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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深流(寒菽)


乔玥更害怕了:虽然她不知道现在小学教材怎么编知识点,但怎么想,三位数的除法都不是六七岁、七八岁的小朋友学习的内容吧。她知道她妹早就开始给楚云攸进行精英教育了,可她并没有管过乔望啊!
过了一会儿,她听乔望和楚云攸的电话打完了,再去看孩子,说:“把手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乔望向她展示自己的双手。
十根手指的手指甲看得出来本来是烂的,现在长好了一些,比昨天检查时要好,没有再进一步地恶化。
乔玥叹了一口气,说:“还好。”
儿子小小年纪就有焦虑症,把自己的手啃成这样,乔玥担忧得眉头紧皱,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思考了几个月,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起初,她觉得一定是离婚的缘故。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出门工作,丈夫在家带孩子,等她回家才发现孩子烧了一整天,已经烧得昏迷过去,而孩子的父亲居然完全没管。
后来她查看监控,发现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孩子中途几次找爸爸,他都装聋作哑。
监控里,小小的乔望被关在门外,几次三番无助地敲门却得不到回应,他光着脚,无计可施地打转,难受得像只小狗一样躺在地上,歇几分钟再爬起来,努力踮起脚去够门把手。
好不容易才够到,但是他怎么可能拧得开上锁的门把手呢?
乔望急得拍门、哭泣,最后擦擦眼泪,躺下来,躺在冰凉凉的瓷砖地上,不再动弹,像是睡着了。
一直到数小时后,她下班回家才发现。
乔望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烧得出现肺炎症状,直接进入急救室。
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婚。
孩子醒来以后没有烧傻,反而变聪明了,可她高兴不起来,乔望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在家时控制不住地咬指甲就是其中一种,让她非常困扰与自责。
但是,其中有一段时间,乔望变得很健康,不再出现异常行为。
那是暑假时,她带乔望去楚家做客的日子,乔望每天都会去找楚云攸,或者楚云攸住在他们家。
开学以后,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一个幼儿园,一星期也难得见一次面。
乔望很快重新出现了焦虑的症状。
有一次还发了脾气,问她为什么要把楚云攸睡过的小被子给洗了,还说以后让他来负责使用洗衣机,请妈妈不要再插手洗衣的家务。
后来,乔望又主动包揽了更多家务,严正地表示:“小猫是我非要养的,那么因为它而造成的脏污也是我的责任,应该由我来负责清洁。请你不要认为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就不需要负责。”
那她能说什么呢?
她不可能阻拦孩子主动要学好。
唯一有点让人不安的是,她一个有手有脚的大人,还能让一个7岁的孩子做家务照顾自己?她认为,或许过几天乔望就会觉得太累了,那她趁机教育两句也不错。
但乔望说到做到,每天放学回来,趁她还没下班,把家务活全部做了。
她的廉耻心在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的无奈偷懒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毕竟,每个人的人性中都包含懒惰这一原罪。
起初亲眼看见孩子当着她的面干家务她还有点惭愧,后来只会默默地去切一小盘水果,说:“辛苦了,宝贝,扫地/拖地/擦桌完了以后吃点水果吧。”
并且,比较危险的事情她是绝不允许乔望去做的。
该说不说,她能这么快振作起来投入工作,并且一切顺利,也有不用再为家事劳心劳力的缘故。
她的儿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又好像没怎么变。
发烧前就是别扭的性格,发烧后还是很别扭。
作为母亲,她不是没有心生怀疑过。
她试探着在吃饭的时候,装成顺其自然地问过几个只有乔望本人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他都回答上来了。
有一回,乔望端正地坐着,捧着一只小碗,沉默了许久,问她:“妈妈,自从发烧我就变得让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是觉得我应该成为小男子汉,该学会照顾别人。”
乔玥:“……”
乔望:“你要送我去精神病医院吗?”
