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永远是对的(安尼玛)

一晚上的煎熬后，俞家宝挂着两黑眼圈开始工作。问他什么，他都得隔很久才回答。俞家宝感到太阳不暖和了，刚出炉的樱桃面包也完全没滋味。“真不能减糖啊，”他心想，“子安哥的品味太高级了，可这就是一枚甜面包，就得让人第一口就觉得快乐。”
失眠让他喉咙干渴，嘴里都是苦味，俞家宝突然就明白了问题所在——这面包，就是给阿佑做的。他的口味直接、幼稚，因为管制太过而渴望口舌的甜美刺激，他的喜好永远停留在童年，容易被廉价添加剂所勾引。
俞家宝说：“这樱桃面包不对，我们重新再来。”
“诶？”众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子安，他在这个面包上费了不少功夫。“这面包有什么问题？”
“子安哥，面包没问题，是我有问题。”
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下，俞家宝只声不响地出了门。他在街道东张西望，最后跑去了旁边的咖啡馆。在咖啡馆，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俞家宝回到烘培室时，拿回了一样意想不到的材料：白巧克力。子安尝了一口，奇道：“你要把这个东西放面包里？好吧，如果你要放，那我们也找品质好点的，这是代可可脂，一点可可含量都没有。”
“不用，就是它。那天我在大师的店，放了一块代可可脂。”
乐晴冷笑：“我操，巴黎名店居然有这玩意儿，难怪我们想不到。”
“面包里很甜腻的味道，就是来自代可可脂，”子安说，“不能用这个，面包的味道应该来自小麦和水果奶酪，代可可脂的滋味太假了。”
俞家宝没法跟他们解释，但他坚持道：“除了代可可脂，别的都不行！相信我，这个这个面包交回给我做。”
子安叹了口气，只能接受。
子安来巴黎后，真是操碎了心。这些年来，做了那么多项目，不管遇到多不讲理的甲方，都没俞家宝那么难以揣摩。尤其他已经全心投入进去，跟俞家宝一样想拿个好成绩。
苏老三来到他身边道：“生气了子安哥？”
“我要那么容易生他气，我早气死了。你是来劝我对你的宝宽容点？省点力气吧。”
“不是，”老三挑挑眉，“家宝向来很好说话，这次为什么独断独行？”
“我哪知道？他一时晴天一时雨的，昨天见到阿佑后，更不在状态了。”
“没错！问题出在阿佑身上。”老三放低声音，“他坚持做这么掉价的面包，肯定因为阿佑。家宝嘴上说得潇洒，心里根本没放下阿佑。”
“嗯，”这并不能缓解子安的郁闷。
“还有个更大麻烦，只要阿佑在，我们很难拿到好名次。”
子安心一惊，“什么意思？”
“中国队一个第一，一个第四，史上大爆冷了。别的队没吃过我们做的面包，你认为他们服不服？昨天宣布成绩后，场上气氛就不太对劲，吉尔莫先生这人‘左’出名了，他们说他为了族群多元化，给亚洲队伍放水。”
“哼，”子安摇头冷笑。这事也不难理解，哪有比赛完全没争议的？“这跟阿佑什么关系？”
“裁判受到舆论压力，当然会被影响。我们两个说中文的队伍——对了，还包括中国台湾的，很可能不会一起出现在前五名。另一队的人很依赖阿佑，所以阿佑不能继续留在巴黎。”
子安以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你到底想干什么？苏老板，一个比赛罢了。”
老三耸耸肩，“做什么都得全力以赴。阿佑是个祸水，赶走他大家都好。”
“啧，你就是想报复阿佑。你怎么那么坏？”
老三笑道：“坏人我来做，你们安心做好人，有红脸有白脸，这戏才能唱下去。子安大厨，我们俩是好朋友，这事只告诉你一个，你别泄密啊。”
子安长叹一声，更加心烦。这一个个的有正常人吗？能不能按常理、按规矩来做事？！
俞家宝一整天都在捣鼓樱桃面包，心逐渐平静下来。他完全推翻了子安的版本，做出的果酱甜美直接、加工简单，面包体也顺应做出调整，两者自然契合，再没有为做“好面包”而千计万算的匠气。
成果出炉时，他像是驱走了心里的一块阴影，心情明朗了许多。
