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说“你要去凑凑热闹吗”,但仔细一想崇珏根本不是个爱热闹的人,只好住了嘴。
崇珏看着手中佛经,始终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威慑感极强,好似不怒自威的神佛。
邹持自讨了几句没趣,只好起身要告辞。
崇珏掀了一页佛经,突然淡淡道:“你取了庄灵戈的血。”
这话并未疑问,而是陈述。
邹持脚步一顿,沉默许久,才轻笑了声,仍然是平日那副怯懦唯诺的模样,轻声道:“是啊,我只取了几滴——龙血难得,这么多年灵戈也只给过灵修龙血。”
落渊龙是天道圣物,几乎称得上是刀枪不入,哪怕是大乘期的崇珏,也不见得能取半滴血。
但在邹持口中,却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下手的并非圣物,而是唾手可得的寻常灵兽之血。
崇珏漫不经心看着佛经,并未多做评价,只是道:“邹持,少做惹火烧身的蠢事。”
邹持轻声笑了笑,语调不缓不慢,好似褪去寻常那骨子里带出来的唯唯诺诺,眉眼甚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讽。
“就算昭昭天道,善恶黑白也难分。未到终局,谁又来断我所做之事到底会不会引火烧身?”
崇珏漠然看他。
邹持说完后,又垂下羽睫,一寸寸将凌厉的眼神遮掩下去,被灯火照映下那羽睫阴影好似滑落脸颊的两行狰狞血痕,诡谲阴森。
他抬手将桌案上的酒坛拎在手中,瓷坛轻撞,发出清脆声响。
“崇珏。”邹持突然没来由地道,“我等着你同我一起饮酒。”
崇珏眉头轻皱。
须弥山世尊从不饮酒。
邹持又不明所以加了一句:“……和从前那样。”
说罢,他又好似一条蛰伏回去的毒蛇,垂眸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佛堂。
崇珏注视着邹持的背影,将佛经放置小案上,撑着额头微微皱起眉来。
一道雪白骨链悄无声息从他心口穿过,随着乌发飘浮。
这次骨链延续的时间似乎更久,隐约瞧见那长数十丈的骨链一截截在空中飞舞,最后尽头缓慢地蔓延……
朝着地面而去。
轰——!
庄灵戈一道灵力将所有弟子全都横扫出红枫林,惩戒堂的人匆匆而来,见到如此惨状赶紧拿着五帝钱去逮“庄狗”。
但五帝钱还未靠近庄灵戈的身体,也和方才那学子的下场一般被震飞出去。
拎着夙寒声蹲在树上看热闹的庄灵修见势不对,赶紧纵身跃下去。
“兄长,兄长息怒!惩戒堂的人可不能打!”
夙寒声唯恐也被庄灵戈“打成一片”,躲在庄灵修身后小心翼翼看着。
庄灵戈龙瞳好似燃烧起来,看到庄灵修,那怒火才被一寸寸强行压了下去。
许是动用了灵力,他的手背上已遍布密密麻麻的龙鳞,指尖化为龙尖利的利爪,就连额头也长出龙角来。
半空的枫叶纷纷扬扬落下,他面无表情侧身看来,脚下学子丢下的灯隐隐照亮他侧脸上的青色龙鳞、金瞳和漂亮如青玉的龙角。
夙寒声愣了下。
庄灵戈垂下眼眸,冷淡道:“你们怎么会来?”
庄灵修被庄灵戈的龙化程度吓了一跳,往往七天后才会长出龙角,这才第二天而已,他赶紧冲上去捧着庄灵戈的脸左看右看。
“兄长,这……”
这得气成什么样,龙化都加速了。
看来还真的忌惮别人说他矮。
庄灵修从未见过庄灵戈如此快的化龙,赶紧朝着身后的夙寒声道:“萧萧,劳烦你……”
方才夙寒声畏惧地直往他身后躲,庄灵修早就敏锐地注意到了。
不过想想也是,任谁瞧见平日温温柔柔的人突然动怒打到一片人,也会心生幻灭,畏惧地想逃走的。
庄灵修心中微沉,半句话的功夫心中已经在惊恐地想到:若是夙寒声不再帮忙,是不是只能带着庄灵戈回半青州,任由他终生都被困在那巨大身躯中再也无法恢复人形。
就在庄灵修心生绝望、心脏疾跳时,一直呆呆愣愣的夙寒声突然像是兔子似的窜上来,殷勤地道:“灵戈师兄我来啦,手给我。”
庄灵修一愣。
庄灵戈迟疑着手心朝上递了过去。
不知庄灵戈哪里戳中了夙寒声钟爱的癖好,他好似一点都不畏惧刚才庄灵戈“打成一片”,指尖在庄灵戈手背上的龙鳞轻轻一点。
龙鳞瞬间像是潮水似的褪去。
夙寒声眼神巴巴地看着庄灵戈额间的角,好像喜欢得不得了。
庄灵修唇角微微抽动,幽幽道:“萧萧喜欢龙角?”
