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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山诡泣(风拂尘)


景言不动了。
弹弓所对准的,是唐连墨:“我这一石子下去,这位唐大哥的眼睛可保不住了。”
景言回头。叶笑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若今日他带着他爹的三叉戟,亦或是匕首破风,北冥晏那二缺也没有站出来,他倒真想与景言比试一番。
他这藏冥山混世魔王盖世太保的名头,可不是徒有虚名!他家破风谷旁的山峰,还真就叫藏冥山。
他是松了一口气,北冥晏与薛骆迁却没有。
前者是瞧不出来景言在想什么,后者是瞧得出来景言在想什么。
果然,景言看了看唐连墨,嘴角勾起一个小弧度,忽然狠狠地甩起了鞭子,抽向北冥晏!
叶笑云惊呼:“阿晏!!”
石子再射出去已经晚了,那鞭子简直快如闪电,叶笑云防不胜防,他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又怕景言伤了北冥晏,心里又急又气。
没想到的是,景言并没有抽北冥晏,而是像绑唐连墨一样将人绑了,北冥晏原本的轻功可以多少挣扎两下,但愣是没有躲避。
树后的薛骆迁,放下方才下意识去握剑柄的手。
叶笑云怒道:“喂!你真不怕他变成瞎子?!”
景言拽着鞭子,低低笑了两声:“废了更好,我养他,这样,他眼中便再看不到别人,旁人也不会来抢他了。”
叶笑云低咒一声:“疯子!”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要疯的。
他看到北冥晏只是被绑住,沉下心强迫自己冷静,掠到唐连墨身边,顺带弹了几下石子,只听“噗噗噗”几声,景言带着的那几个青年都动弹不得。
没人看清他出手的样子,因为实在太快了,形如鬼魅,根本没法躲。
景言阴沉着脸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小年纪,这般厉害,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使用匕首暗夜追杀的西南叶家。
听说叶家的二公子被送到北山习礼,已有多年。
那么……景言忽然转头,仔细看了看北冥晏,伸手想搜北冥晏的身,谁知道北冥晏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乱动一气,愣是不叫他碰。
大家都是少年人,碰一下又不会死,北冥晏反应这么激烈,叫景言更加好奇,强硬扳正了他的身体,伸进他怀中去摸,果然在怀中摸出一块令牌。
这次偷跑下山,北冥晏不敢带玉牌,只带了北山上令牌,以防万一。
除了令牌,还有一小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景言打开一瞥,白色的药粉,已经了然于胸:“原来是北冥家和叶家。”
北冥晏满脸通红,一副受人侮辱的样子,低着头死死咬住嘴唇,叶笑云一把掐在唐连墨的脖子上:“我朋友不喜欢别人碰,放开他。”
景言的目光在他手上盯了一会儿,忽然揪住北冥晏的头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怕你伤了他吧?随你,我说过,你大可以随意待他,反正……他是我的仇人!”
叶笑云冷笑一声,明明只有十二岁,气势却不输任何人:“那你可真行嗷,戴着仇人送你的定情玉坠?”
景言眸色一暗,脸上继续挂着笑,却极快极狠地朝北冥晏的腹部上锤了一拳!
北冥晏腹中剧痛,大叫一声,当场吐出一大口血:“啊——”
树后的薛骆迁蹙眉,放在树干上的手握成拳头。
叶笑云急道:“阿晏!!”
景言回头:“小屁孩儿,还是你先放开我的人,我兴许能看在北冥老头与叶弦辰的面子上,留你们两具全尸。你这朋友身体似乎不大好,都吐血了,你忍心让他在死前还吃苦吗?”
北冥晏弯着腰,垂头在地上,捂住肚子。
叶笑云紧皱眉头。是他低估了眼前这家伙,本以为能以唐连墨钳制住景言,毕竟从方才看来,唐连墨似乎对景言来说很重要,二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景言居然敢直接伤了北冥晏!打小他便罩着的兄弟,居然在他面前被人打了!!居然有人敢打北冥晏!!这与直接扇他耳光,骂他兄长,辱他家门,别无二致!
