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攸关掉吹风机,低着头,说:“……对不起。”
乔望走到他身后,拿起吹风机,给他吹头发。不小心摸到楚云攸的耳朵和后颈,冰凉而湿滑。
冰的像失去体温。
楚云攸的脖子又细又瘦,像只有一层皮包在颈骨上,血管却很明显,血液在里面突突、突突地流动着。
头发越吹越干,越吹越热。
楚云攸的脸却被眼泪打得越来越湿,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掉在他紧攥着放在腿上的拳头手背,他忽然说:“我妈死的那天,我爸带着女人在她的床上,在她选的床单上,用她买的保/险/套做/爱。”
说到一半,乔望的手就停了下来。
劣质吹风机还在楚云攸的耳边“呼哧呼哧”地发出噪音,不曾停歇。
楚云攸像是灵魂在疼痛扭曲,躯壳也跟着弯下腰去,再次剧烈地发抖起来:“我妈葬礼那天,他中午回家了一趟,就一个钟头的空当,他都要抽时间,在我妈妈的床上操/一次女人。”
楚云攸哭了很久,脆弱至极地祈求地问:“小望哥哥,你转学到我的学校陪我好不好?我现在谁都没有了。”
乔望沉默了良久,回答:“你冷静冷静,楚云攸。
“我可以尽可能地安慰你,但我没必要改变我的人生来配合你。世界并不是围着你转的。
“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
“我不想转学,你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乔望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认定要做利己主义者的。
没有人教他,好像从他童年起,他就隐约产生了这个想法,而后逐渐完整和清晰。
利己主义,即以自己的个人利益高于其他一切。
他从不觉得世上有谁可以拯救自己。
包括母亲。
并不是指他不相信母亲是对他有母爱的,只是他的母亲有过太多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在求助无果后,小小的乔望不再对依靠他人抱以期待。
同样,他觉得每个人都是如此。
有时,他会反思自己的出生。
他想: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选择跟他的父亲结婚,而他则是这个错误选择造成的严重代价,要是母亲是个利己主义者的话多好,那么就不会抱有天真烂漫的理想主义,竟然觉得一个满口只有风花雪月的男人能与她一起料理柴米油盐。
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所以,他选择了只为了自己而活着。
从小乔望就知道母亲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容家的养父母,以及母亲的干妹妹容阿姨。
乔望幼时被带着去容家拜年过几次,那时容家的外公外婆已经回乡下养老,住在一栋可称得上的古董的老宅中,
在那里,他与楚云攸有过几面之缘,关系泛泛。
直到12岁那年,他上初一。
母亲要去国外做三年的访问学者,容阿姨爽快地把照顾他的任务给包揽过来。
乔望第一次来到楚家,大开眼界。
楚云攸和他差不多的年纪,不光有专门的保姆照料他的衣食起居,出门有贴身保镖,家庭教师每个都是名校毕业生。
他想要学网球,父母就给他找来退役的前世界冠军;想要学钢琴,也能找到享誉世界的钢琴家来指点。
人家能被请过来,自然也不是图钱,不过是因为楚家的面子大罢了。
楚云攸可是楚老爷子宠爱的曾孙,举手之劳就能结个善缘,有何不可呢?
楚云攸的书房的一面墙上贴满了他中意的照片,他去北极看过极光,在迪拜玩过跳伞,每年到夏威夷去潜水,他看到电视上说日本的樱花季到了,当天就可以直接飞去本地看。
这些照片被他做成了剪切板报的模式,每张照片贴得东歪西扭,无拘无束。
还有一个玻璃柜。
柜子里放满了楚云攸迄今为止获得过的荣誉,虽然他才不到10岁,但已经参加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比赛,表演比赛、外语比赛、国际象棋,等等,乔望闻所未闻。
他跟33岁的楚云攸吵要不要全天住院治疗的事时,他质问楚云攸:“你就没有想要做却还没有做的事吗?不能让这件事成为你的求生欲吗?!”
