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没过期,效用强悍得很,刚压在舌根就感觉一股清凉从舌尖直接冲向天灵盖,像是整个头盖骨都被掀起来了。
庄灵修表情都微微扭曲了,但察觉到夙寒声在看他,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道:“很适口,不晕水的人吃了也觉得好吃,等会我就去买一大箱当糖丸啃。”
夙寒声:“……”
庄灵戈拿出第三颗灵丹放到夙寒声唇边,龙瞳冰冷无情地注视着他,动作却是温柔至极的。
夙寒声呆怔许久,才张开唇缝将那颗灵药叼到口中,压到舌根。
虽然这次灵药的清凉几乎将人脑袋给冻上,但起码没有上次那颗冰火两重天的让人难受,夙寒声只在含第一口时被震得闭着眼睛蹬了两下脚。
……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吵着闹着要吐出来了。
庄灵修觉得很是匪夷所思。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原来他兄长才是最会带孩子的吗?
夙寒声含着药,五脏六腑终于一寸寸消停下来。
他小心翼翼看了面不改色的庄灵戈一眼,好半晌才小声道:“多谢灵戈师兄。”
画舫顶楼。
崇珏倏地睁开眼,指腹微微捏着两颗佛珠相撞。
“咔哒”一声。
****
画舫极快,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两刻钟到闻道学宫。
夙寒声一下了画舫赶紧将舌根下的灵丹吐出来,下意识“嘶”了几声。
但整个口腔都是清凉的,乍一吸气像是啃了口冰似的,凉意从口中随着那口气灌入喉咙和肺腑。
滋味极其销魂。
夙寒声原地蹦了下,吐着舌尖恨不得凤凰骨当即发作来缓解那股凉意。
庄灵修让人将画舫上的东西全都搬去邹持准备好的洞府中,见状疑惑道:“怎么了?”
夙寒声蔫头耷脑,眉头紧皱,突然没来由地喃喃道:“师兄,我要告诉你个秘密。”
庄灵修面容瞬间肃然。
他最喜欢听秘密了。
夙寒声小声道:“我的确以下犯上,冒犯亲了世尊。”
庄灵修面露悚然,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口中喉咙和五脏六腑也遭了罪,彻骨的冰凉随着那口气袭向胸腔,震得庄灵修当场石化,差点冻傻了。
夙寒声见竟然耍到了最“狗”的庄灵修,当即乐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师兄上当了!”
庄灵修被那口冷气震得半天没缓过来,幽幽瞥了一眼夙寒声。
这孩子……
当真跟着他学坏了。
狗人者人恒狗之,庄灵修难得遭了报应,也不生气,甚至还和夙寒声勾肩搭背,感慨地道:“萧萧,我已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出师吧。”
夙寒声说:“师兄谬赞啦。”
圣物尊贵,副掌院邹持亲自来迎。
庄灵戈长身玉立在画舫边,视线始终落在和庄灵修说说笑笑的夙寒声身上,龙瞳常年冰冷漠然,根本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
“……洞府在后山的红枫林,那儿清净,地方也宽敞。”邹持道,“灵戈?”
庄灵戈这才将视线收回,微微颔首,正要跟着邹持离开。
突然,夙寒声道:“灵戈师兄。”
庄灵戈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夙寒声将弟子印下方坠着的绸子穗解下来,揪着绳子晃了晃,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画舫上多谢师兄,这个就当我的谢礼——灵戈师兄能用这穗子上的灵力连上我的弟子印,之后如果长出龙鳞随时都能寻我,无论我在何处必定赶回来为师兄压制。”
天色已晚,夕阳宛如瑰丽的花簇披在夙寒声的蓝袍上,隐约可见浮云遮的形状,好似将他整个人渡了一层漂亮的光晕。
庄灵戈的兽瞳像是被光芒刺到,缩成细细一根线。
他怔然许久,才伸手将绸子穗收下,温声道:“好。”
夙寒声朝他摆手:“那我就不叨扰灵戈师兄了——哦哦哦,掌院安好,我先告辞了。”
说罢,颠颠跑向庄灵修。
庄灵戈五指轻轻捏着穗子的绳子,好半晌才端着温润沉稳的气度,淡淡问邹持。
“叔父,弟子印……是什么?”
邹持:“……”
不知道你就“好”?