夙寒声点点脑袋,眼眸亮晶晶的:“好看。”
龙角精致得好似青玉雕琢而成,摸一摸手感定然舒服得不得了。
庄灵戈沉默许久,突然冷声开口:“喜欢,我可以割下来送你。”
夙寒声:“……”
夙寒声吓了一跳,赶忙道:“不用不用!”
庄灵戈蹙眉:“就当谢礼。”
夙寒声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唯恐庄灵戈直接把龙角给掰下来,赶紧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抚。
凤凰骨的气息缓慢覆盖,庄灵戈侧脸的龙鳞和龙角顷刻消散。
庄灵戈见他似乎真的不想要龙角,只好垂眸道:“多谢。”
看起来竟然有些黯然。
夙寒声收回手,正色道:“灵戈师兄客气了,若是龙角再冒出来,务必再叫我来看……不是,我是说为师兄消除。”
庄灵戈没听出来夙寒声的“狼子野心”,只当他好心,点头说好。
庄灵修倒是瞧出来了,干咳一声:“兄长先回洞府吧,剩下的事由我来摆平——萧萧困不困?我送你回去睡觉。”
夙寒声累了一天,乖乖点点头。
落梧斋。
院中的伴生树委屈地缠着夙寒声的四肢和腰身,像是只粘人的狗,任由怎么打骂都不肯松开。
夙寒声洗漱一番爬上床,没好气地踹了下伴生树的枝蔓:“真没丢下你,真的真的,说多少遍了,别缠着我的腰,疼。”
伴生树只好蔫头巴脑地收回枝蔓,却蔓延至整个床榻间,攀着床幔和床柱一寸寸生长,将干干净净的床榻彻底化为枯枝的巢穴。
夙寒声早已习惯躺在枝蔓中睡觉,正要舒舒服服翻个身,余光一扫,见主干的枝蔓上似乎结了个小玩意儿。
这才几日不见,怎么突然结果子了?
夙寒声抬手一招。
那枝枝蔓缓缓落下来,露出一朵古怪的花苞。
夙寒声好奇地抬手一摸,花苞上骤然浮现一道层层叠叠的古怪符纹,将他的手狠狠震了回来。
夙寒声差点疼得蹦起来,皱着眉看着那古怪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伴生树在夙寒声脸侧蹭了蹭,表示不知道,从秘境出来就有了。
夙寒声总觉得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对其一无所知,又不敢伸手去碰,只好催动着枝蔓离他远点,心想:“明日去找叔父问问看。”
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中,夙寒声愣了半晌,突然“啊”地一声,愤怒地在枝蔓筑的巢中不断翻滚,火冒三丈。
“问他个鬼!对,问鬼都不问他!”
夙少君要有骨气、要有尊严,谁都不问也能弄明白这东西是什么!
——还是明日一早去问师兄或者乞伏昭好了。
学宫私下禁止斗殴,更何况是这等大型聚众群殴之事。
红枫林之事刚过不到半刻钟,惩戒堂的人便匆匆而来,将外面散落一地哀嚎不止的人全都逮了进去。
庄灵修送完夙寒声,听到这事儿拍着大腿笑个不停,暗搓搓混入惩戒堂看热闹。
被庄灵戈灵力扫飞出去的学子各个摔得鼻青脸肿,好歹没伤到经脉,全都蹲成一排呜嗷喊叫。
副使楚奉寒已经从别年年回来,握着新鞭子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道:“真能耐啊,几十个人打一也能败成这样?”
为首的学子鼻血还在哗啦啦往下流,梗着脖子瓮声瓮气道:“那人根本不是庄狗!修为甚至有……有什么来着,哦对!化神境!”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是啊,我等最高也才是元婴,怎能敌过?!”
“简直是修为碾压啊,我们输得不冤!”