北冥晏形容痛苦,叶笑云一想也是,自小以身试毒,身体本就不好,禁不住折腾的。
思量及此,他手上牵制唐连墨的力道越来越大,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这时,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景言恶狠狠道:“你敢再用力,我就杀了北冥家的小子!”
北冥晏弱弱道:“阿云……不要……”
叶笑云一愣。
北冥晏的嘴角还沾着血迹,脸因疼痛而有些扭曲,看得出在尽力克制着不表现出来了:“不要伤及无辜……!”
火堆噼里啪啦地响,滋滋地冒着火星,连景言都有些意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北冥晏身上。
叶笑云不管别的,只关心他的伤势:“阿晏,你怎么样?!”
“阿云,你听我的,先放开唐公子……”
景言嘲笑道:“手无缚鸡之力,还想学人家做大侠强出头,装什么装?同宗蜀地,你们北冥家还恪守旧道,未免也太沽名钓誉。”
“景公子如此评价,恕在下不能接受。”
景言没想到北冥晏会回答,倒是起了好奇心:“不能接受?你凭什么不接受?”
“噗啊——”又是一拳上肚,北冥晏死死咬唇,抬手示意叶笑云:“阿云……我没事……”
景言阴阳怪气道:“的确没事,只不过是吐了点血罢了。”
北冥晏用手指抹去唇边的血,尽量轻声不耗气:“蜀国礼教天下闻名,容不得文金家如此诋毁,还望景公子时刻记住。文金家既已归顺中原,也请多多避嫌。至于沽名钓誉,抱歉,在下未曾想过。”
“未曾想过?你究竟为何护着唐家,自己心里不清楚?”
“清楚。”北冥晏不卑不亢,咳嗽了几声,咳出血来:“我是为了——江湖道义!”
义正言辞,斩钉截铁,神色不卑不亢。
远处,他的话一清二楚地传入薛骆迁的耳中,小小的黑衣少年眼中带了几丝疑惑之意。
片刻静默之后,景言突然大笑:“哈哈哈江湖道义?你们?北冥家?玩背地里那一套的江湖道义?”
“我爹娘,双剑侠侣之名闻名遐迩,他们亦出身蜀国、北冥家。”
景言思衬:“你爹娘我姑且给几分面子,倒是你,凭什么?北冥念与苏行岳好歹武功不赖,你呢?不过打你两拳,看你吐血吐成什么样子了?异想天开,最近的江湖新秀都是这种货色?”
“……不。”
这个字的声音很低,景言站得最近,所以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你还不服?行侠仗义需要武功,路见不平需要武功,做什么事都需要实力,我说错了?”
“错了!!”北冥晏用力大喊:“行侠仗义,比起武功,更重要的是一颗见不得不平之事的心。”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景言的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你是三岁小孩?心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叫人践踏罢了!”
“不是的……”
“你看看你现在连说话都中气不足!”
“我说不是的!你说的不对!!”北冥晏喊道:“一定会有人!一定会有人愿意爱护这样的心!就算没有,自己也不应该后悔!”

第88章 做刀剑所向披靡
这一番发言,不知道是声音凄厉,还是内容震撼,景言愣一会儿,忽然狠狠地拽住北冥晏的头发,扯得他头皮发紧,仰起头:“有又能如何?你倒是有,还不是像现在一样无能为力?”
再转头对叶笑云:“叶家的小子,若不想你的好朋友再受伤,便过来跪在我面前,求我放了他!”
叶笑云箍着唐连墨,似是在考虑筹码。
景言愈发狠拽北冥晏,疼得北冥晏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一幕叫叶笑云再也顾不上想了,连忙道:“好!我过去!你别再动他了!”
不远处,薛骆迁依旧无声地望着,神情好像有些呆滞,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叶笑云是叶弦辰的孙子,“百恩剑客”叶逢君之子,更身负叶家之名,若今日他跪了,便是连带着整个叶家在跪。
这是要他一个下马威,再还他戏耍自己、狠掐唐连墨的仇,正巧景言也一向不将什么狗屁中原五杰放在眼中。
叶笑云看一眼北冥晏,笑了笑,笑意中甚至带着些许安慰之意,并不觉得下跪如何,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不在意,只要他在意之人能好。
只是他的膝盖还没有来得及弯曲,景言便先僵住了身体,随即北冥晏叫道:“阿云别跪!!”