太阳彻底落山。
夙寒声匆匆换上闻道学宫的道袍,恨不得长出八条腿一路狂奔,堪堪在最后一节课开课的前半刻钟敢去上善学斋。
刚开学便惹出一堆祸事、闻道祭后又旷了两天课的神人刚一进来,在场所有学子都目瞪口呆看着他。
夙寒声像是无事发生,溜达着走到位置上坐着,连书都没拿。
元潜敬佩地戳了戳他的后背:“少君,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噫,你的头发变回来了?”
“嗯。”夙寒声没往后看也知道元潜身后的乌百里正杀气腾腾地注视着自己,他干咳一声,正襟危坐道,“出去将生机补全了——下节课是什么,有书借我一用吗?”
元潜道:“符纹课,我就只有一本书,借不了。”
夙寒声后背靠在元潜桌沿,从唇缝中飘出来几个字,细弱到了极点。
“百里还在看我吗?”
元潜还没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幽幽传来。
“百里还在看你。”
夙寒声吓了差点蹦起来,再次倒吸一口凉气,又差点被口中残留的凉意震得肺腑疼。
他故作虚弱地按着胸口,僵硬着侧过头去,就见乌百里正站在他桌案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冰冷的双眸全是森森寒意,宛如在注视个将死之人。
夙寒声尴尬道:“百里……咳咳,我正想缓口气就去找你呢,你那个弓材质是什么呀,我等下了课就去别年年为你去寻一模一样的弓,买三把……不对,买十把还你。”
乌百里冷冷道:“那是我父亲唯一一件遗物。”
夙寒声猛地呆住。
唯一的……
还没等夙寒声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淹没,元潜幽幽道:“你爹还没死呢。”
“他早该死了。”乌百里冷笑,“我还想着拿那把弓一箭射死他呢。”
夙寒声:“……”
夙寒声的愧疚顿时不翼而飞,没好气地瞪了乌百里一眼。
哪有这样拿父母说玩笑的,吓得他魂儿都没了。
看来乌百里和家中关系不怎么样。
乌百里见夙寒声小脸煞白,也没再继续为难他,漠然道:“三千年份的神树之藤,找去吧——但凡少一年份,往后你就得关着窗睡觉了。”
夙寒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我今晚就去找。”
“找两把。”乌百里又道。
夙寒声忙道:“我找十把补偿给你。”
“弓不经常消耗,找这么多做什么?”乌百里蹙眉,“我家有特制弓的秘术和雕刻的符纹,你多找一把我为你附上。”
说完,拂袖而去。
夙寒声愣了半天才诧异地回头看去。
乌百里要两把弓,竟是要送自己一把吗?
此人当真是面冷心热。
元潜笑嘻嘻地戳着夙寒声的后背:“闻道祭秘境多谢少君相救,你去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看看,不少人都对少君感恩戴德,有的还想向你示爱呢。”
夙寒声:“……”
前半句听着像是人话,就是最后那个……
示什么玩意儿?
夙寒声趁着课还未开始,将弟子印打开往十大学宫的听照壁上扫了一眼。
「少君好像刚死了未婚道侣,我愿携万千家产入赘应煦宗!」
「刚死了未婚道侣你们就如此饥渴,也不怕惹人笑话,起码得等那谁回了头七吧。」
「少君,真的只能是男人吗?性别不可以放宽松些?」
夙寒声:“……”
夙寒声眉头紧皱,表示费解。
看来不光闻道学宫,十大学宫学子的心境都不怎么正常。
夙寒声眼不见心不烦,正要将听照壁关上,无意中一瞥角落,却见有几个闻道学宫乌鹊纹的讯息飘了上去。
「重金悬赏庄灵修狗头!
短短两日,庄灵修那厮已将我等秘辛明码标价当成可交换的物品,简直罄竹难书。
天道昭昭,庄狗终于回到闻道学宫,我等数十人已组成‘讨狗’联盟,即刻便去讨伐庄灵修。
今日,不死不休。和庄狗有仇者也可前来报私仇。
后山红枫林。」
下方一排地附议。
「杀庄狗!」
「还我清白!」
夙寒声:“……”
夙寒声一言难尽地将弟子印关上了。
算了,不关他事。
不过方才和庄灵修分离前,他好像说是要去别年年,此时并不在闻道学宫。
这些人去后山干嘛去?