子安尝了一口，点头道：“是这个味道。”
“是蛮好吃，但是啊小爷，我说实话，一开始我认为你的原版好，后来吃了子安大厨做的最后版本，回来再吃这个，我就觉得有点直白、有点浅。两个都好吃，但比赛的话，我认为子安大厨的版本把握大一些。”
乐晴难得站在子安这一边，俞家宝犯了难。但他咬咬牙，还是说：“子安哥，你做的面包很好，但这个，才是我想要的。”
子安想要发表意见，却见老三在旁边打眼色，意思是：让让他。子安只好说：“你是大面包师，你做决定。”
俞家宝大感欣慰，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各位哥。”
乐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别他妈学日本人，咱对死人才鞠躬。”
另一边的中国队也在为第二个面包冲刺。这次主做的是周翀，选了很安全的夹云腿松茸法式小餐包，只要材料好便不会难吃。
阿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热烈讨论，正感到没意思，手机响了。打给他的是秃顶上司，诏令他立马回办公室。听上司的语气，阿佑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上司严正地看着他，眉头弯成W说：“你的学生证是假的？”
阿佑僵住了。这时候否认更糟糕，于是他卖惨道：“对不起先生，我是伪造了学生证，我为了认识法国文化来巴黎，没想到第二天就被人盗走了行李，”他出示报案的证明，这倒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花了一年才存够钱来巴黎，不想就这么回家，所以才来这里打工赚旅费。”
“这是犯法的，”上司叹道。
“请你给我一次机会，等比赛结束，我就回国。你不用付我薪资，我的同胞借钱给我了。”
上司很爱惜阿佑的能干勤奋，可他哪敢雇佣非法劳工？“我不会去移民局举报你，你离开吧。”
阿佑再三央求，还是不能打动那颗秃顶脑袋。最后上司给他500欧，比预定的工资高了一倍，然后摆摆手：“你快点回自己国家，我不想在比赛会场看到你。”
阿佑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一筹莫展。要是他投靠中国队，他们必定会接收他，可是他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处？他不想成为多余的人。
想来想去，离开巴黎怕是最安全的路。可离开前，他必须先去找俞家宝。他数了数身上的钱，卖衣服、祝芳申的借款和工资，加起来也有不少了。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第186章 谜题
去到俞家宝所在的公寓，阿佑犹豫再三，决定先在咖啡馆等等。结果没等到俞家宝，等来了苏老三。
苏老三每天都在咖啡馆晒太阳，见到阿佑，笑吟吟走过来道：“哈啰啊，你想通了，打算来门口下跪求饶？”
阿佑无精打采道：“苏老板，我要回北京，跟家宝见一面就走。”
“嗯。要我说，你就在北京等着吧，家宝很快也会回去了。”
看到老三畅快的表情，阿佑突然醒悟：“是你举报的？”
“举报什么啊？”老三慢悠悠喝咖啡，“你做了什么犯法的事？”
阿佑恨得牙痒痒，苏老三精明敏锐，肯定猜到他没有工作证、因此用学生证来蒙混过关，一举报一个准。他自问没得罪老三，两人关系也不错，苏老三怎能下这狠手！
“拆散我和家宝对你有什么好处？”
“奇怪了，是你主动跟家宝分的手，关我什么事。”
“……”
要一个月以前，阿佑就翻脸走人了。可现在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跟苏老三这种高手打交道，一定要保持冷静清醒。老三要是真想弄死他，直接打电话给移民局好了，那阿佑现在多半已经在飞机上骂街。老三给他留了条后路，是为什么？
