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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山诡泣(风拂尘)


那之后,薛尧衫又等了三年,便等来了盟主调令,彼此求仁得仁,而等北冥晏来取这块调令,可是足足等了七年之久。
他默默地将装着缠臂金与金钗的盒子盖上,趁北冥晏还懵着,将盒子塞进对方怀中:“盟主调令在夹层里,这是我与小骆迁的约定,既然你也有意于他,我须得愿赌服输。”
原来在牢中,薛骆迁说的愿赌服输是这么个意思。
这次北冥晏没有再拒绝了,抱紧盒子,眼眶发紧:“晚辈……给您添麻烦了。”
薛尧衫笑道:“傻孩子,还叫前辈?”
“可……如今,为时尚早……”
“嗯,我就说嘛,你和翩义的性子——”这似乎是个禁忌,薛尧衫也适时地收住了话头:“小扬尘啊,祖父是当真喜欢你,后代这种事呢,你也不必介怀,本家还有小骆邶与小天籁,小天籁还可以招个上门女婿的嘛……”
北冥晏双眼湿润,哽咽地说不出话,直点头。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除了在小骆迁面前,还是轻易不哭罢。若真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只能怪你太好了。”
北冥晏抬头,不理解话中的含义。
薛尧衫打趣道:“将武林盟主迷得神魂颠倒,还不是你太好了?”
北冥晏一下子笑出声,此刻整张脸都红透了,倒看不出眼睛有多红了。
从薛尧衫的屋里出来,不觉已经近黄昏了,北冥晏站在夕阳下发了一会儿呆,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纸张。
那是他进门前,手下交给他关于调查的音信。
姬朝星还在外面等待,竟没责怪他这么久才出来,瞥一眼他手中的盒子:“现在去哪里?”
“去找北冥家主。”
“哎?你去?当真是稀客。”
“走吧。”他还有事未了,现下必须要了一了了。
北冥翩义在自己的房中喝茶,见他敲门,一点都不感意外,甚至桌上还放着另一只杯子,里边正冒着腾腾热气,他扫一眼便知道,这是为他泡的茶,北冥翩义在等他来:“坐吧。”
北冥晏不坐,将那张纸放在桌上:“你的绝学,细雨针。”
纸中包裹着几枚细小尖短的针,针尖上微红,纸上写明了浮石会上的四名死者,被刺入毒针的具体部位,也画图一一清晰明确地标识着。
北冥翩义瞟了一眼,手上倒茶的动作一滞,只一瞬,也逃不过北冥晏的眼:“神墓楼的沈慕婧,西厂的牧云天,羽扇公子汪宁默,以及六扇门的捕快梁广越,他们四人是哪里得罪了北山?”

“是谁教你如此没大没小,这般对外祖父说话的?”
北冥晏顿了顿:“……北冥家主想针对的是骆迁吗?”
“你何时同他如此亲近了?莫不是薛盟主教坏了你。”
北冥晏身形一动,强忍着上前拽人衣领子的冲动:“师父!!徒儿仍敬你传授给徒儿的一切!旁的暂且不管,若您的目的是骆迁,我——!!”
“你怎样?”
北冥晏冷着脸:“我不怕鱼死网破。”
“这才像你。”北冥翩义淡淡地笑了笑:“你且说说,为了他,你能怎么个鱼死网破法?”
北冥晏捏紧了拳头,沉声道:“进来。”
从门外应声进来七八个黑衣人,其中三人在瞬息之间,已经将匕首架在了北冥翩义的脖子上。
老人却仍旧喝茶,仿佛无事发生:“不错。这么说,你终究还是用了玉牌?既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我也晓得你是认真的了。若此事我承认是我做的,你想如何?想我换薛盟主出来?”
北冥晏皱眉怒道:“你!行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外祖母若泉下有知,你良心何安?!”