楚云攸搔搔头说:“没有吧……你知道我的,我二十岁前把想玩的事都玩过啦。我没什么遗憾啊。”
乔望快被噎死了。
是啊,这位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从小到大,只有楚云攸不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
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对楚云攸来说是触手可得的东西。
甚至他还玩腻了。
乔望在楚家蹭了三年的精英教育,楚云攸是个怕寂寞的人,干什么都要叫上他作陪。
可以说是个太子伴读。
他跟着楚云攸还认识了一圈年纪相仿的富家小少爷们,相处得不咸不淡,无人正眼看他。
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逐渐滋长出一株带刺淬毒的黑暗植物。
他误入了一个不包括他的世界。
如此的格格不入。
直到后来,他考上一所公立重点高中,可供住校,才总算能从楚家搬出去。
唯一令他烦躁的是,楚云攸真把他当成了哥哥,隔三岔五地往他的宿舍打电话,然后欢喜地与他分享又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滔滔不绝地一说小半天。
起初乔望还会耐心地倾听,腹诽:这小少爷真是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管别人想不想听。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乔望只能直说:“你快讲完了吗?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得去写作业了。”
次数多了以后,楚云攸半信半疑地问:“有那么多作业吗?”
那时到底是年轻,本来就被繁重的学业压力和排名竞争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可没空哄小少爷,冷冷地说:“我读的国重公立高中,不是你那种不用竞争高考也能直升欧美名校的贵族学校,我的卷子根本写不完。”
楚云攸憋了一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话,干巴巴地说:“……对不起啊,小望哥哥。”
然后,楚云攸就真不给他打电话了。
如此过了两星期,乔望又觉得好像哪里少了,不太习惯,于是主动打电话给楚云攸。
他想:他们俩同吃同住三年,确实已经习惯彼此了。
楚云攸接起电话。
乔望这边的老式电话听筒里爆炸出震耳欲聋的音乐背景音。
楚云攸的声音还带着笑的余韵,身边有好几个笑声。楚云攸问他:“Hello?小望哥哥,什么事啊?”
敢情这家伙过得不要太快活!他在累死累活地上课写作业,而楚云攸则在享受人生。
乔望没来由地生气,本来想说的是说:“没事。”
话音没落,乔望暴躁干脆地挂了电话,真是自己找气受。
楚云攸后来再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当时他不在,室友接到的,他没回。
乔望17岁那年,在廉价宾馆里,见15岁的楚云攸向他哭诉父亲出轨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复杂。
说他冷血也好,无情也罢,饱受世事磨砺的他为什么要去同情一个天真愚蠢的少爷羔子?
——“小望哥哥,你转学到我的学校陪我好不好?”
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楚云攸哭着这样恳求。
楚云攸哭完这一场,仍然是预定好名校入学名额的小少爷,可尽情享受奢侈美好的人生,而他还得继续每天五点起、凌晨睡的生活,将来就算考进国内名校的王牌专业,毕业也只是进楚家的公司当个螺丝打工人。
让他转学到楚云攸的学校,脱离已经熟悉的关系,跟那么多天生优越的少爷们当同学。
还不如杀了他。
可怜楚云攸?
他还是可怜可怜他自己吧。
乔望一直记得那通他主动打过去的电话,他甚至在想:楚云攸,陪你玩的朋友不是很多吗?你找他们啊,找我干什么?
小少爷,我哪有那么空陪你玩朋友游戏?
你还是赶紧看清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肮脏残忍的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回去以后,他就一直想着这件事。
楚云攸当时听完,愣了一愣,说:“……是我太任性了。是我说胡话。”
乔望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楚云攸可怜巴巴的样子,随之心脏隐隐作痛。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才突然好了。
因为楚云攸转学到了他的学校,跳了两级,空降到他的班级。
楚云攸看上去像是已经不再被丧母的阴霾所笼罩,兴高采烈地跟他说:“我跟那个男的大吵了一架,我把他给辩倒了,他气得要死,还想动手打我,于是我连夜逃去了外公家。
“我跟外公说,我在那个男人的家里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我还说我想转学去跟你一起上学,我外公就帮我办好了。哈哈哈哈。有没有很惊喜?”