乔玥心脏一紧。
看着孩子稚幼的脸庞,她惭愧而心疼地说:“妈妈怎么会觉得你是精神病呢?妈妈永远不会这样认为的。”
每次乔望在接触过楚云攸以后,焦虑症状就会得以缓解。
比如最近两天,乔望都有跟楚云攸打电话,就没有再咬指甲了。
而先前她不小心把楚云攸睡过的被子给洗了以后的那几天,乔望的焦虑症状爆发得格外严重,他还故意戴手套想藏起来呢!
若有似无地,乔玥的心头产生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想法:……该不会乔望的焦虑是因为见不到楚云攸吧?
事实像是如此。
可,为什么呢?
没道理啊。
尽管她想不通这件事,但是,并不妨碍,为了乔望的身心健康,她默许和促进了乔望和楚云攸的接触。
让两个本来就有亲戚关系的小孩在一起玩本就是应当的。
其实,本来以她自己的性格,她是不愿意以如今这不怎么光鲜亮丽的模样去见妹妹的,自尊心过不去,只希望日子再过得好一点了才去见人。
但她的自尊心哪有孩子的健康重要?
她握着乔望的手,检查手指,给他抹上一些消炎防感染的药膏,忧心忡忡地说:“不要再咬手了啊。”
乔望:“嗯。妈妈你去洗澡吧。我继续把卫生搞好就去睡了。”
等妈妈进浴室后,乔望去收拾外间的脏衣篓。
妈妈的手机放在盥洗台上,乔望恰好看见屏幕上弹出一条新信息:【楚珩:下班了吗?在做什么呀?】
楚珩是楚云攸的爸爸。
乔望愣住。
他看了一眼浴室,里面传来嘈杂水声,然后再把手机拿过来,用自己的生日数字解锁了屏保。
屏幕照射出的幽幽蓝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形几乎没有动,只有拇指和眼珠微微地飞快地在动。
他看完了楚珩发给自己妈妈的所有消息,不乏暧昧试探,有部分非常露骨,差不多是明示了,即使他妈妈没怎么回复,甚至比较生硬地拒绝了,对方也还在乐此不疲地继续撩拨。
乔望看完,把手机放回原位。
稍微调整下,确保位置和之前完全一致。
然后,乔望回到自己的卧室。
锁上门。
从抽屉深处他自己做的暗格里拿出一本活页的笔记本。
翻开其中一页,手指划着点在其中一句话上:
15岁:秋,9月17日,楚云攸与母亲容诗佳外出,遭遇车祸,容诗佳事故去世;9月26日,发现父亲楚珩出轨,有私生子,实岁3岁左右。
乔望阴鸷地盯着“楚珩”的名字看了良久,还是孩子的脸上像是慢腾腾地溢出杀气,他压抑地低声骂了一句:“……老畜生。”

早上7点。
楚云攸换好校服,去到自己的书房,发现妈妈在帮他整理书包,他一着急,连忙上前,好强地说:“我自己来!小蜗哥哥都是自己整理的,我也要自己整理!”
楚云攸的妈妈——容诗佳放下东西:“好,那你自己整理,妈妈在旁边看看你整理得怎么样。我们可不能输给你小蜗哥哥。”
楚云攸一边整理,一边嘟囔说:“又不是比赛。”
容诗佳看着儿子小小的模样,乌黑的头发顶上有两个发旋,跟她一模一样,恍惚之间,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
她与乔玥也是一起长大。
她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是无可取代的朋友,也是暗自较劲的对手,三十年来吵吵闹闹,和好了又离散,离散了再和好。
一转眼,连她们的孩子都长大了,有如轮回,也成了一对青梅竹马。
记得十四五岁还少不更事那会儿,她看多了恋爱小说,还兴冲冲地问过乔玥:“要是以后我们一个生了男孩,一个生了女孩,不如结娃娃亲,亲上加亲,多有意思。”
头疼的乔玥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来,不屑一顾地说:“哼,生孩子?生什么孩子?我这辈子也不想生孩子。你作业写完了吗?就在那看小说?都快考试了,认真点吧。”
她一秒蔫儿了。
结果一毕业就结婚生子的人是这个说永远不想生孩子的乔玥。
乔玥一意孤行要跟那个穷酸诗人结婚的时候,她气得跟乔玥大吵一架,劝说无果,一年没有搭理她。
但是,后来有一天,她从别人那里听说乔玥生了孩子没人管,孤零零住在医院跟人挤六人间,被吵得睡不好觉,瘦得厉害。
当天晚上她瞪着天花板,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她就向公司请假,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硬座,马不停蹄地赶到乔玥所在的城市。
那时她胸膛鼓胀,憋了好多话话,恶狠狠地想,等会儿见到她就骂:“我早就跟你说了吧,那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明明她都想好了,结果门一开,她看见一个女人走出来,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女人身形臃肿、面色憔悴,看上去好狼狈。
容诗佳花了好几秒才把人认出来,她鼻尖一酸,什么骂人的话都骂不出来了,霎时间泪流不止。
这个全世界她最嫉妒的女孩应当是闪耀的、自信的,怎么会有人能忍心把她糟蹋成这样呢?
