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寒声疑惑道:“学这课有什么用?”
修士为何要去经商。
庄灵修似笑非笑道:“我空手套白狼从你师兄口中套出个价值百金的秘密,然后又拿这个秘密去和其他人交换学宫其他秘辛,不过一晚就知晓一堆‘百金’的秘密。别说闻道学宫,十大学宫你想知道谁我都能给说出个道儿来,你说学这些商贾之道有没有用?”
夙寒声:“?”
夙寒声肃然起敬。
庄师兄真是闲得慌,正事儿不干,歪门邪道倒是举一反三。
庄灵修对夙寒声倾囊相授,大概闲着无聊对他讲了一堆闻道学宫的“地下秘辛”,把夙寒声听得一愣一愣的。
“对副使暗下杀手,让他当众跳艳舞的人是他同父异母的继兄弟?!”
“晋夷远富可敌国,每日住在长夜楼只为和副使制造偶遇?!”
“庄师兄为了三分,谎称百岁山长太勾魂,致使其无心读书?!”
夙寒声:“……”
庄灵修:“……”
庄灵修说上头了,把自己也给说出去了。
他沉默半晌才幽幽道:“最后一个就当没听到。”
夙寒声笑得直拍手:“哈哈哈最后山长给你加分了吗?”
“没。”庄灵修也不害臊,道,“他义正严词骂我感情用事,狠狠扣了我三分让我岁末没及格,临走前对我说‘明晚长夜楼,不见不散’。”
夙寒声:“哈哈哈哈哈哈!”
夙寒声要笑疯了,正要再拍一拍爪子,却感觉右手被微微一捏,疼得他“嘶”了声。
少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纤长,被一只惨白如纸的手握住,力道之大连指缝和手背都露出些许青白。
庄灵戈的手指漂亮而有力,指腹几乎陷入夙寒声的皮肤中。
夙寒声皱着眉拿爪子拍了下庄灵戈的手背,随意抬眼朝那人瞪去。
庄灵戈那双冰冷的龙瞳正在冷漠注视着他。
——他不知何时已醒了。
夙寒声一愣,赶紧伸脚一踢,将床尾的庄灵修蹬得差点摔下床。
“师兄!庄师兄!”
庄灵修被踢了一脚也不生气,慢悠悠稳住身体转过身来:“怎么啦?”
话音刚落,也对上庄灵戈的眼睛。
庄灵修也愣了。
庄灵戈轻轻动了动唇:“灵修……”
庄灵修呆怔半晌,被这句熟悉的“灵修”彻底惊醒,他忙不迭扑上前去,哆哆嗦嗦地一把抱住庄灵戈。
明明庄灵修比庄灵戈要高出许多,但他还是下意识用年少时依偎在兄长怀中的姿势,额头抵在庄灵戈肩上,喃喃道:“你醒了……你醒了。”
庄灵戈面容还带着未散的稚气,伸手抚摸着庄灵修的后脑勺,轻轻道:“嗯,没死呢。”
短短几个字,庄灵修没忍住笑出了声。
夙寒声从未见过双生子,此时瞧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新奇地看来看去。
只是短短一夜,庄灵戈便彻底恢复了神智,不再是之前那副任由人摆弄的傀儡模样,但模样却仍然懵懂无知。
夙寒声本以为只是庄灵戈还未彻底回神,但仔细观察半晌却发现此人好似真是个慢吞吞又懵懵懂懂的性子。
和庄灵修时时刻刻琢磨着要“狗”人的朝气蓬勃截然不同。
庄灵戈瞧着温软柔弱,可圣物好似与生俱来便有迫人的威压,那双龙瞳没有半分人类情感,安安静静注视着人时,竟然比元潜的蛇瞳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庄灵修已擦着眼泪欢天喜地去寻庄屈了。
夙寒声还在暗搓搓想将爪子从庄灵戈手中拽出来,但动静微微有些大,惹得庄灵戈将视线从庄灵修远去的背影轻轻移向他。
庄灵戈看他许久,脸上突然浮现个温和的笑容。
“鸟崽。”
明明和庄灵修是同一张脸,庄灵修每次笑起来时都会让人忍不住地想:“此狗又在盘算什么坏主意,是不是又要去欺负谁了?”
可庄灵戈的笑却让人恨不得捧着心肝颤抖地想:“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禽兽当死!”
