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之前,他早已吓得浑身发抖了,但许是声再胆大的事都做过了,他处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他差点被撞散架也不觉得后怕,反而仰头看着崇珏,狗胆大得要命。
“我就是是非善恶不分的祸种,我就不改,叔父难道要将我打死吗?”
外面酝酿半晌的狂风暴雨终于落下。
风声呼啸,雨声簌簌砸落屋顶,顺着屋檐汇聚成水珠帘滂沱而落,哗啦啦流入水中。
崇珏冷若冰霜:“当年夙玄临陨落后,我将你托付给谢识之。”
夙寒声眼皮倏地一跳,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口出妄言、大逆不道,皆是谢识之教养不周之过。”崇珏道,“我明日会去应煦宗寻谢识之,好好商谈此事。”
夙寒声并不怕谢识之,但他总觉得崇珏似乎不像是要“好好商谈”,倒像是要和谢识之决一死战。
他蹙眉道:“不是谢长老的过错,是我自己……”
藤条倏地在空中猛地抽了下,带出一道凌厉的残影。
夙寒声吓了一跳。
“那晚我可以谅你神志不清,可此番呢?”崇珏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夙寒声,你如今在梦中吗?”
夙寒声还敢和他顶嘴:“要是我真在梦中,可不止只会亲了。”
这句插科打诨的话像是火上浇油,将崇珏甚少波动的情绪彻底燎着了。
崇珏面如沉水,一把扣住夙寒声的手,大步流星就要往外走。
骤雨狂风,刚迈出门槛便迎面一股土壤浸湿的气味扑来。
夙寒声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看到外面的雨帘顿时明白崇珏要做什么,当即脚尖抵住门槛,死活都不肯往外走。
“不要!我不喜欢雨!”
崇珏漠然:“既然身在梦中,就淋淋雨清醒过来。”
夙寒声身负火属的凤凰骨,厌恶水更从不喜下雨天,他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没能挣脱,被崇珏轻飘飘像是拎鸟崽子似的直接拖出廊中。
眼看着就要落入雨中,夙寒声当即能屈能伸。
“叔父我错了!我不敢了……呜求你,我怕雨。”
崇珏已站在廊下边缘,半边身子被暴雨打湿,垂在肩上的长发不住往下落着水,浸湿素白的袈裟。
“想挨藤条?”
“叔父打我!”夙寒声忙不迭点头,“叔父拿藤条打我吧!抽死我好了,我绝不喊一声!”
崇珏一瞥就知道此人又在胡言乱语了。
但夙寒声对雨的畏惧又是实打实的,他只好沉着脸将人重新拎回房中。
崇珏短短几步路身上淋得雨水已悄无声息催干,重新坐回连榻上,五指将佛珠拨弄得飞快,发出咔哒一阵阵脆响。
好似因夙寒声的不听话而心烦意乱。
夙寒声看着崇珏,突然觉得此人好奇怪。
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闯了这么多的祸,惹崇珏如此不悦的原因,是他恨铁不成钢、或厌烦自己给他添了麻烦……
可他好像错了。
崇珏并非是长辈对晚辈的诫训教诲,反倒是一种骨子里……
对“恶”的排斥。
年幼时的夙萧萧温顺乖巧,不让任何人操心,哪怕是个手短腿短的小胖墩,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是最完美的“善”。
崇珏好似在长大成人后的夙寒声身上去找寻那“善”的影子。
夙寒声合该活得霁月清风,被烈火灼烧也不会有脏污的裂纹,定会一点点长成他心中所想,人人惊羡霞姿月韵的温润君子。
……宛如无暇的白壁,不能有丝毫“污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天闯一小祸,五天惹一大祸,口无遮拦肆意妄为,对着和尚说双修,还敢大逆不道冒犯长辈。
这样满身“瑕疵”的夙寒声,并不是世尊想要的。
就算他这次认错、保证会乖,下次一旦有任何不如崇珏意的事,他这个叔父仍然会觉得不满。
因为崇珏看不惯的并非夙寒声闯的祸,而是他骨子里的“恶”。
就像方才……
崇珏之所以震怒并非仅仅因为那个冒犯的吻,他更在意的竟然是谢识之没有教好他?
