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人了,既狠不下心,也不能超然物外,世俗鸡血对他没用,和尚的佛偈也不能开导他。最没用的那种人,拿不起来,放不下去,混混沌沌的人生。而现在,在炉火的照映中,他把这些混沌都接纳了:接受自己和外在世界的浑浊,接受无法言明和无从理清的世情,接受生和死交错模糊的界线。
他像黑洞一样,不问善恶,不分良劣,泥沙俱下,包容了一切。
一个星期后,野村贤音出了院。他身体虚弱,眼窝深陷,而俞家宝则生龙活虎,在比卡丘欧巴桑的照料下,脸色红润,胖了两斤。
他对野村实在过意不去,谄媚地献茶盛粥,嘘寒问暖。
这些日子他半点没闲着,每日起早贪黑地打扫修整,把寺庙收拾得干干净净。台风毁坏的植物,刮开的枯山水,被吹到石头上的鲤鱼尸体,四处透风的纸门,在工匠的帮助下都修葺完善了。因此寺庙大致上恢复了旧貌——只有一样东西,永远不能修复了。
地洞里的多喜子。
野村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团发黑萎缩的老面,一筹莫展。如果他没有中毒,及时发现并处理掉污染的部分,很有可能救活面团。可现在为时已晚,面团里杂菌丛生,夺取了酵母菌的食粮,酵母大批饿死,发出败坏的酸臭味道。
俞家宝涎着脸,讪笑道:“师父,面死不能复生,您看开点。面粉嘛,要多少有多少,再养一团好了。”
“宝君懂个鸟!酵母岂是说养就能养成,面粉要培育出稳定的酵母菌,三五个月不一定能成,自然之物,全看因缘际会。何况酵母的味道不一,多喜子是独一无二的,再养新的酵母,本寺传承50年的味道就此灭绝了。”
俞家宝硬着头皮道:“师父我错了,你剁了我也没用。我银行卡里还有几万日元,我明儿就下山去取出来赔偿给您——噢完了!”他突然想起一严重的问题:“我的银行卡和护照都烧了,他妈现在就一无证流民。”他想到可以去中国大使馆求助,但他是“通缉犯”,会不会立即被套上牛皮纸袋,押送回国?
野村沉默半晌,决定不再纠缠这事,轻声道:“我累了,今日到此为止,宝君请好好休息吧。”
俞家宝把他搀扶到房间,帮他解下外衣,盖好被子。野村闭上眼睛,过了一阵,睁开眼睛转过头:“宝君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陪你。晚上你要喝水,要尿尿,随时叫醒我!”
野村盯着他,嘴角慢慢翘起来。“你要不走,那就一起睡吧。”一把把他拉上床,力气大得完全不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俞家宝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被野村和花棉被亲密地簇拥在床上。野村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心想:莫非师父深居寂寞,憋得慌,想找我解闷?
野村摸了摸他的脸:“你今年才19岁吧,身体真好。”
俞家宝默默做了心理建设,对野村道:“师父你是什么意思?是要我那个……那个以身相许?”
野村点点头:“你的护照烧了,在日本也没有亲人朋友吧?”
俞家宝倒抽一口凉气,自己在日本无依无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听师父的口气,不止要玩一两天,竟是要把自己扣这里?!
野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摸那凸起的伤疤,柔软有力的指掌从俞家宝的掌心,一路揉捏到指腹和指头。俞家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师父想玩哪一出。
野村点点头:“硬件不错。钱我不要,人我要了,以后你就留在庙里伺候,偿还你的债务吧。”
俞家宝哀嚎:“师父,我还是给钱行不?等你身体好了,我立马去东京打工,所有的工资一分不剩全上供给您,直到您满意为止。您放过我吧。”
野村温和地笑了笑:“不行。宝君啊,这世界可没那么便宜的事,你原是来庙里自杀的,结果你死不成,多喜子死了,这是一命换一命啊。生命无价,用钱可偿还不了。”
俞家宝无以言对,细想之下,这话甚有道理。他把自杀的念头暂且搁置了,一是为了照顾野村、修整寺庙,二是毒药不易获得,卧轨抹脖子他又怕疼,而更重要的,还是野村的善意和多喜子给他的启迪。他想死的心渐渐淡去,虽说死不足惜,但能活着毕竟还是好的。大丈夫有恩必报,自己的区区屁股有何足惜?