惊喜个屁。
乔望脸都黑了:“你妈妈死了才一个多月,楚云攸,你在笑什么?”
第12章 风雨骤(三)
楚云攸闻言怔了一怔,笑容也消失了,说:“小望哥哥,你这样说也太伤人了吧。妈妈去世了,我是很难过。可难道以后我都不能再笑了吗?人要向前看啊。”
乔望说:“起码不应该这么快。”
楚云攸不赞同:“难道还要专门定个期限,像封建时代一样虐待自己三年,那不过是在作秀吧?”
两人不欢而散。
楚云攸不光是转学过来,他还直接住进了学校四人间的宿舍,就在乔望隔壁寝室。
尽管他们学校的生活环境还不错,但乔望还是严重怀疑楚云攸的生活自理能力。
一个娇生惯养的资本主义小少爷,一时冲动跑到普通人的世界里,能习惯吗?
乔望打听了一下,这家伙果然连被子都不会叠,住进来的第二天就因为被子叠得太烂,被舍管误以为没叠而扣了文明分。
而且他不知道宿舍连热水器都没有,这小少爷这辈子就没有需要存储热水限量使用的概念,第二天在室友的指点下买了暖水壶,但是因为还没有理清生活步骤,错过了打水时间,又洗了一天的冷水。
两人还没和好。
他想,要是楚云攸来找他,他就帮楚云攸。
结果楚云攸压根没来找他,一次都没有,在班上把他当成透明人,正眼都不看他一下的。
这入学还没几天,楚云攸就跟班上的同学们打成一片,他长得好,性格甜,开朗如小狗,年纪小还聪明,谁能不喜欢?
去操场做早操的时候,楚云攸打了个喷嚏。
乔望想,让你洗冷水,要感冒了吗?
他看楚云攸挂着清鼻涕有点不知所措的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没带纸巾,还在犹豫要不要递纸巾,同时心里已经开始幻想借此机会和好的场景。
结果,他捏着纸巾的手还没有掏出来,楚云攸身边的一个女同学已经给了纸巾,甚至旁边有好几个已经掏出来没来得及递过去的。
楚云攸比班上的同学普遍小两岁,大家把他当成弟弟一样团宠起来。
“感冒了吗?”
“我在教室里放了板蓝根冲剂,等下回去给你泡一杯。”
“多穿点衣服啊,这个天气应该穿秋衣秋裤了。”
乔望也怕楚云攸会生病。
能怎么办呢?
毕竟这小少爷是冲着他来转学过来的,事已至此,他多少得负责。
第二天一早。
他等着隔壁寝室走完以后,偷偷进去,麻利地把楚云攸的床铺给整理了一遍,绝不会扣半点分。
桌面上的物品也料理整齐,按照楚云攸那东西的习惯排好顺序。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遇到了折返回来的同学,被他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有小偷呢!你在楚云攸的床位干什么?”
乔望一脸严肃地说:“他是我亲戚家的弟弟,你就当我是看不过眼吧。别告诉他是我弄的。”
到了傍晚,乔望看楚云攸乐呵呵地跑去跟人打篮球了,紧皱眉头地想,这个小傻子一定把打热水的时间又给忘了!他是怎么那么快地跟刚认识的同学都熟到组队打球了啊?!
乔望坐不住,又回了趟宿舍,给楚云攸打了一壶热水,让他晚上早上洗脸能有热水用。
晚自习后。
楚云攸回到宿舍,才发现有田螺先生动了自己的床位,他问了下室友,没人说是自己做的,他立即就懂了。
楚云攸拎着暖水壶就去了隔壁乔望的宿舍,问:“你干的?”
乔望僵硬地点头。
然后,楚云攸当着乔望的面把一壶热水全都倒了,微寒的夜里,汩汩流入下水道的热水散发着暖和的蒸汽,乔望的心却冷下去。
楚云攸拎着空暖水壶,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别乱动我的东西。我让你管我了吗?”