北冥翩义的动作一滞,摇头道:“自然不安……”
北冥晏其实不信,即便眼前这个老人是他三年前最恨的人,就是这个人逼迫他制出这世间最恶毒的毒|药,让他最小的弟弟以身试药。
那药本就是家里的试炼,最后失败了,北冥晨自然也因此丧命,身为外祖父的北冥翩义,只苍凉地看那小小的尸身一眼:“不过。”
他的试炼不过,代价却是弟弟的死,人命视如草芥、儿戏,就连孙儿也不过如此,更别说其他不相干的旁人了。
一旁的碳火上搁着小炉子,里面正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祖孙俩对视,谁也没顾上管。
良久,北冥翩义道:“既然你启用了暗卫,那也定然派他们上了北山,是看哪个弟弟了?”
暗卫们留意着北山的情况,姬家确如薛骆迁说的,派了重兵全力保护北冥昱,一时无忧,而北冥晨的坟茔也并没有动静。
“请北冥家主不要避重就轻!”
“好,那便来说说它。”北冥翩义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账本样厚重的书出来,北冥晏认出那其中有玉散谱:“听薛盟主说,你不要?这是你外祖母穷尽毕生所学,耗时耗力总结下来的药性精华,天下多少人都想要,就连你二弟也不例外。”
这是同额间砂一样,家主传位的象征。
北冥晏冷冷道:“多谢北冥家主的厚爱,在下不愿承此人情。”
北冥翩义斜眼盯他:“我是你外祖父。”
在北冥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北冥晏就决意同眼前的老人恩断义绝:“在岭南见二弟时他已额间点砂,我以为你……结果我们在你眼中,仍旧只是棋子而已。”
“攻上北山的计划,不惜以亲人后辈做诱饵,这样的长辈,不要也罢。”
北冥翩义平静道:“这与你继承家主之位,关系不大。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属于北冥家,从前,现下,日后,都是。”
“不,如今我只属于我自己!”
老人说不出眼中是什么情绪。
“朝廷那边已经下旨,十日后若还无实据,便会释放六扇门捉去的一干人等。若他能平安回来,细雨针的事,我只会如实告知霍前辈与薛前辈;如若不能,还请北冥家主给天下武林一个合理的说法。告辞。”
北冥晏走得果决,像是再也不愿多看这位老人一眼似的,黑衣人们没有命令,收了利刃,跟在他身后准备离去。
“小晏……”
北冥晏滞住脚步,微微回头,屋子里稍显昏暗,那张苍老的面容看不真切表情,精细的眼发着光亮。
北冥翩义很少这么叫他,在山上,他们都被要求喊北冥翩义做“师父”。
下一刻,北冥翩义挥了挥手,起身开窗,没有再看他,仿佛那声“小晏”,就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无端地,他想起前几日云初灵闹事,北冥翩义说他是个好孩子。
或许是说他听话的意思吧。
不错,比起小易和谢凉,他确实很听话,形同傀儡,但今后不会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保护他决意要保护的人。
他不知道,他刚离开,霍连城便从内室里走出来,提起早已烧红的小炉子,边悠闲地吹着口哨,边倒茶:“你与却岚的这几个孙儿中,小扬尘是最像她的那个吧?”
意外的,窗前低头看手中什么东西的北冥翩义居然理他了,还肯定地“嗯”了一声。
“哎呀,像却岚,所以才最让人头疼啊……”霍连城也倚在窗框上:“看看你家这教育,越来越有主见了,没大没小的。”
中原五杰按照年龄排行,他明明比北冥却岚大,却因她是蜀国人,忌讳四字谐音“死”,偏要与他换名次,他这才做了“四弟”。
“为何不直接将真相告诉他?何必大费周章。你们这关系现如今可真是够差的,他恐怕是恨透你了。”
“不可,他暂且还受不住。”
霍连城瞪道:“你不会打算一直瞒着他吧?都多大了还受不住?又不是小孩子了!”
北冥翩义道:“这个嘛……年轻人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吧,我相信薛盟主会做得更好。”
“啧啧,要说薛大哥这孙子,还真有两把刷子的,武功高强不说,脑子还灵活。”最先怀疑碧血宗宗主身份的人,便是薛骆迁。
北冥翩义笑道:“在意之人的事,自然放在心上。”
“这个绝后之事,暂且不说……”霍连城叹气道:“你当真不再劝劝扬尘了?”