他咬咬牙,壮烈地俯卧在床上道:“师父你来吧!”
野村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一脚把他踢下床。“我无此嗜好,宝君没胸也不香,抱着睡觉都嫌硌手碍脚。”
俞家宝松了一口气,爬起来道:“师父不好这口,那太好了,老实说我现在心如止水,就差剃头出家了,正打算以后打一辈子光棍呢。没照顾好多喜子是我的错,我就留在这儿陪陪你吧。”
野村很是高兴:“那就一言为定了。日本和尚没那么多规矩,交女朋友,吃肉喝酒都可以的,宝君还年轻,不必自我拘束。老和尚都没心如止水呢,宝君尽管敞开胸怀,随遇而安吧。”
俞家宝低头一笑,万千思绪像涟漪散去,现在他即不恨,也不爱了。这幽思无法对野村说明,也没必要述说,于是他又爬上野村的床:“师父您睡,我今晚守着你。”
野村暗想,这孩子是个有情义的人,对他更是喜爱。嘴里却说:“宝君直溜溜地盯着我,哪里睡得着?快快滚蛋吧,我自己能尿尿。”
第二天早上,俞家宝正式成为寺庙的“志愿者”,翻译成现实就是没身份、没工资、没保险,盲流是也。
一般寺庙都有严格作息,早晨五点做早课,然后是粥座,即白粥配渍菜的简单早饭。吃完饭,一天的买卖就开始了。寺庙主要的收入靠祈福卖符,主持婚庆葬礼等各种仪式,偶尔有大企业来捐赠,那就是“大财主”了。
可这庙真是萧条得很,别说信徒捐赠,连游客都寥寥无几。俞家宝只待了一天就明白为什么了,野村坊主除了那身僧衣,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佛门子弟的庄严范儿,横店里的临时演员都比他像佛爷。
他松松垮垮的,早课晚课可做可不做。俞家宝从未见他看佛经或给人讲法,没事的时候摇滚乐倒是开得震天响。他练琴比念佛还多,赤着一双脚,白袍子和裤子卷到膝间,露出一双毛茸茸的小腿,袖子一撸,然后“澎愣”一声,电吉他和荒腔走板的日式英语从胸腔喊出:“ I want to heal, I want to feel, what I thought is never real…”
俞家宝瞪圆了眼睛,心砰砰乱跳,乌鸦四散奔逃。
这破庙能生存,主要就是靠野村的乐队四处走穴,以及每周卖面包。多喜子一死,这庙看来也没啥活路了。
作者有话说:
师父是林肯公园粉,这首歌叫Somewhere I Belong
日本坊主是个职业,寺庙可以家族传承,也得运营生存。很多和尚都有其他事业,并且娶妻生子,但这不表示他们就是拿佛教来混日子哈,师父们大都是有丰富佛学底蕴,也能引导信徒的宗教生活的。
本文根据的是日本寺庙的状况,略有夸张,有任何冒犯到佛教的地方,请不吝赐教,立即修改。
第48章 重生
老面团回天乏术,野村准备培育新的酵母。庙里世代相传的技艺不用工业酵母,第一代的多喜子,就是从面粉里原有的菌培育起来的。
并不是面粉加水一混,就能养出活跃的酵母。面粉里的菌种会因为工厂加工而死亡,所以使用的面粉越原生态越好;而即使避过人类的铁手,酵母菌还要跟面粉里其他杂菌争夺生存资源,打输了全体团灭是常有的事。因此酵母养成困难重重,技艺是一方面,运气也是关键。
野村和俞家宝看着眼前的面粉和水,神色肃穆。
俞家宝:“师父,我们开始吧。我可以做啥啊?”