夙寒声正想得入神,却听崇珏冷淡道:“伸手。”
藤条轻飘飘落到夙寒声面前。
夙寒声见他真的要抽自己,猛地哆嗦一下,但恐惧还未泛上来就被压了下去。
他有点不信崇珏会打自己,索性毫不畏惧地一撸袖子,将爪子往前一伸:“对不住,叔父,我长歪了,变成坏孩子了。您打我吧,抽我九九八十一下,让我狠狠长个教训。”
少年养尊处优,五指修长带着病态的苍白,只有指腹带着点血色的粉。
十指连心,掌心又嫩,一藤条抽下去,八成得皮开肉绽。
崇珏面无表情,眼神凛冽地露出一抹冷意和心狠。
随后……
藤条慢悠悠离开夙寒声的爪子,移向他的背。
夙寒声又是一哆嗦,但还是体贴地将身上披着的外袍一脱——这时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穿着崇珏的衣服,团成一团往崇珏脚下一丢。
还你的破衣服。
夙寒声穿着薄薄一层单衣,隐约可见漂亮的蝴蝶骨。
要是抽一下背,肯定疼得嗷嗷直哭。
夙寒声沉着脸想:“打就打吧,反正我自小被凤凰骨火烧到大,多疼我都忍得住,喊一声我都不叫夙……”
“啊——!”
藤条腾空一挥,猛地甩在夙寒声的大腿上,猝不及防疼得他叫了一声。
崇珏冷冷坐在那,手拨弄着佛珠,灵力催动藤条浮空抽在夙寒声身上。
——只是他八成是头回抽人,灵力没拿捏稳,藤条尾端落在夙寒声大腿根后侧。
啪的一声闷响。
夙寒声差点像是兔子似的跳起来,愕然看向崇珏。
不、不是抽背吗?!
崇珏漠然坐在连榻上,驱使藤条追着夙寒声打。
夙寒声终于反应过来崇珏要抽他哪里,方才无所畏惧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了,立刻就要往外跑。
“我就是坏,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东西!就算你抽死我我也坏!你又不是我长辈,没资格打我——!啊!”
但还未冲出去,一道灵力轻缓地缠着他将他凌空一拽。
一阵天旋地转,夙寒声“唔噗”一声摔在小案上趴着,膝盖跪在连榻上,保持了个让人为所欲为的姿势。
夙寒声眼睛都瞪圆了,拼命挣扎。
“崇珏!你敢!这是惩罚不听话的孩子的方式!我已经十八,不对,我已经三十……不,九十岁了!你这样打我就是赤裸裸的折辱!救命救命啊——!”
崇珏就坐在连榻另一边,不为所动继续拨弄佛珠。
夙寒声趴在小案上,离崇珏极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菩提花香。
“叔、叔父……”
虽然不敢相信打屁股会是崇珏能做出来的惩罚,但夙寒声见崇珏沉默不语,还是下意识害怕起来,放完狠话,又怂哒哒地认错了。
夙寒声挣扎着伸手抓住崇珏的袖子,呜呜咽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我、我不会再冒犯地亲你了,也不会再对您直呼其名!呜不要……”
他又开始装可怜耍无赖,呜呜嗷嗷地假哭,实际上半滴眼泪都没有,纯属博同情罢了。
心中还在恶毒地想:“你要是打不死我,等回学宫我就天天闯祸,要叫尊长我就报你的名字!”
两人离得极近,崇珏看着此人鬼机灵劲的试探眼神,冷淡道:“你总是表面认错,从不知悔改。”
夙寒声见被拆穿,也不装了,张牙舞爪地伸手要去抓他,嘴里骂骂咧咧:“你过来!我要……”
“轰!”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雨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萧!我兄长身上又浮现龙鳞了,你现在……”
庄灵修冒着雨闯进待客的院落中,才刚站定余光一扫发现世尊竟然也在,且屋中的气氛好像意外的凝重。
他很有眼力劲儿地将未完的话吞了回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行了个礼。
“见过世尊。”
崇珏闭眸拨弄佛珠,并未说话。
平时话一大堆的夙寒声却是呆愣站在那,眼眸瞪圆了死死盯着崇珏,垂在两侧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似乎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庄灵修不明所以,试探着道:“萧萧……”
才只叫了个名字,却像是将夙寒声从震惊中唤醒,他猛地厉声朝崇珏咆哮:“你竟敢打我?!”
