥泞、枕头里的荞麦叶、溶冰滴下的水……他像个初生孩童,对自然万物重新有了好奇心;又是一块柔软的绢布,任由各种印记掉落身上,不予区分良莠,不予判断评价。
每日的工作琐细繁重,五点起床擦洗整座庙的地板,烧茶煮饭;师父念经做法,他在旁边摇铃。作坊更有许多活儿等着,搬抬面粉、清洗水缸和藤篮、看守发酵中的面团、起火烧炉等等,一天总有做不完的事,可他一点都不着急了。时针分针的转动逐渐在意识里消失,生活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做这个时候的事情,那么简单。
不到两个月,俞家宝已经能利落地把面团揉好。拍了拍南瓜大的面团,他对野村得瑟道:“师父快看,比你的秃头还光滑,这次行了吧?”
野村点点头:“不坏。宝君果然有天赋,到我8岁时的程度了。”
俞家宝不忿:“那9岁时您能飞了?”
“不敢,9岁的时候,这些面粉对我已经不在话下。”
说完,野村把二十斤的面粉倒到操作台上,堆成三座大山。俞家宝多次见过师父揉面,自然知道每次做面包都要干掉八九十斤面粉,一次二十斤是最低标准了。
他才不信自己比不上9岁的小野村,咬咬牙,动手揉了起来。半天后,他被面粉淹没了,全身雪白雪白,粉嫩娇俏,涂个红唇能到花见小路卖艺。
勉强揉完面后,他双手颤抖,腰酸腿软,几乎瘫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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