当然不可能是心疼他！“苏老板，我自问没得罪你，你做这些事是为家宝抱不平吧。这我认了，是我伤害了家宝。我来就是跟他好好道歉，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他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是对你们的未来没信心。”
这话一针见血！俞家宝本来就有点自卑，分手时的那番话简直是对着他的软肋死命戳，一时之间怎能修复俞家宝的信心？阿佑真是恨死自己了。
苏老三托着腮看他，“感情的信心，本来就难得很。现在家宝的心情已经平复，对你也没那么在意了，说得直白点，他在忘记你。既然你什么都保证不了，这关键时候何必扰乱他。”
阿佑深受打击，垂头想，是啊，何必扰乱他呢？俞家宝可能早就不抱希望，并且在创伤的愈合中，对自己的感情渐渐淡去。上次见面时俞家宝态度冷漠，不正好印证了，他真的在忘记自己、远离自己吗？
这时候跟他说对不起，逼他接受自己誓言，真他妈混蛋。
阿佑阴郁地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麻烦你跟家宝说一声，我走……”
“阿佑！”子安拿着一大盘面包走了过来，惊诧道：“你在这？”再看一眼苏老三，子安感叹，老三果然对阿佑耍手段了。
子安见阿佑脸色憔悴，心一软，温和地问道：“吃了吗？这儿有刚出炉的樱桃面包。”咖啡馆的熟客惦记这一口，子安也想看看反响，于是把面包带了过来。即使走过大半条街，面包还飘着浓郁的香气。
“子安哥，我不饿。”
子安拿起面包，掰开一半递给他，笑道：“那就吃半个尝尝。香不香？”
阿佑愣愣地看着子安的手，面包松软的心里流溢出满满光润的、紫红色的果酱。这画面刻骨铭心，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年的七夕，家宝在日本给他发的一张照片，就是这样的情景。那时他们还未见面，光是看到那只手，阿佑就心跳加速。
他失魂落魄地拿起面包，放进嘴里。吃着吃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下连老三都慌了，阿佑这样的人怎么会哭？而且说哭就哭，跟热带的雨一样不讲道理！咖啡馆的门口人来人往，都看着他们，子安瞪着老三，眼神在抱怨说“看，把人欺负急了吧”。
老三赶紧拿出手帕，温声劝道：“别哭了——哎你想哭就哭吧，哭完就不难受了。”
不料阿佑推开他的手，粗鲁地抹了抹眼睛，然后竟笑了起来。“苏老三，我差点给你迷惑了。家宝没有在忘记我，这个面包是做给我吃的。他一定会重新接受我！”
诶！苏老三大为震惊，这变脸也太快了。
眼泪流出来后，阿佑心情舒畅，这些日子的动荡不安和困苦，全都被甜美的面包给抚平了。他站起来说：“谢谢子安哥，这面包很好吃，你们一定会拿冠军。”然后转向老三说：“苏老板，我们有过约定，只要我解开他妈的爱神谜题，你就不会拆散我跟家宝，你说话算数。”
说完，阿佑离开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老三，和幡然醒悟的子安。老三：“我什么时候拆散过他们，怎么都往我身上编排？”
子安拿着面包说：“原来这面包是做给阿佑吃的，难怪。苏老三，人两口的事情，你别从中作梗了。爱神是什么意思？”
爱神是什么意思？阿佑边走边想，巴黎最浪漫的景点，竟然比凯旋门、铁塔和凡尔赛宫还大，这怎么可能？希腊的爱神叫厄洛斯，长着一双翅膀、拿着弓箭，但跟圆滚滚光着屁股的丘比特不同，形象是个美少年。如果是实物的话，不可能比凯旋门还大，答案必然是个思维陷阱，很可能是遍布在很多地方的某种事物。阿佑抬头望天，难道谜底是某种气味、或者什么连锁店？
不能太高估苏老三，老三出不了太深刻的谜题；但也不能不理会他，老三真要阻挠他俩可麻烦了。
阿佑在市里走了很久，每一块招牌、橱柜的展示、指示灯的明灭、人的表情，全都带着信息。阿佑眼花缭乱，只觉周围每一样物事都有话跟他说，可一驻足，又成了混沌的电波。
最后他在一家店前停了下来。找到了，他的目的地。他把身上存的钱全拿出来。