庄灵修一愣。
崇珏不为所动,依然轻缓拨动一颗青玉佛珠。
夙寒声胸口剧烈起伏,看起来似乎要气晕过去,他嘴唇苍白哆嗦了许久,看模样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和崇珏拼命。
……但又没胆子。
庄灵修小声道:“萧萧,你惹世尊生气了?”
到底做了什么,能将慈悲为怀恍若仙人的世尊气得打了人?
夙寒声双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我!他!你——!我呸!”
庄灵修:“?”
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想知道。
也不知道用楚奉寒的秘密能不能换到。
见夙寒声似乎想朝崇珏扑过去,庄灵修赶紧扑上前去拦住他。
“哎!萧萧,不得对世尊放肆,先冷静冷静啊。”
夙寒声本来不敢往前扑,但见有人拦终于有了底气,拼命伸着爪子要去挠崇珏,怒道:“谢长老和我两个师兄都没打过我!”
见夙寒声好像真的很生气,庄灵修“啊”了声,猛地一松手。
夙寒声踉跄着一下扑到崇珏面前的小案上。
庄灵修温温柔柔看着他,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上。
夙寒声:“……”
夙寒声哪里敢,憋屈地站在那一声都不吭。
崇珏眼睛也不睁,冷淡道:“要是他们能狠下心来,你不至于被教成这副样子。”
夙寒声:“你!”
夙寒声积攒的怒意随着疼痛一点点飙升,崇珏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更像是导火索般,猛地将怒火彻底点燃。
更可恶的是,那以身相代竟然没有将他被打出来的伤转移走。
“我!我——”
夙寒声隐约猜出来“以身相代”应该就是崇珏下的,怒火又被拦腰斩断一截,显得像是无根的浮萍,若是因这等“小事”计较好像显得不识好歹似的。
呼吸起起伏伏好半天,夙寒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凶狠地冲上前,抄起小案上那个莲花小香炉,猛地扔向崇珏……
相反方向的角落里。
“咔哒”一声脆响。
被摔了好几回的香炉彻底四分五裂。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夙寒声朝着崇珏色厉内荏地咆哮道,语气都带着点耻辱的哭腔,“你给我小心点,当心我半夜过来亲死你!”
崇珏倏地睁开眼睛,带着彻骨的冷意和威慑。
夙寒声吓了一跳,但面上却不显,保持着怒气冲冲的气势,拽着呆愣住的庄灵修别别扭扭地一溜烟冲向雨中。
……省得再挨打。
庄灵修:“???”
天道昭昭。
我到底做了何种好事,热闹全都被我给蹭到了?!
半青州下了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夙寒声厌恶得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被雨溅到几滴都呜嗷喊,庄屈倒是乐得不行,一大清早就拎着酒来找崇珏庆祝。
“龙布雨,看来今日真是我灵戈的好日子啊。”庄屈拍开封泥,也不管崇珏给不给回应,自顾自地闲侃,“灵戈灵修出生那日,我埋了几坛自己酿的酒在主树根下,本想着等两人成婚时在挖,如今破例取出一坛来……嗯,好香的酒,来一杯啊世尊。”
“世尊”这个称呼一叫出来,庄屈后知后觉到不适合,赶紧干笑几声,将酒重新封上,重新泡上茶。
屏风后,崇珏似乎在换衣。
庄屈也没再多话,耐心地等世尊出来。
只是等了半晌,屏风后仍然没动静,隐约有水声不断地传来。
“世尊?”
崇珏垂着眸看着盘匜中的水,从摇摇晃晃地水波中隐约可见自己的脸。
下颌不住往下落水,滴到水面荡起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已用水盥洗半晌,可被夙寒声“冒犯”的双唇上仍然残留着一股炽热的灼烧之感,好似被凤凰骨火点燃了般。
算算日子,凤凰骨似乎要在这几日发作。
也许真是被烫着了。
庄屈在屏风外试探着道:“世尊,您无事吧?”