如今好了。
乔玥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们俩有来有往,两个孩子也成了要好的朋友。
楚云攸整理好书包,准备出门。
快到车前,保镖莫成嶂提前打开亚光黑订制防弹SUV的后左门,试图努力地自己爬上车,刚迈开小短腿,就被莫成嶂直接提起来,抱到儿童座椅上坐好。
莫成嶂给他系好儿童安全带。
楚云攸身边还有一张空着的儿童座椅,等会儿要顺路去接乔望,分别送到幼儿园和小学去。
乔玥倒是婉拒过,说是不用麻烦了,虽然她上班很忙,但是乔望有能力自己坐公交去学校嘛。
容诗佳说:“反正顺路,要是要绕很远,我才不干,本来就同路,不过多个三五分钟的事,有什么麻烦?你既省钱省事也放心不是?”
乔玥找不到理由拒绝。
楚云攸出门前还要给乔望打个电话进行通知。
乔望很准时,每天都会在车方便停的路口提前等待,车一到他就直接上去,基本不会耽误时间。
今天一上车,乔望就看到软趴趴窝在座椅里睡觉的楚云攸。
他放轻手脚,自己系好安全带,闭上眼睛养神,静得一动不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结果快到学校时,还剩一百多米,他精准地醒来,睁开眼睛,把楚云攸叫醒。
楚云攸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他睡眼惺忪地被莫成嶂抱着进了幼儿园,交给老师,趴在老师的肩膀上,软绵绵地跟乔望说了一句:“小蜗哥哥再见。”
这家国际幼儿园有自己的安保,不让小孩们的保镖进去。
莫成嶂准备花五分钟送了乔望以后再回来等放学。
他回到车上,刚启动没多久,最近一直对他沉默寡言的乔望突然开口了。
乔望开门见山地说:“莫叔叔,我有关于楚云攸的事想问问你。”
莫成嶂:“好,你问。”
乔望:“你知道楚云攸的爸爸出轨的事吗?”
莫成嶂:“……”
他没想到乔望问的是这件事,纠结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乔望又问:“那阿姨知道吗?”
莫成嶂想了想,摇头说:“我不清楚”
乔望:“你知道他出轨的人是谁吗?”
莫成嶂:“先前,夫人带小少爷出去玩的时候,有一次忘了带东西,让我回来拿,我遇见他带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在家,好像是他公司的女下属吧。”
乔望一时怒气高涨,脱口而出:“女下属?不是某个女明星呢吗?”