夙寒声没多想,现在只想上完最后一节课冲出去寻徐南衔。
平日里短短半个时辰的课应该快得宛如一眨眼才对,但今日的课夙寒声却感觉山长讲课极其慢,明明一个再简单不过有手就能画的阵法,他却掰碎了揉粉了,讲了足足三遍。
简直度日如年。
时间慢吞吞地往前爬,等到下课的钟声终于响起时,夙寒声像是撒了欢的狗子,还未等山长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冲出上善学斋。
天色彻底暗下去。
夙寒声本想着要冲去四望斋寻徐南衔,可刚出学斋的门,倏地一愣。
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徐南衔正懒洋洋靠在树干上,垂着眸拨弄着弟子印。
许是瞧见好玩的内容,他没忍住“噗嗤”一声,英气凌厉的眼眸似乎柔和不少,但仍然带着不弱的攻击性,笑骂道:“蠢货。”
夙寒声呆滞地看着他。
徐南衔后知后觉钟声响起,随手将勾着弟子印的绳子在手指上甩了甩,随意地抬头看来。
……刚好对上夙寒声的视线。
徐南衔一挑眉,像是闻道祭秘境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和往常一样抬手朝着夙寒声一招。
“来。”
这声“来”像是打破夙寒声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结界,他呼吸一顿,突然迈开步伐朝着徐南衔奔去。
他越跑越快,整个人像是离弦的箭,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他前世的“噩梦”扑去。
“砰……”
夙寒声扑到徐南衔怀中,因跑得太快将自己撞得够呛,胸口的疼痛传遍全身,他却高兴地唤道:“师兄!”
徐南衔“啧”了声,单手抚摸了下夙寒声的脑袋,长满薄茧的手粗糙,摸一下就将元潜花了一节课给少君扎好的辫子抚乱了。
“才几日不见,这么想师兄?”
夙寒声笑得像是花儿似的,大声说:“想师兄!”
徐南衔没忍住笑了出来,将夙寒声脸上的眼泪随手拂去,似笑非笑道:“不恨师兄了?”
夙寒声:“……”
夙寒声听到这个“恨”,愣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瞬间羞耻得脚趾抓地,脸腾地就红透到耳根了。
“师、师兄……不要说。”
徐南衔见他尴尬成这样,体贴地道:“好,不说。走,灵修说他在别年年好像瞧见副使和晋夷远那厮在吵架,咱们去凑热闹。”
夙寒声见徐南衔真的不再提这事儿,顿时热泪盈眶,点头如捣蒜。
“好好好,去凑热闹。”
徐南衔揽着夙寒声优哉游哉往外走,随口道:“想吃什么吗?长夜楼的夜宵的确不错,这次能让你吃个过瘾。”
夙寒声仰着头,高高兴兴道:“只要不吃清水白菜,我都可以,都听师兄安排。”
徐南衔想了想,“啊”了声,在夙寒声信任像是幼鹿似的眼神注视中,咧嘴一笑,阴阳怪气地开口。
“……就吃‘徐南衔我恨死你了’这道菜,怎么样?”
夙寒声:“……”
啊啊啊啊!
别年年,长夜楼。
闻道祭刚结束,不少学宫都放了几日的假,学子纷纷来三界第一坊市吃喝玩乐,长街熙来攘往,甚是热闹。
第一酒楼长夜楼,往往只有每年在酒楼花费灵石五万之上的贵客才会被请上顶楼雅间。
雅间四处皆奢靡,应贵客的要求周遭点了一圈价值千金的鲛人烛。
烛火微微一跃,宛如波光粼粼的海底,极其有氛围。
晋夷远支着下颌,在灯下笑吟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楚奉寒。
楚奉寒垂着眸看弟子印,根本不想搭理他。
“别这么薄情嘛。”晋夷远将两根手指点在桌案上,学人走路似的一步步往前迈,试探着想去摸副使的手,“你房里不是满墙都是鞭子,枕头底下都有。要我说拿一个趁手就得了,还干嘛……嘶!”