樱桃面包的评分出来了。这次没有衣香鬓影的酒会，评分直接打在了官网上。大家的心情无比紧张，评分一出，各队能不能晋级就确定下来了。
子安、老三、乐晴和俞家宝聚在烘培室里，相互鼓励地看了一眼，然后打开电脑。
排名一目了然，他们不在前十位。俞家宝心直往下沉，继续往下看，他们队排在了第十五。众人都很失望，这名次也忒低了！
乐晴愤然说：“不应该啊。我知道了，评审看我们用的代可可脂，扣了分。他妈的，东西好吃就行了，用啥不可以。”
乐晴的分析很有道理，食材肯定是考核的主要标准之一，代可可脂这种东西稍有格调的店都不会用。俞家宝非常愧疚，尤其对子安。却见子安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安慰道：“我们第一个面包名次高，两边的分数中和起来，保不齐还是能晋级的。”
老三也说：“先等等，再过两小时晋级名单就出来了，这时候我们去晒晒太阳，吃点好的。”
俞家宝哪里有心思晒太阳，站在大门口，面对蓝天白云的好天气，心底都是黯淡。子安拍拍他的肩说：“别丧气，一次比赛罢了。”
“用您做的面包，名次肯定高得多。”
“哎，你做面包是就为了名次吗？昨天我把面包拿去咖啡馆，很受欢迎，一下就抢空了。你该去看看他们吃面包的样子，笑的哭的。”
俞家宝勉强一笑：“有人吃甜面包会哭呢？子安哥，我没事，郁闷一阵就好了。”
“离成绩公布有两小时，要不我们去公园走走？”
俞家宝实在没心情，但子安不由分说，强行把人拉走了。
老三在一旁看着，叹道：“还是好人容易做，以后我也要做个好人。”乐晴很是莫名其妙：“这啥跟啥啊？”老三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硬币，往上一扔，然后盖在手背上。“大师傅，你猜是字还是花？猜对了我们能晋级。”
乐晴搓搓手说：“花！哦不，字！字，不改了！”
老三移开手掌，却见那压根儿不是硬币，是个纪念章，上面只有一行字，“ARAGO”。
“晋级！”老三单方面宣布。
俞家宝以为他们要去附近的公园，结果子安带他上了地铁，跟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去了第六区的卢森堡公园。这是法国最出名的花园景点，有梧桐大道和美丽的花圃和雕像，而且还是法国参议院所在地，所以游客分外地多，俞家宝一看就想打退堂鼓。
“我们去吃饭吧，”他提议道。
“走走吧，难得来巴黎，窝在厨房里可惜了。这里很大，也不知道他找不找得到。”
“找什么？”
子安一笑，“这要看你们的缘分了，我们往前走，我带你去看世界一大奇迹。”
阿佑在中国队的厨房里陪他们看成绩。他原是来告辞的，但大家伙不让他走，一定要他留到比赛结束。祝芳申说，阿佑是幸运星，“他在我们就有好成绩！”
这话有一定道理，他们的第二个面包排第九，加上第一个面包的评分，晋级是板上钉钉了。祝芳申查看俞家宝的排名，惊道：“宝怎么失手了？他不应该那么差。”
阿佑知道成绩后更是心烦意乱。此刻俞家宝的心情一定糟透了，正想着要不要去安慰他，手机震动，来了个短信，竟然是子安发送来的。他跟子安见过两面，并不很熟，但觉得他像兄长一样可亲。立即打开短信：
“谜底在卢森堡公园，你现在过来吧。”
阿佑瞬时激动起来：“爱神在公园里？”
“爱神是EROS，字母顺序倒一下，就变成法语里的ROSE。”
再问，子安就不回信了。阿佑赶紧跑出去，奔赴卢森堡公园。
“公园很大，”在地铁上，阿佑心急如焚地琢磨，“老三指的肯定不是整个公园。ROSE，玫瑰？说的是玫瑰花圃吗？爱神、玫瑰、浪漫，这些词全可以连在一起，可是确切指的是什么地方？”
下了地铁，阿佑用找厕所的冲劲跑进了公园里。念书时他路过公园一次，是为了参观不远处的巴黎天文台。这天文台曾制作世界第一幅气象图，而且还可以俯瞰巴黎市景，阿佑学的是城市规划，所以特地爬上去看市区格局；他对玫瑰、梧桐和宫殿兴趣不大，从没在公园逗留过。
手机又有信息。子安：“快点了，还有一小时，家宝要回去看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