夙寒声总觉得心中别扭,小声道:“我手疼。”
庄灵戈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抓着夙寒声的手,浓密的羽睫微微一垂,挡住那金色的龙瞳。
“对不住。”
夙寒声还以为此人要将他松开,却见庄灵戈轻缓地将五指微微松了点缝隙,保持一个让夙寒声不会觉得疼痛的距离,继续握着不动了。
夙寒声一愣。
庄灵戈轻握着他的手,温声地问:“这样还疼吗?”
夙寒声:“?”
但凡换个人这么做,夙寒声都要怀疑他对自己“图谋不轨”了,但庄灵戈的眼神太过冰冷,接近幽潭水的纯澈,无情却又藏不住丝毫污秽。
夙寒声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噎了半天才讷讷道:“不、不疼了。”
算了,若是他一撒手这人再变回龙形可就糟了。
都握一晚了,也不在乎再多握片刻。
庄屈和一堆医师乌泱乌泱过来了。
不知为何一向不靠近人多之处的崇珏竟然也过来了,站在不远处冷淡注视着内室。
夙寒声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由庄灵戈握着他的五指,微歪着脑袋和庄屈说话。
不知庄屈说了什么,他没忍住弯着眼睛一笑,乖到人心坎里去了。
崇珏眼瞳轻轻一颤。
众医修要重新为庄灵戈探脉,好说歹说才让他将夙寒声的手松开。
夙寒声揉了揉被握疼的五指,见庄灵戈还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不自在地笑了下,忙不迭拨开人群溜了。
庄灵戈忙起身:“不要走……”
“哎!”庄屈忙按住他,“萧萧就在外面,咱先探好脉就让他进来陪你。”
庄灵戈嘴唇轻动重复一遍,好似要将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心中。
“萧萧。”
将他从不可见底的深渊唤醒之人的名字,原来叫这个。
夙萧萧一溜烟跑出院落,迎面撞上不远处的崇珏。
天光大亮。
崇珏身披朝霞,素袍被风吹得微微拂起,好似乘风欲去的谪仙。
夙寒声晃了下神,乖乖上前行礼。
“叔父晨安。”
夙寒声演技很差,崇珏很明显看出他此时的乖顺只是强装出来敷衍搪塞的,并非真情实意地想唤他叔父。
……和方才温顺笑着和庄屈说话时截然不同。
崇珏沉默良久,才道:“庄屈方才对你说什么?”
夙寒声实话实说:“他问我要不要考虑和大公子结为道侣,亲上加亲。”
当时他愣了下神,庄屈立刻笑哈哈地说“说玩笑话呢,萧萧莫要放在心上”,惹得夙寒声只能尴尬地笑。
崇珏转身抬步。
夙寒声见他似乎有话要说,赶忙颠颠跟上去。
半青州下方是一棵巨大无比的树,地面皆是干枯的树枝铺成,崇珏曳地裾袍清扫竖缝中长出的芥草,半晌才突然道。
“玄临活了两千多年,也是在数百年前才同你娘结为道侣。”
夙寒声不懂干嘛好端端地提起夙玄临:“哦?”
“剑尊、邹持,就算是你大师兄应见画,如今也并未有道侣。”崇珏道。
夙寒声隐约知晓崇珏的意思了,干巴巴道:“我也没想现在就找道侣呀。”
崇珏脚步一停,冷淡看他。
夙寒声噎了下,怂怂地补充道:“也……也不找姘头,叔父尽管放心好了。”
崇珏不知有没有信他:“你道途还长,既然入了闻道学宫就好好修行,等将来接管应煦宗后再考虑考虑之事。”
接管应煦宗得多少年后的事儿了,敢情这是在给他画大饼呢。
夙寒声撇了撇嘴,但不敢忤逆崇珏:“是,都听叔父的。”
崇珏见他如此温顺,藏在袖中的藤条微微收回去。
也许夙萧萧并未他方才一时怒火上头时那般无可救药,好好同他说道理,还是能教好的。
崇珏似乎怒意从来不会维持许久,更不知“恶”是什么,他宛如真正的神佛,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就算再顽劣的恶种也有回头是岸的天缘。
夙寒声看着崇珏这几乎要成佛的模样,第一反应并非是“皈依伏法”,心尖反倒轻轻一颤,脑海中不可自制地回想起前世。
……这个要成佛的人,到底是如何随自己堕落污泥永不超生的。
极大的反差让胆大包天的小少君又开始浮想联翩。
无意中记忆似乎有段极其模糊的片段,似乎是他浑浑噩噩拽着崇珏的衣襟,强行将人拽着亲吻。
要皈依佛门的崇珏脸色难看至极,猛地推开他。
被如此轻薄,他却还在唤夙寒声的乳名。
“夙萧萧!”