当天晚上,楚云攸把明显被乔望碰过的暖水壶和被套都给扔了。
乔望站在阳台,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扔东西,身上的气息比冰还冷。
室友全程没敢吱声,有个人实在太好奇,问:“你们俩怎么回事啊?楚云攸为什么跟你生气啊?”
乔望:“不关你们的事。”
第二天,班上就悄悄地讨论了一波两个人好像闹矛盾了的事。
只有两个当事人若无其事。
楚云攸很快地学会了诸多生存技能,别看他细皮嫩肉的,他一句苦都没说,才不过小半个月就完全地适应了全新生活,兴致勃勃,充满热情。
一天,有个同学突然提起来,问:“我前些天在网上看到一个讲豪门恩怨的帖子,好巧哦,那个楚家有个小孩叫楚云攸,跟你年纪一样,小时候的照片也跟你有点像欸。”
楚云攸哈哈一笑:“那就是我啊!”
同学们:“??!!”
乔望人都麻了,拉下脸来,欲言又止。
他一等到午休就把楚云攸拉到楼梯间教训:“你是什么蠢货?这么大大咧咧地就把身份给暴露了,你就不怕自己出什么意外?”
楚云攸很无语,眼角抽搐:“呃,你狗血刑侦剧看多了吧。”
乔望:“你明晃晃告诉别人你有钱,也不怕以后他们起哄让你请客,把你当冤大头宰!”
楚云攸叹了口气,他耸肩摊手:“想宰我我也没什么钱啊,因为骂了我爸,他把我的零用钱都停了。但我跟我外公说我还有钱的,没问他要钱,我现在是坐吃山空呢。”
乔望更无法理解了:“那你还那么高调?!”
楚云攸抿紧嘴唇,一脸不爽:“我哪有高调啊?我只是不撒谎而已,就是高调了吗?乔望,你凭什么教训我?我还没有跟你和好呢。你放开我,我要去食堂吃饭了。”
乔望就不放手:“你妈已经没了。楚云攸,你不顾一切地跑来找我,然后让我不要管你?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楚云攸的眸光陡然一凝,咬牙切齿地骂:“别跟我提我妈!乔望,你得跟我道歉!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外公外婆,没有人比我更爱我妈妈,没有人比我更难过,你不可以在这一点上指责我!”
乔望其实知道自己上次是脑子一热说了气话,说得不太好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低头。
于是再次不欢而散。
转机出现在这周周末。
结果这天周六,他不过是绕路去书店买了一些教辅书,拖延了两个小时回家,一到家,就看到楚云攸坐在他家的客厅里。
他妈妈一见他就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攸攸转学到你班上都快半个月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乔望:“……”
乔望心下警铃大作。
他赶紧找借口回房间,发现自己的桌子果然被翻过了。
这半个月里,乔望几乎每天都睡不着,他做梦梦见楚云攸跟他绝交再也不和好了,然后一身冷汗地惊醒。
于是躲在宿舍被子里打手电琢磨怎么写和好的信,周末回家又写。
……好吧,说是和好的信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是正式道歉信。
他反省了一下自己,说话是太生硬了。
但他根本不会讨好别人,也不会道歉,他不知道道歉信该怎么写,反反复复写了很多,他记得很清楚,一共写了二十七封信,每封都有起码三页纸。
妈妈在国外工作,最近是请假回来参加妹妹的葬礼——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楚云攸才特地来再见一面。
他们母子俩向来有点疏离。
妈妈从来不会乱翻他的东西。
所以乔望把这些信大咧咧地放在桌上,楚云攸进门就能看到。
趁阿姨去做饭,溜进他卧室的楚云攸连脚步都很得意,故意糗他,笑嘻嘻地问:“小蜗哥哥,想跟我道歉就直接说嘛。你看看你写的道歉信都有四五万字了吧,都顶上一本短篇小说,我没看完,但我知道你很愧疚了。”
乔望浑身僵硬,紧皱眉头地说:“楚云攸,你怎么不经同意就翻我的东西?”
楚云攸回怼:“乔望,你不是也翻我的东西?顶多算我们扯平。你大咧咧地放在那里,瞎子才看不到!本来就是写给我的,凭什么我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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