“过来,帮我解开这鞭子……勒得我好紧!怎么有鞭子全是刺的啊!”
“你愣着做什么?”
“……哦,来了。”叶笑云走近,才看见景言抹了血的脖子上,正趴着一条细细的小蛇,长身一圈一圈地盘绕,蛇头朝着景言的双眼。
薛骆迁放在树上的拳头,再次捏紧又松开。
北冥晏全身疼得呲牙咧嘴:“哎哟,疼死我了。咳咳,容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伙伴,名叫‘剑心’。来,剑心,张嘴,啊——”
小蛇学着他张开嘴巴的动作,也张嘴,两颗尖锐的牙闪着淡蓝色的光芒:“它牙上的毒,我还没有取好名字……”
景言虽然被钳制着,但没有丝毫惧意,嗤笑道:“一条毒蛇?叫剑心?”
北冥晏捂着肚子,脸色很难看,略显稚嫩的脸上带着一抹腼腆的笑容:“嗯……因为我不会用剑,如你所见,我不会武功,却又十分向往做大侠。”
正午的阳光投在他脸上,即便景言比他高,此刻是俯视看他,也仍从他眼中看出了光亮。
就如……今日的冬阳一样。回忆着过去的叶笑云眯起眼睛,从指缝间去看太阳,好不惬意。
那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他依旧记得很清晰,历历在目。那之后两年,薛骆迁同他说起,他仍记得很清楚,那日薛骆迁始终没有站出来。
因为那日的大侠,只一个便已经足够了。
城墙上,夜灯如星河,映在北冥晏略带吃惊的脸上。
街道上人声鼎沸,他们隔得有些远,恍若隔世般疏离。
从前在北山时,他就听说过中州的庙会,从冷冷清清的山上往下看,可见中州一片火海,像一弯清池里泛着火焰的橘光。
他十多年前来连城司那次,果然是错过了盛世美景!
不过好在如今没有再一次错过了,而且这一次,他终于选择了心之所向。
想到这里,他悄悄侧头去看身旁,惊然与一双淡然宁静的眸子对视。
他只看一眼便愣住了,然后马上转头,假装目不暇接,其实心中小鹿乱撞,眼前一片模糊,脑海混混沌沌。
叫他心中难平的,还有薛骆迁方才对他讲述的事情。
“你……你原来一早就躲着,还看我与阿云丢脸,也不知道站出来帮忙……”
方才在城下灯火渐渐亮起来时,薛骆迁忽然问他:“阿晏可还记得,初次见我时的样子?”
他自然记得,那个时候薛骆迁的个子很小,瘦弱不堪,如今已高出他大半头了,他回答:“记得呀。”
“是什么样子?”
“……”他看薛骆迁:“你不记得了?”
亏他还记得那么清楚,记得小时候的薛骆迁的举手投足。
“曲水江边?”
“是啊。”那年他随师父和阿云一同赴薛家宴,在岭南名江上乘船游玩,薛家来人接,他们头一次见面,一个在岸上,一个在船上。
“那是阿晏初次见我。”薛骆迁对他轻轻眨眼:“可我认识阿晏,却要更早一些。”
这眨眼的表情,北冥晏觉得又是新奇又是心动,心“扑通扑通”地直跳,装作不以为意:“哦,当年谁不曾听闻过我的大名?”