崇珏洗不去唇上的热意,沉着脸用干巾擦了擦手,披上外袍走出屏风,淡漠看了庄屈一眼。
庄灵修的没脸没皮八成都是跟他爹学的,哪怕世尊满脸写着“逐客”,庄屈仍然自顾自地坐回连榻上,喋喋不休道:“方才我已和邹持说好了,让灵戈跟着萧萧去闻道学宫,看看能不能稳住人形。”
邹持本是不同意,担忧若是庄灵戈突然化为原形,八成得把闻道学宫给压塌。
但庄灵戈从人彻底化为龙会有一个期限,最开始是双手长出鳞片,接着是脸侧布鳞、额间长出龙角,等到彻底化为那巨大宛如连绵山脉的龙形,大概需要一个月时间。
若是夙寒声压不住,庄灵戈能短暂化为小龙模样,御风飞回半青州。
保险得很。
邹持沉吟再三终究还是同意了,还专门去为庄灵戈弄洞府,务必让其他人无法轻易接近圣物。
不过庄灵戈年纪小,修为却已至化神境,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
三界之人几乎无人能伤到他。
解决一切后顾之忧,庄屈才优哉游哉地卸下心中一块大石头,颠颠跑来和并不熟悉的崇珏喝酒品茶。
崇珏默不作声坐在那,将倒好的茶一饮而尽,品都没品。
庄屈一愣,诧异看着他。
他认识崇珏多年,虽然并未深交过,但知晓此人身为须弥山师尊,常年礼佛诵经,禅意几乎渗在骨子里。
庄屈头回见到崇珏这番……
他想了想措辞,若是按照崇珏和常人类比,八成此时已是心烦意乱到团团转的程度了。
“咳。”庄屈迎难而上,毫不畏惧地和世尊闲谈,“世尊可是受伤了?瞧着嘴唇……哦,耳朵都红了,是半青州太过湿润的缘故吗?”
崇珏:“……”
崇珏又开始拨动佛珠,咔哒脆响。
那静心用的佛珠几乎能和外面扰民的雷鸣相提并论了。
庄屈善解人意,从储物戒里掏了半晌,拿出个小瓷瓶来放在桌案上。
“水泽湿气太重,世尊常年在雪山参禅,不适应气候是正常的,这盒灵药是我从上苑州得来的,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用。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涂了这药指甲盖大小就能瞬间痊愈——世尊试试。”
崇珏看也不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沉默不语再次饮尽。
庄屈也不尴尬,笑吟吟地将药推过去,又继续说起庄灵戈的事儿。
“……说起萧萧啊,谢识之可真会带孩子,一听说要帮灵戈稳住人形,二话不说就答应的,乖得不得了,哎,夙玄临那厮好狗命啊,能生出这么乖巧的儿子,我看八成萧萧还是随他娘,温和乖顺。”
崇珏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温和乖顺?
是满口虎狼之词的“温和”、行事放浪形骸的“乖顺”吗?
庄屈将夙寒声狠狠夸了一顿,末了终于图穷匕首见,小心翼翼道:“萧萧还小,不太懂事儿,若是他有言语间有冒犯,八成不是他本意,世尊……还是不要待他如此苛刻。”
话说得漂亮,但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只是挚友的孩子,你怎么还打上了呢?
崇珏正在为自己倒茶,手微微一顿,茶壶倏地脱手砸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庄屈呼吸一顿。
“招待不周。”崇珏终于冷淡开口,“慢走。”
庄屈:“……”
直到庄掌教晕晕乎乎走出去老远,才匪夷所思地倒吸一口凉气。
始终宛如游离三界之外的世外仙人,竟然会如此粗暴的逐客?
崇珏抬手将地面的瓷片和茶渍用灵力拂去,阖上双眸拨弄腕间的青玉佛珠。
只是一向能让人心平气和的佛经此时却全无了效用,他闭着眸念佛,心绪却被那个挑衅的吻彻底搅乱。
窗外雨仍然在落。
雨像是断了珠子似的从屋檐簌簌而下,将地面汇集而成的水汪激荡出一圈又一圈凌乱不堪的涟漪。
崇珏面无表情念完一段佛经,心中却越发烦闷。
参禅礼佛多年,世尊从不知晓这股没来由的情绪到底叫什么,只想要强行将其压回心底。
可那股情绪好似狂风掠过野火遍地的荒原,越是阻挠火势便越发连成一片。
“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我、我不会再冒犯地亲你了,也不会再对您直呼其名!”
“……当心我半夜过来亲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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