“你躲远点,在一边加油就行。”
俞家宝老大没趣,只好在旁边观摩。看了一会儿,他就着了迷。
野村敲经念佛时像个二流子,做面包却像个真正的高僧,气态安闲,神色内敛却有很强的感染力。他的动作轻柔而利落,看着他的大手掌拂过泥浆般的面糊,俞家宝感到那双手在轻拍自己的脑袋似的,有舒适之极的安抚感。
俞家宝暗想,光是看师父赏心悦目的动作,人的烦恼就会变得微不足道吧。师父讲的佛理没有启发到他,可手作时的专注和行云流水,却让他内心平静。他受到了感动,觉得可以原谅电吉他对他的伤害了。
“宝君,给我取水去。”
“嗨。”
俞家宝在水缸边找了好一阵子,没看见竹舀子,突然想起了,前几天收拾作坊时,发现水缸上飘着很多面疙瘩,就顺手舀了出来,放在了木架子上,忘了清理。
找到竹舀时,面疙瘩居然涨成了小小的面团。
野村放近鼻端嗅了嗅,转头看向俞家宝,惊异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俞家宝:“面疙瘩。”
野村脸露笑容,大力拍打他的肩道:“不对,这是多喜子还魂,回来找我啦!”
俞家宝被打得连连叫疼:“哎呦小力点,师父你能不能别老说这种话,怪瘆人的。”
竹舀里的酵母菌居然没死光,或许因为水温极低,在饱含水分的面疙瘩里,酵母进入了冬眠。这些酵母养了许多年,非常坚韧,在没有喂食和保护的恶劣环境里,奇迹般幸存了下来。只不过这点酵母菌太少,能不能繁殖培育成功,还是未知数。
野村念了句佛号,“多喜子,别急,我来喂你了。”他深情地把小面团揉进少量的面粉和水,然后装进一个煮过的玻璃瓶里。
“第一次不能喂太多。”
“这样就成了吗?”
“嗯,我们的责任到底为止。这是多喜子的战场,生死有命,剩下的要看她自己能不能迈过这个坎了。”
这罐面团放在作坊的桌子上,俞家宝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去观察进展。过了两天,面团只有少许的气泡,一点膨胀的迹象都没有。俞家宝失望得很,心想多喜子就算没死,也是苟延残喘了吧。
到了第三天傍晚,面团突然长高,几个小时就涨了一倍多。俞家宝高兴得跳起来:“师父,面团活了!”
野村看了看,泼冷水道:“这不是酵母菌,是其他杂菌在大量繁殖和呼吸。”
“那怎么办?”俞家宝紧张道:“这些杂鱼会不会把多喜子弄死?”
“优胜劣汰,顺其自然。”
俞家宝想要骂街,自然个球!难怪野村说酵母难养活,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怕是野猪也会养死!俞家宝认为不能靠师父,于是上网找了很多关于酵母菌的知识。酵母在20多度是最活跃的,他用棉布做了保温罩,把玻璃瓶捂起来。白天他像“孟母三迁”一样,给瓶子挪了好几个温暖的地方,晚上怕酵母冷,就把她抱进自己的棉被里捂着。他学到了酵母喜欢酸性环境,偷了厨房的醋,搅了半勺子进面团里。他还模仿烘培师在玻璃上做记号,每两小时观察酵母的涨势,就像他给阿佑量身高一样。
野村看他忙得团团转,也不阻止,只是微笑旁观。
有一天吃晚餐时,野村给俞家宝倒了杯啤酒,道:“宝君天天伺候面团,不觉厌烦?”
“不烦啊。师父,今儿中午面团落下去了,是不是杂菌都死了?”
野村没有回答,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反问:
“你喜欢做面包吗?”
俞家宝怔了怔:“我……不算吧。我有什么就干什么,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啊,宝君没有很喜欢做一件事,做不成就特别难受的经历?”
俞家宝摇摇头:“师父,你是说理想吗,我没啥理想,上学时就想快点毕业,毕业了就想快点赚钱,赚钱了就想着不知道还能赚多久。上班琢磨怎样在最短时间剥好咸蛋、给豆子去皮、扒核桃,其他的事根本没功夫想。本来打算来日本学做点心,结果还是一事无成。”
野村点点头:“宝君不必妄自菲薄,随波逐流是普遍的状况,能为理想而工作的人,本来是少数。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把生活纳入可控的轨道上,是大部分人唯一能为自己尽到的责任。”他拿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酒,“只不过时间长了,只看见局部,看不见全局,人终究会心生厌倦和虚无罢了。”
这话说到俞家宝的心坎里,“嗯,我都不知道自己努力有什么意义,别人少吃一个咸蛋不会死,多吃一个也不会飞升成仙,我做的事儿,对谁都无所谓吧。哎师父,你的理想就是做和尚?”