莫成嶂完全能想象出他盛怒的模样,困惑了一下,谁?这孩子是从哪知道的?他说:“……我遇见的是这个,要是还有别的女人,我就不清楚了。”
乔望是在楚云攸的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才得知这不幸消息。
因为在楚家寄住了三年,受过容阿姨的照顾,所以乔望请假去参加了葬礼。
他到了葬礼会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楚云攸。
楚云攸捧着妈妈的照片,眼睛红肿得像是桃子,还在哭个没完没了。
从追悼会开始到结束,他一直没有停止哭泣,乔望莫名地坐立不安,每隔几秒就要看一下楚云攸,因为他在一个比较近的位置,所以楚云攸哭晕过去的第一时间,他就冲上去抱住了楚云攸。
楚云攸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休息了半小时,醒来以后也只无精打采地跟他道了句谢,说这话时,楚云攸抬头看了他一眼。
乔望一直记得那个眼神,仅有那么几次,楚云攸的眼睛是灰暗的,完全没有神采,也不聚焦,飘忽不定,像是灵魂都在作痛,使他无法集中精神。
还有一次,则是在葬礼的两天后。
那天下着大雨。
学校上课日,午休时间,乔望在教室写作业,他同寝室的舍友来告诉他:“有人打电话到宿舍里找你。是个男生,说是你的朋友,姓楚,还在等,你去接电话。”
乔望放下作业,飞奔回宿舍,顾不上气喘如牛,接起电话,问:“楚云攸?”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
半晌,他才听见楚云攸带着哭腔的声音,发抖地说:“小望哥哥……”
乔望匀息,问:“怎么了?”
楚云攸欲言又止,说:“没什么……”他吸吸鼻子:“我就是有点想你,你晚上放学可以跟我见一面吗?”
乔望听见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有他们学校门口小店独有的叫卖广告声,问:“你在哪?”
楚云攸这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我在你学校门口。我等你放学。”
乔望毫无犹豫地说:“不,我现在去找你。你等着我。”
说完,乔望挂了电话。
那是乔望高中时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逃课,他从学校后山翻墙出去,袖子和膝盖都蹭上了泥巴和青苔。
他在一扇卷帘铁门前的屋檐下找到了躲雨的楚云攸。
15岁的楚云攸淋了一身雨,不顾路人的目光,正蹲在地上哭,保镖也不在身边。
乔望上前去,把撑开的伞举在他的头顶上方,问:“怎么淋湿了?”
楚云攸憋住眼泪,鼻音很重地答:“没带伞。”
乔望说:“起来。”
楚云攸闻言抬头看了乔望一眼。
乔望看着他泪汪汪的眼睛,冷酷说:“起来。”
等不到乔望向他伸手,楚云攸所以只好自己站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把手掌贴在膝盖上,浑身发抖着,慢慢地站了起来,像是光要重新站起来都费尽仅剩的力气。
乔望朝向某个方向,说:“走。”
乔望什么都没问,沉默地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要了一个钟点房,让他赶紧洗个澡先,衣服洗一洗,挂在暖气管下烘干。
秋天,冷锋来袭,近几日都在降温,怕会着凉感冒。
有一点比较糟糕。
这个房间的浴室用透明玻璃做分隔,没有帘子,洗澡会一览无余。
乔望已经掏空他所有的生活费,不能换旅馆,询问了前台,对方表示所有房间都这样。
他只能背对着浴室,闭上眼睛,僵硬地坐在床上坐了二十分钟,心中一遍遍默念《心经》。
直到楚云攸洗完澡出来,走到他面前。
乔望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楚云攸没有穿鞋穿袜的一双裸足,雪白的皮肤,漂亮的脚趾,整齐的指甲,视线沿着这只脚往上,是纤细的脚踝,再然后是一小截露在浴袍下的小腿,跟腱纤长,骨肉匀停,皮肤光洁,体毛稀疏到让他怀疑楚云攸是不是做了除毛。
他刚才从宿舍跑出来得太急,什么都没带,那么,楚云攸现在在浴袍下面是真空的。
乔望隐隐感到心头一燥,硬生生扭开自己的视线,看向边上的地毯。
这廉价旅馆的地毯也很廉价,而且清洁不到位,仔细看,能发现一块暗色的脏污,或许是一些成年人在这里偷/情后留下的龌龊痕迹。
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在这个污点上,使得眼角不得不括入的关于楚云攸的裸足的一小块视野虚化不清。
楚云攸头发湿哒哒的,不住地在滴水,往衣领里流,说:“我没找到吹风机在哪,卫生间没有。”
乔望起身,在桌子抽屉里找出了吹风机,然后他才发现浴室的玻璃没有起雾,也没有热蒸汽的余温,回身问:“楚云攸,这个天气你洗冷水澡?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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