“阿晏说得也没错,不过我说的认识,是我见过你。”
北冥晏好奇:“是在谁家的宴会上吗?可我没有印象……抱歉,我很少下山。”
之后,薛骆迁便同他讲了重云山上的往事,他原本只当是一桩往事来听,正细细回想,薛骆迁又继续道:“从那时起,我便对阿晏心向往之。”
这才是叫他心难平的,真正原因。
为了掩饰住这份不好意思,他半开玩笑般地对薛骆迁抱怨,说薛骆迁当日不出手帮忙。
他对那件事的后续记得很清楚。当日两边都没有讨到好处,唐连墨的姐姐带人上山寻弟弟,唐、景二人不欢而散。
他与叶笑云受到唐家礼遇,在唐家住了几日,得知唐连墨与景言过去的恩怨种种,没几日便被北冥家仆给抓回山上去了。
——“必是景言那厮告的密!我要打断他的狗腿!”当年的叶笑云一边含泪抄书,一边赌咒怒骂。
所以这些年来,叶家与景家一向不和,叶笑云见了景言,回回都要奚落嘲讽,与对方互骂个不休,整个江湖都知道二人交恶。
当年的北冥晏养好了伤,也加入了抄书的行列,抄了一次前所未有之多的经书诗句。
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来得及吃到熊掌!这让叶笑云怨念了好些年,之后再每次遇见文金家的人,都出手极不客气。
而薛骆迁也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自己的后悔。
他手指蜷缩了一下,握住北冥晏的手,掌心里微有惊讶,却没有挣开:“阿晏,我……对不起……”
彼时刚失去娘亲不久的他,还不懂为保护而拔剑的意义,亦失去了尚未来得及成型、名叫“剑心”的东西,且正如叶笑云说的,那日的大侠,仅北冥晏一人足矣。
“哦,不妨事,我没有真的生气。”北冥晏赶紧说。
薛骆迁抓着他的手,他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更别提生气了,不至于。
“不过……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的那番大话,脑子一热才对我……”最后那几个字,他实在是说不出口:“我只是在说大话而已,其实根本做不到的,可能是小时候戏本看多了。”
薛骆迁盯了他一会儿,又抓住他空闲的那只手:“不是大话,阿晏很勇敢。当年的你虽然瘦小,可依旧挺身而出,挡在人前,在我看来,这是非常珍贵的品质。”
那个一身白衣、异常孱弱的少年身影,叫他一直念念不忘。多年的努力,只希望再不要重复重云山上的事,再不要那个少年受到伤害,再不要袖手旁观。
是北冥晏的勇敢,重新赋予了他何为“执剑的意义”,那么,他也想要保护北冥晏:“我,一直想做你的刀剑,想做你说的那个人,想要爱护你,和你的这颗心。”
“……再等等!”北冥晏被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怔住,半晌都憋着,嘴里一个字都出不来。
这么说来,原来盟主大人对他是一见倾心吗?
薛骆迁摸了摸他的脸,忍不住笑道:“阿晏,很热吗?”
分明是寒雪连天的日子,北冥晏还是觉得自己浑身滚烫:“……我、我是很热。”
薛骆迁抬手给他做人肉扇子扇风:“嗯。”依旧戴着人|皮面具,可那双眼睛的风华,怎么遮都遮不住。
“那,我再问你一件事,也是重云山,岭南的那座,你为了帮阿云,打了你们家的弟子,之后被罚入祠堂跪了一夜,你可还记得?”
“记得。”也记得那天夜里,北冥晏在窗外看他。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不爱管旁人的闲事,没想到你出手帮了阿云。”
薛骆迁顿了顿:“阿晏说得没错,可那是你珍视的人,我在意你,也同样在意你珍视的人。”
北冥晏愣愣地,将头转到另一边,小声道:“你……也是。”
他挣脱了薛骆迁的手,从脖子上取下坠着的玉牌:“这个,给你。”
薛骆迁没接,微微探头过去:“阿晏帮我戴上吧。”
不知道薛骆迁是否明白这块玉牌的意义,北冥晏既希望他明白,又觉得他若是明白,自己这么做便会显得不矜持,心中矛盾。
最后只道:“这个很重要,你千万记着护着些。”
“怎么会,它现在可是比我的命都重要。”
北冥晏笑道:“不许学我说话。”
红线被收进衣服内,北冥晏看着薛骆迁下颌与脖颈的相接处,忽然心中一动:“这里怎么没有戴好……”

“嗯,你先不要动,我帮你重新戴一下。”
薛骆迁仰起下巴,感觉一双温润的手抚上他表面的人|皮面具,隔着一层皮触碰他,令他心中发痒。
下巴处的面具被掀起一角,遮挡住他本就看不全的视线,那双手却忽然不动了。
“阿晏?”
唇齿一开一阖中,有一个比手指肚肌肤还要温润柔软的东西,覆盖在他的唇上,他张开嘴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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