野村一笑:“我最讨厌的两件事,一个是念经,一个是做面包。”
俞家宝大为惊奇:“我操!那您忙活个啥啊?”
“我跟宝君一样,一事无成。20来岁的时候我想做乐队养活自己,但是天赋有限,成名固然做不到,甚至去演出的路费都挣不出来。那个时候,即使穷得睡在公园的垃圾桶旁边,第二天睁开眼睛又觉得可以继续了。只有在音乐里我能感觉到自己存在,宝君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俞家宝苦笑:“但我知道失败有多丧。”
“啊,宝君说得没错,失败是人唯一共通的感受。总的说,所有人都失败过这事实,就如月光无差别地落在每个人的头上。”
野村看着顶上虚拟的月亮,眼里都是悲悯。过了好一阵,他又开口道:“我30岁的时候,父亲病重,作为长子,只能回来继承这座庙和多喜子。这么说,我的运气蛮好,老天爷不赏我饭吃,我父亲就把饭碗端到我跟前。”他把酒瓶晃了晃,就像拿着只招魂铃:“换个立场看,我的运气也太坏了,回来之后就再也出不去。”
俞家宝唏嘘不已,“人总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不过师父你也别郁闷了,至少你有一个安身之所,还有一技之长,而且就你弹那破吉他,继续卖艺肯定还得饿肚子。”
野村一笑,“宝君说得没错。所以你想学做面包吗?”
俞家宝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拐到这儿,“我……不想。”
“不,你想的。我看你面相骨骼都不错,是做面包师的好苗子。以后我就将一身的本事统统传给你,准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师父且慢吹牛逼。我什么基础也没有,以前做点心也挺手残的,学一种糕点半年都做不利索,我要做面包养活自己得到猴年马月啊?”
“宝君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我也只会做一种面包。”
“一种面包?!”俞家宝想翻桌,“原来我们庙就靠一种面包养着,难怪连乌鸦都跟闹饥荒似的。”
野村嘴角一翘,以看幼儿园小朋友的目光看着他:“一种,就是千百种之源。我们做的面包,只用最基本的材料,最容易,也是最难的。”
古庙荒凉,师父落拓,那面包能有多好吃?俞家宝不屑道:“师父您甭忽悠我,荒山老林里藏着绝世秘笈那种故事套路,小学生都不看了。你的面包是日本第一,还是宇宙第一,反正我不信。”
野村摇摇头:“第一有什么意义?只要时间继续前进,老人退去,新人进来,总会有无数个第一。我们不是第一,是独一。宝君你做的面包,就是你自己,古往今来,千世万世,只有你可以做出来,再也不会有旁人。”
“……”俞家宝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之前在酒店学艺,白案师傅教的也是如何做得标准、做得跟自己分毫不差,谁曾对他说过,“你做的东西,只有你一人能做出来?”
野村知道俞家宝的自信心不足,说这番话主要是鼓舞他。“每一个面包师养的酵母,味道都是独特的,即使是我父亲、我的祖父,我们传承了同一个酵母,做出来的味道也会稍有不同。宝君有自己的性格、感情和行事方式,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性情所致,我相信宝君会做出非同凡响的面包。”
俞家宝被说得怦然心动,迟疑道:“师父,我真能行吗?”
野村毅然比了个OK的手势。
俞家宝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无处可去,两袖清风,学个面包能有什么损失?即使学不成,最多就是变回一个废物而已。他连自杀都那么蹩脚,实在已经达到废物届的谷底了,再废也不外如此。
于是他盯着野村,咬咬牙,回了个OK。
作者有话说:
先缓几章,写写庙里的学艺和生活,节奏比较慢。
———————————
不是野村吹牛,用自养酵母做的sourdough,确实是公认的最难做的面包之王。第一材料最基础,第二发酵时间长,都是最考验技术的。这面包还有很多优点,以后章节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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