“不了,他已经不再属于北山了。”也不适合。霍连城说得很对,北冥晏是最像北冥却岚的。
“唉,可惜了这么个好苗子……”
北冥翩义无所谓地笑了笑,早就知道北冥晏不会接受家主之位,他只是担心北冥晏一个人在外面过得艰辛,那还不如回家做家主,但方才看来,北冥晏已经不需要这个姓氏了。
如今已经有人有能力保护北冥晏,北冥晏也在为那个人而改变,顺其自然吧。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物什,那是一块翠玉,静静地躺在掌心,照应出他少见的温柔笑意。
这也是一枚玉牌,小字有他亲手刻下的一个——“岚”。
北冥晏出来的时候,估计是脸上罕见有怒意,姬朝星非常诧异,并没有问,二人心照不宣地回到自己的别院。
如无意外,还有十日,薛骆迁便可以回来了。北冥晏看着窗下一坛坛整齐码好的咸菜,扳着手指算时间。便是回来了,这些咸菜也还是不能吃的。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尤其是理清连城司中几桩命案之间的联系,也不时被薛尧衫拉去开小会,依旧是秘密商讨围攻北山的事。
北冥翩义则更喜欢窝在别院里了,他二人自那次不欢而散后,这几日都没见过面。
北山的事推迟到薛骆迁回来之后,这几日,北冥晏去见薛骆迁,都充当了信使,一切暂且平安无事。
令北冥晏比较开心的,倒是有几件事。
薛骆迁被沈慕婧抓伤的胳膊处,涂着南宫卿水的药膏,现下已经大好。
二弟写信来,说一切安好。
叶笑云的信也寄到了,说是很快就回来了。
只是这最后一条对薛骆迁来说,不算好事,因为叶笑云二人这趟的碧落之行,并没有寻到神医,若不是云游出门,便是遭遇不测了。
除了这些,中州庙会也冲淡了这些日子里以来,接连命案笼罩下的恐慌感。
这天,北冥晏又扭扭捏捏来找姬朝星:“朝星……”
姬朝星停下手中挥舞的剑:“想出去玩?”
今日是庙会的第六日,一大清早的,吵闹嘈杂声,直接传入他们住的深院。
北冥晏当真是沉得住气,像北冥易与霍慎方吧,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日日都在外面野。
“晚点吃过饭,天黑了再去吧,张灯结彩也很漂亮。”看北冥晏那个样子,就知道他是北山上的土老帽,没见过繁世热闹的修仙党。
“啊……嗯,好。那现在……”
“嗯?”看那期待的眼神……姬朝星不敢相信:“你不会是又想去六扇门了吧?”
北冥晏很不好意思地点头:“嗯嗯。”
大哥,咱昨日才去过……前日也去过……前前日更是去过,几乎是一日不隔去的好吗?你再这样频繁,六扇门的总捕都要认识你了。
可是北冥晏一脸“朝星是皇后娘娘的亲表弟呀朝星无所不能呀有什么问题吗朝星少侠?”
叫姬朝星想拒绝也说不出口。
这么下去真不是个事,看他姓姬,六扇门才没有为难,可这么一直去,恐怕他表姐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劫狱的念头了。
忽然,姬朝星好像想到了什么:“过来。”
北冥晏将耳朵凑了过去,听了两句,大惊失色:“这……不太好吧?”

第83章 献好计再探监牢
居然胆敢质疑这样绝世无双的好办法?!姬朝星怒道:“随你!你爱做不做!”
“做!做……”
“小爷可是为了你着想!!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也不想想等薛骆迁出来了,是不是得去商讨北山大计?”
北冥晏点头:“嗯,前辈们都在等他。”
“那不就对了?等围攻北山,谁还顾得上庙会?”
北冥晏一想:“啊……”
“你只好等来年了,土财主!”
北冥晏抿唇笑:“想不到,朝星你还会想这些啊……”
姬朝星别过脸:“去准备!别在我眼前瞎晃悠!真是碍眼!烦死了!”