话未说完,楚奉寒冷冷拿着新买的鞭子往桌上狠狠一抽。
晋夷远手指差点被抽到,眼疾手快缩回来,无辜道:“这鞭子可是我付的钱。”
副使满脸清冷:“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我已将那个偷我钱袋的人追上打死,自然不用浪费晋少爷的钱。”
“没必要为了点钱伤了和气嘛。”晋夷远笑着道。
副使漂亮的眸瞳微微一眯,不知想到了什么,素白的手指持着新买的赤红鞭子,漫不经心地将鞭子托起晋夷远的下巴。
——这的确是一把做工精良的上等鞭子,烛火倒映下宛如有血色流淌般,浓郁血光好似都被扭曲着落在楚奉寒眼尾的红色泪痣上。
“晋夷远。”副使轻轻启唇,低声道,“若是被我发现偷我钱袋的人是受你指使……”
晋夷远下颌绷紧,被鞭子挑下巴这般折辱的姿势,他反倒莫名兴奋起来,眼神直勾勾盯着楚奉寒。
楚奉寒厌恶此人那强势又带着浓烈占有的眼神,猛地将鞭子抽回,一把甩在晋夷远的手臂上。
晋夷远手臂当即被抽出一道血痕。
他愣是一声没吭,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笑着追问:“……要是我指使,你当如何?”
楚奉寒吐字如冰:“我废了你拿剑的手。”
晋夷远竟然像是听到了情话似的,哈哈大笑。
楚奉寒懒得再和他废话,霍然起身转身就走。
晋夷远拦他:“不是说好我替你买鞭子,你便陪我吃顿饭吗,怎么,堂堂闻道学宫惩戒堂副使,竟然要食言而肥吗?”
副使脚步一顿,沉着脸又坐了回去。
很快,晋夷远定的菜被陆陆续续上来,两个人竟然上了几十种菜,荤素、点心皆有。
副使愣了下。
晋夷远将碗筷推过去:“全是你爱吃的,我记得一清二楚呢。”
副使眉头皱起。
晋夷远见好就收,又笑嘻嘻地道:“来都来了,不吃白不吃,反正是我这狗付账。”
副使:“……”
副使冷冷瞥了他一眼,但态度明显软了下来。
晋夷远心中窃喜。
楚奉寒吃饱了会犯困,整个人慵懒得不行,脑子也会晕晕乎乎不如寻常聪敏,就算亲他一口也只是被瞪一眼,懒得计较,是最好说话的时候。
晋夷远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将两人关系缓和缓和。
副使垂着眸准备夹兔子样式的点心吃。
晋夷远正要大献殷勤,却听雅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庄灵修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视线一扫:“哟,今儿这么丰盛啊?”
楚奉寒立刻将筷子移开,皱着眉夹了个不喜欢的辣椒。
晋夷远脸都绿了,阴恻恻道:“你有急事吗?”
没急事赶紧滚,没看到正幽会呢。
庄灵修“哦”了声:“没事。”
晋夷远:“那你就……”
“哎,兔子糖糕!”庄灵修自来熟得很,全然没管晋夷远的死亡凝视,从一旁拆了碗筷,一屁股坐在楚奉寒身边,“不介意我蹭一顿饭吧。”
楚奉寒辣得嘴唇微红,面容仍然清冷:“你不是带少君回半青州了吗,生机可补回来了?”
“自然。”庄灵修道,“我兄长也因其他变故,需要暂住闻道学宫一段时日。”
楚奉寒一愣:“庄灵戈?”
“嗯,我还有其他兄长吗?”
楚奉寒似乎想通了什么,幽幽道:“十大学宫听照壁上,已有‘讨狗联盟’前去学宫后山红枫林诛杀庄灵修。”
“我看到了。”庄灵修温文尔雅地一笑,柔声道,“我兄长修为接近化神境大圆满,比副掌院还要高,他们定然有去无回。”
楚奉寒:“……”
这人就真不怕日后碰上硬茬,将他狗头给削了吗?
晋夷远看起来像是要让庄灵修有来无回,沉着脸一直在那喝酒。
庄灵修脸皮极厚,这狗皮膏药算是甩不掉了。
就算不缓和关系,起码多说几句话也行。
见庄灵修开始闷头吃吃吃,晋夷远又赶紧抓紧机会:“奉寒……”
“奉寒!”
又有人推门而入,将晋夷远未尽的话给直直憋回去,差点噎死。
徐南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好似哭过、耳根脸颊都通红得要命的夙寒声。
瞧见一桌子的菜,徐南衔眉头一挑,将夙寒声往桌子前一推,道:“碗筷在那儿,嗯,对,你拿个在旁边吃吧,想吃什么自己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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