夙寒声猛地反应过来。
这记忆到底是哪里的,梦中的吗?
崇珏已心境平和,瞧见夙寒声爪子上的淤青还未消散,垂着眸温柔地用灵力将红痕一点点抚去。
正在这时,夙寒声突然问道:“叔父,昨日在灵舟上您是不是去找我了?”
崇珏正要缩回的手轻轻一动,淡淡道:“怎么?”
夙寒声看不出活了数千年之人伪装出来的心平气和,犹豫了好久才试探着斟酌措辞,吭叽半晌终于憋出几个字。
“我当时是不是对叔父……”
话都没说完,“轰——”
一道旱天雷轰然劈下。
崇珏冰冷的侧脸被照得煞白一片,隐约可见眸中的冰冷。
夙寒声被吓得一哆嗦,迷茫抬头。
好端端的怎么打了雷,半青州的天气如此阴晴不定吗?
只是个望天的功夫,夙寒声再一垂头,却见崇珏已不在原地。
四处张望下就见崇珏站在不远处的幽静小道上——一旁便是昨日两人休憩的院落,四下无人,极其寂静。
崇珏微微侧身看着他,语调听不出喜怒。
“随我来。”
夙寒声隐约察觉到崇珏的怒意,电光石火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半晌差点倒吸一口凉气抽过去。
那记忆……
竟是真的?!
崇珏正坐在连榻上,垂着眸点灯。
烛火倒映在世尊宛如佛像的面容之上,哪怕外面狂风暴雨也透出令人心安的禅寂。
……就见满身禅意的“佛像”从袖中拿出一根藤条。
夙寒声微微愣了愣。
崇珏气质宛如高岭之花,高不可攀不可亵渎,拿藤条抽人之事几乎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夙寒声第一反应还以为那藤条是什么制作弓的树枝。
好贴心哦,知道自己被乌百里追杀,竟然还为他找弓吗?
藤条轻飘飘落到夙寒声面前,像是柳条似的微微而动,尾端还有两片枯黄的狭长叶片。
夙寒声因伴生灵是棵树,对一切植物都本能亲切,他并不觉得这玩意儿是抽人的,还伸手戳了戳那藤条。
“叔父?这是什么?”
崇珏道:“半青州的家法。”
夙寒声微怔,诧异看向崇珏。
“家法”对爱闯祸的夙寒声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词儿。
“你……”夙寒声斟酌了下措辞,不可置信道,“你要对我用家法?”
崇珏不知用藤条如何打人,拿藤条在夙寒声眼前晃十有八九是想震慑震慑,见夙寒声脸上全是震惊,他犹豫了下,才道:“只要你日后乖一点。”
这已算是给夙寒声一个台阶下了。
毕竟换了旁人胆敢轻薄须弥山世尊,恐怕早已被打得魂飞魄散。
夙寒声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脸上仍然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要打我?”
崇珏轻蹙眉头:“我不会打……”
话还未说完,夙寒声就怒气冲冲道:“我只是亲了你一下,又没掉块肉,你竟然打我?!”
崇珏:“……”
还是打吧。
夙寒声毫无悔改之意,竟然比崇珏这个被轻薄之人还要动怒,嘴唇都气得哆嗦。
“我想亲的人又不是你,是、是你自己坐在那惹人误会,我都未怪你,你却打了我!”
崇珏只是将藤条拿出来吓吓他,但在夙寒声口中,崇珏好像已将他抽了八百回合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崇珏大概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起身将藤条召回,冷冷开口。
“夙萧萧,藤条离你三丈远。”
“但你动了心思。”夙寒声眼神比他还冷,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反抗崇珏,“我若再不乖,你是不是真的就会拿藤条抽我,抽到我彻底乖顺为止?”
崇珏沉默看着夙寒声。
这小孩演技不怎么样,每次装乖都努力得很,怂是真的怂,每回犯了错都像是受了惊的树鼠,战战兢兢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挨揍。
如今却没来由的无所畏惧,好似一根藤条就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见崇珏不说话,夙寒声猛地拂开面前的藤条,一步步走过去,本来想做出气势汹汹的架势,但他个儿矮,和崇珏身形相差太大,走至面前竟然还得仰着头看人。
夙寒声个矮气势却不输,偷偷踮了下脚尖,冷冷问他:“是不是?”