北冥晏连连应下,假装没看到姬朝星发红的脸色:“谢谢你替我着想,朝星。”
姬朝星满脸嫌弃,捂着耳朵:“咦,恶心。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六扇门监牢中,薛骆迁坐在床上运功调息,今日已经是第三次失败了。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如此,自从北冥晏第一次来看他之后。
他总是想着北冥晏的一颦一笑,想北冥晏拿饭给他吃时的小心翼翼,坦诚心意时脸红的可爱,还有,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模样。
他身上还穿着北冥晏带来的衣服。
总之,就是极度的心神不宁,一会儿心跳得极快,好似要冲破胸膛般猛烈,一会儿又死寂得好似没有那颗心了。
睁眼是北冥晏,闭眼还是北冥晏,醒着是北冥晏,梦里也是北冥晏,简直没有一刻不想的。
偏偏北冥晏这几日不辞辛苦,日日都来看他,拉着明显脸黑成包公的姬朝星,他也顺便听了好些冷嘲热讽。
如此又运功数次,他终于还是放弃了。罢了,被这么一搅,整个人……不,甚至于他的一生都被改变了。
正想着,狱卒打开了外面的门,朝他熟练地喊:“盟主大人,姬小公子又来看您了。”
他急忙站起来,却只见姬朝星一人,身后并无北冥晏,虽满腹疑问,也没说什么。
北冥晏不来也好,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是朝星答应他要保护北冥晏的,现下怎么一个人来,是不是北冥晏出事了?
“喏,赶紧换上这身衣服,还有北冥晏做的,这什么破烂玩意儿。”姬朝星扔进来一套衣服,和一张软软的东西:“小爷可把话撂在这儿了!晚饭前你必须给小爷回来!小爷是皇亲国戚,金贵得要命,吃不下破烂牢饭。”
说完,姬朝星便自顾自地倒腾自己的脸,不一会儿,已经戴好了一张人|皮面具,穿上薛骆迁脱下的囚衣,再一看,除了身高矮一些之外,竟神似盟主本人:“喂!!”
“嗯?”薛骆迁回头,看自己的脸对自己说话,实在别扭,尤其是姬朝星戴着他脸的人|皮面具,做的表情便是打死他,他都不会做的。
“你听到没有,早点回来换小爷!!”
“好。”
“滚吧!”别看他穿囚衣的样子啊喂!他的形象都毁了!
薛骆迁道:“多谢你,朝星。”
“……你就感恩戴德吧!全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才有小爷这种够义气的朋友!”
薛骆迁笑道:“是。”
姬朝星将脸贴在栏杆上:“嗯……今日就好好同他一起玩吧,好不容易才……不是吗?”
“会的。”
待薛骆迁戴起帽子,人|皮面具妥当,消失在门外后,姬朝星才收回目光,撅起嘴巴自言自语:“就当是还北冥晏的人情了,不然我才不会帮你们……”
岭南驿站地下的那个地宫里,北冥晏三番两次地帮他,还有这些年来他一直迁怒于北冥晏,种种纠葛吧,若是还清了,就可以堂堂正正、毫无愧疚地拥有朋友了吧。
门外,北冥晏见“姬朝星”出来,脚步往前挪了挪,又怕还在六扇门的地方上引起怀疑,又硬生生地站着不动。
帽子下的脸是姬朝星,可神情冷淡,有熟悉和亲近的感觉,北冥晏还是忍不住靠近了些。
雪地中白茫茫一片,晨起雾气浓重。
“姬朝星”道:“公子在等人?”
“……嗯。”
“恕在下冒昧,天色不早了,外边风寒,公子等的那人,是否失约了?”
“他……从不失约的。”北冥晏笑着,抬头望望天:“说什么天色不早……这青天白日的。”
“良辰讵可待。”
北冥晏一怔,手上一动,想去拉薛骆迁的手,看到薛骆迁的脸,又退缩了:“嗯,良辰讵可待。”
他们错过的时辰,实在是太久了。
“走吧。”
“好。”跟在薛骆迁身后,就像那日夜里,他在薛家祠堂外见的那幕。
只是当年跪得笔直、侧颜令人动容的坚毅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了。
二人很默契地走到城门边,围着护城河边转悠,再往外便是封城的重兵在把守,那句“好。”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话。
此地人迹稀少,也越显寂寥,四周安安静静的,河水未结冰处有水流淙淙。
北冥晏压低着头走路,心里乱糟糟的。
他记得薛骆迁以前不是这样的,即便话也很少,可不至于少到这个地步,难道是换了张脸,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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