楚奉寒鞭子一震,冷冷道:“聚众围殴、且惨败,竟还有脸叫嚣?”
众人猛地一哆嗦,全都蔫头耷脑,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地道:“副使息怒。”
“既然都瞧出那人不是庄灵修了,还要迎上去挨揍作甚?”楚奉寒这回难得话多,闲侃半天,似乎并未想要追究此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美人副使发了什么疯。
又被晋夷远占便宜了?
旁边蹲着的学子大概察觉出来楚奉寒话中有话,蹲着身子颠颠地挪过去,眼巴巴地想要抱楚奉寒大腿:“那依副使之见呢?”
楚奉寒似笑非笑看他,修长的腿穿着长靴,足尖微抬,漫不经心踩在那人肩上,用鞭子漫不经心拍了拍他的脸。
“若给你们报仇雪恨的机会,你们可会抓住?”
冰凉的鞭子贴在脸颊上,近乎折辱地轻拍,但那学子盯着居高临下睨着他的楚奉寒,眼睛都要直了,吞咽了下口水,忙不迭点头。
“自然自然!”
楚奉寒似乎笑了声,足尖猛地一用力将人踢开,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黑色裾袍衣摆震处猎猎之声。
“将惩戒堂大门关上,结界打开,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话音刚落,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楚奉寒手持着长鞭,微微抬头看向惩戒堂的房梁,眼尾的泪痣好似沁出狰狞漂亮的血光。
“诸位,今夜禁令解除,无论惩戒堂发生什么,半分不扣,自便吧。”
众人不明所以,顺着楚奉寒的视线抬头看去,愣了一瞬后,齐齐凶光毕露,满脸狰狞杀气挡都挡不住。
蹲在房梁上看热闹的庄灵修:“……”
玩、玩脱了。
夙寒声累了两日,枯枝团团围住他,睡得昏天暗地。
他的梦境向来都十分单一,不是被无头鬼追得呜嗷喊叫,就是在无间狱和崇珏厮混。
如今无头鬼的心魔已破,夙寒声本以为又要在梦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但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似深处温暖的花苞中。
四周一阵寂静,淡色花瓣合拢。
夙寒声好似又回到秘境中变成巴掌大的感觉,身处一朵花中也辽阔如瀚海。
花香腻人,夙寒声浑浑噩噩往前走,耳畔死寂悄无声息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击碎。
——好像是锁链相撞的声响。
夙寒声不明所以,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往前。
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粘住,垂头一瞥,地面一层层好似树脂的东西挣扎着化为一双双古怪狰狞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脚腕,似乎想将他拖到底。
……让那双眼睛变成真正的琥珀。
夙寒声眉头紧皱,拼命扑腾着想要逃走,脚下却越陷越深,不过几步便淹没腰腹。
“崇……崇珏!”
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后,夙寒声当即愣住了。
崇珏……
他为何会唤崇珏的名字?
突然,有个声音在耳畔轻笑一声。
“有意思,夙玄临之子竟然认贼作父?”
夙寒声一怔,迷茫抬头看去。
空无一人的虚空中好似出现蜃景般,涟漪微微荡漾,陡然出现一个男人。
数道繁琐的符纹漂浮虚空,那人犹如将墨汁淋漓的书卷穿在身上,衣袖、裾袍上皆是水墨而写的字,裾袍乌发翻飞,凌乱发间草草用几支还在滴着墨汁的笔挽起。
——不知是不是在梦中缘故,夙寒声歪着脑袋看了半晌,竟然半个字都不识得。
男人身上好像绑缚着雪白的骨链,连面容都戴着十三骨链垂曳而下,挡住半张脸,只隐约可见那双……
琥珀色的眼瞳。
夙寒声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神对视许久,才道:“你是谁?”