崇珏垂眸看他,答非所问道:“你幼时甚为乖顺。”
夙寒声愣住当场:“……什、什么?”
“我同你父亲对弈,有时一局便是半日。”崇珏好似从长大成人的夙寒声看向年幼那粉雕玉琢的乖顺幼崽,眼神漠然,“你那时趴在我怀中睡觉,饿了也从不哭不闹。”
夙寒声总算明白崇珏要说什么,当即阴阳怪气道:“哦,可能我饿晕过去了吧,自然没力气哭闹。”
崇珏:“……”
“叔父活太久了,八成记错了吧。”夙寒声踮得小腿都要抽筋了,但还是强撑着气势不散,“没有哪个孩子幼时会这么乖,幼崽没有是非黑白,一旦不如意便要哭闹撒泼,我也不是生来便懂世事,肯定不会像您所说,‘甚为乖顺’。”
崇珏沉默不语。
夙寒声道:“我饿了会哭,渴了会闹,瞧见你们下棋必定好奇地伸爪子偷拿棋子往嘴里塞,看到你手上戴的佛珠也得啃上几口才肯善罢甘休。”
崇珏摇了摇头:“你不会。”
在他的记忆中,夙萧萧从来是温顺乖巧的幼崽。
夙寒声不记得幼时的记忆,也不知崇珏说的是真是假,假笑着道:“是人便会有善恶,我不可能像你所说的那般,一直都那般乖巧、半点错都不犯。””
崇珏却固执地道:“你还小,不太懂是非善恶。”
只要将还在幼芽中的恶劣掐去,好好教导,夙寒声仍然会长成温柔乖顺的君子模样。
夙寒声蹙眉。
不懂什么?
不懂自己吗?
夙寒声不喜欢别人来评判自己是何人,看着面前垂着眸冷淡注视他的崇珏,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伸出双手猛地将人推着坐到软塌上。
崇珏对他毫无防备,坐稳后眉头轻轻一皱。
“做什么?”
夙萧萧一挑眉,终于能俯视这个身份、辈分、修为都比他高出好大一截的男人。
仅仅只是一个“俯视”便让夙寒声油然而生一股扭曲的满足感和快感,他眼眸微微一眯,不知是不是昏了头,轻声道:“……叔父,我懂得比你多。”
话音刚落,少年欺身上前,做出这辈子最离经叛道之事。
——他又将双唇覆在崇珏微凉的唇上。
崇珏墨青色的眼瞳狠狠一缩。
和那晚神智昏沉不同的是,夙寒声脑海清醒至极。
嗅着崇珏身上淡淡的菩提花香,感受到这个运筹帷幄高高在上的男人竟然呆愣当场、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心中猛地浮现出更强烈的快意。
恶种他都不畏惧,为何要惧怕君子?
情爱一事,夙寒声的确懂得比崇珏多。
感觉到夙寒声竟然伸着舌尖去撬自己紧闭的唇,震惊过头的崇珏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回神,灵力猛地一阵荡漾,轰然把夙寒声震得往后倒飞出去,险些撞到墙上。
若说之前夙寒声神志不清时亲了他,崇珏还能当做这孩子难受过了头,并非出自本愿。
可如今这一吻……
崇珏神色彻底冷下来,霍然起身漠然注视着踉跄着站稳的夙寒声,薄唇轻启。
“夙寒声,你放肆!”
大乘期的威压并非寻常小打小闹,夙寒声好不容易站稳后,双腿猛地一软,险些直接被逼得跪下去。
这时夙寒声才意识到,之前崇珏待自己有多温和了。
能眼睁睁看着一楼船的少年们被屠戮的男人,本就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只是世人偏爱将“悲悯”一词放在须弥山世尊身上。
崇珏墨青眸瞳前所未有的冰冷。
夙寒声隐约记起今世第一次见崇珏时,萦绕应煦宗大殿中那股禅寂又清冷的气息,和此时极其像。
崇珏纵容了他太多次,以至于他差点忘了……
此人当时错认自己是夺舍鬼时,那副手持佛珠悲天悯人却妄图将他超度到魂飞魄散的模样。
夙寒声怔然看着面无表情的崇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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