男人举手投足间皆是学不来的尊贵,他似笑非笑缓步而来,身上断裂的骨链叮当作响,好似曲调般清脆悦耳。
男人身形高挑,若隐若现的面容带着邪嵬的阴冷,居高临下掐住夙寒声的下巴,像是打量一样死物似的,眼神带着寒光。
“和夙玄临真像,真是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夙寒声仰着头被他随意摆弄,听到他提夙玄临,眉头轻轻一蹙。
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却后知后觉脚下的树脂已悄无声息攀上全身,将瘦弱身躯包裹着固定原地,像是挣脱不掉的蝴蝶,用尽全力也无法动一根手指。
蜜色的树脂化为无数双手顺着夙寒声的脖子缓缓往上爬。
男人漠然和他对视,修长的五指缓缓顺着脸颊往上抚,最后悄无声息停留在夙寒声的眼尾。
两双相同的琥珀眼瞳对视,男人冰冷的眼眸沉默许久,像是在透过这双眼睛在看消逝在时光长河的另一个人。
许久后,他突然俯下身,直勾勾盯着琥珀眼瞳,十三骨链下隐约瞧见他勾唇露出个古怪的笑,“我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做成真正的琥珀,她……就能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就连生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了。”
夙寒声蹙眉。
这是什么品种的疯子?
她?他?又是谁?
许是知晓这是梦境,夙寒声哪怕要被树脂活吞了也不觉得畏惧,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还不如再无间狱被崇珏各种折腾呢。
男人的手突然一按夙寒声的眼睛,疼得他没忍住痛呼一声。
“嘶……”
那疼痛太真实了,夙寒声愣了好半晌,才隐约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寻常的梦,又联想到睡之前见到的古怪花苞,眉头逐渐皱紧。
伴生树是从秘境中带出来什么脏东西了吗?
“脏东西”似乎真的打算将夙寒声的眼睛挖出来,覆在夙寒声眼尾的五指一点点用力。
夙寒声还未来得及心生恐惧,却听一道梵音犹如从天边而来,将四周包裹的花苞震碎成粉色飘絮,轰然响彻耳畔。
男人的手当即化为齑粉,他的眼眸缓慢睁大,像是被人强行夺取最重要的东西,挣扎着想要朝夙寒声扑来。
“姐……”
话还未说完,整个人遽尔被梵音击碎。
夙寒声猛地睁开眼睛从古怪的梦境中清醒。
四周仍然枯枝遍地的床榻,并未有将他做成琥珀的树脂。
床榻之外的主干上,那朵花苞似乎缩小不少,正安安静静挂在枝头,汲取着皎洁月光,好似有生命似的一呼一吸。
回想起梦境中那个古怪的男人,夙寒声迷迷瞪瞪看了许久,又一头栽到床上。
算了,大难临头,明日再说。
好在睡了个回笼觉并未再梦到那个奇怪男人,又被无间狱的崇珏拉着去厮混到天明。
梦中似乎没有纵欲过度的说法,但夙寒声一觉醒来,总觉得腰腹处也隐约有灼烧之感,想了半天才记起来……
这几天凤凰骨八成要发作了。
“算了。”夙寒声心想,“听天由命吧。”
和元潜学一学,信那什么所谓的气运,将一切糟心事儿都交给天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沉了也行。
今日有庆功宴,闻道学宫破例放了一日的假。
徐南衔早早就用弟子印给他传音,让他来四望斋旁边的演武场玩。
夙寒声回了音后,起身洗漱一番。
伴生树殷勤地为他擦脸,不知是不是夙寒声的错觉,总觉得那古怪的花苞好似涨大半圈。
到底是什么东西?
夙寒声围着那枝干转来转去,盘算着要不要找个东西将这花苞剪下来试试看。
这时,门被人轻轻敲了下。
“进。”
有人推门而入,“少君晨安。”
夙寒声回头,眉头一挑。
是乞伏昭。
乞伏昭昨日就听说夙寒声回学宫了,抓耳挠腮想要来瞧一瞧人,但夙寒声连轴跑了半天,乞伏昭愣是没碰上。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天一亮就匆匆而来。
瞧见夙寒声的雪发真的变回乌发,就知晓生机已恢复,乞伏昭终于松了口气,面露欢喜之色:“少君身体已无大碍了吗?”
夙寒声点点头,忙朝他招手:“你来得刚好,来瞧瞧这玩意儿是什么。”
乞伏昭赶紧快步上前。
花苞瞧着像是几片玉兰花紧紧包裹着,漂亮又精致,乞伏昭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正要伸手去碰,却被夙寒声制止了。
“别碰,会疼。”
乞伏昭温柔一笑,心想小少君细皮嫩肉,磕碰一下八成都要叫疼,也没放在心上,伸手去碰。
下一瞬,符纹出现,猛地震他一下。
乞伏昭:“……”
夙寒声看着又想起昨日的疼痛,龇着牙面露痛色地看他。
“不……”乞伏昭强行将痛呼压下去,绷紧面皮,沉声道,“一点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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