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司就近选择了三区的一个售卖场,物资没有五区那么全,但胜在步行过去不算远。
温故上次逛街还是跟张尧,今天却换成了宋海司,感觉比上次要兴奋。
可他的兴奋劲儿在周围的异样中很快过了,变得十分不安。
昨天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又来了,挑剔的,叵测的,如同毒蛇一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又在他冷不丁看回去的时候统统消失。
渐渐地,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在街上走了这么久,就只有他一个人戴着颈环。
戴颈环的人员从来都属于外城,哪怕是外城全毁,他们也只配待在十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开始不安了,恨不得立刻缩回宋海司家,再也不出来。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走在他身边的宋海司突然停下了,问:“怎么了?”
温故脸红红的,耷拉着脑袋用力摇头:“没,没什么!”
宋海司的瞳孔闪烁了一下,冷酷地巡视周围,把那些嫌弃的目光一一瞪回去,然后拉起他的胳膊大步向前。
温故不得不跟随他加快了脚步,觉得很沮丧:自己是不是又连累宋海司了?
“我想回家去。”他小声说。
宋海司没言语,而是把他推进了路边一间店铺,自己也跟了进去。
光线一暗,接着一个甜美的女声从店铺内部传来:“欢迎光临!”
温故闻到了布料的味道,诧异地抬头,发现他们进了一间很小的服装店。
两旁摆着挂了成排衣服的衣架,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甚至还有街上没人穿的裙子,他只在教堂见人穿过。
另外还有鞋子、帽子、背包等一切能穿戴在身上的东西。
女店主迎出来,看清楚店门口伟岸的身影时愣了一下:“哎?您是……总巡查官?”
宋海司点头表示回应,然后自顾自在店里看了一圈,最后走到货架前,抬手去拿上面摆着的深灰色围巾。
在手指碰到之前,他改了主意,弯腰从最下层拿了条色彩鲜艳缤纷的。
在女店主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把它围到温故的脖子上。
温故发着愣,摸了摸脖子上多出来的围巾,一转头,就看到对面镜子里的自己。
脖子上那条浅绿色围巾印着可爱小熊头图案,好好地挡住了冰冷的颈环,也把他衬得脸蛋圆圆,显得年纪更小更可爱了。
这是买给自己的吗?
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仍然不敢相信,除了傅澄澄的假发和张尧的猪猪睡衣,还没人真正给他买过东西。
宋海司问女店主:“多少钱?”
女店主认识宋海司,也认出了温故,听到问题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您好,总巡查,这条围巾270块!”
宋海司就要掏钱,温故一惊:“不要,好贵!”
他没想到人类世界的围巾这么贵,他还欠宋海司四万块,不想再增加了!
宋海司掏钱的动作一顿,看他。
女店主担心生意跑了,赶忙说:“印花的料子价格肯定要高一点,如果嫌贵可以买这种。”
她指了指刚刚宋海司第一次看到的那一排,推荐道:“大多数人都喜欢买这种,料子厚一点,保暖,价格适中,只要50块。”
温故一边拼命点头,一边往下摘小熊围巾:“我喜欢,就刚刚那条灰色的!”
宋海司出几张纸币交给女店主,朝温故身上示意了一下:“不用,就这条。”
女店主完成今天的第一单生意,声音愉悦地问:“需要包起来吗?”
“不用。”宋海司说着,又从旁边拿了顶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按照上面标的价格付了账。
宋海司拉着懵懵的温故走出服装店,出门后,还替他整了整被他扯乱的围巾,他这才想起来说“谢谢”,坏心情似乎一下子就被钞能力平复了,眉开眼笑。
宋海司没问他喜不喜欢就替他拿了主意,在他看来,能把张尧送的小猪睡衣当成珍藏品的人,品味也就那样。
由于十区的居民入住,卖食品的售卖场人数激增,出现了十分罕见的人挤人的情况。
这是宋海司预料之外的情况,他十分不适应这种没有边界感的环境,又担心跟温故走散,就紧紧拉着他的手腕,在前面为他开道。
跟在宋海司身后挤来挤去,温故居然有点开心,他不在乎宋海司要带他去哪儿,反正跟着就对了。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一个人满头大汗地捧着一摞纸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纸箱叠得高高的,挡住了他的视线。
宋海司把温故拉到一旁给他让路,温故好奇地踮脚看,特别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的祈祷当场奏效。
那个人从人群中经过,走到他们身边时,忽然脚下一绊,手里的纸箱子一下倒了,最上面的箱子倾斜直直朝温故的脑袋掉下来。
温故反应很快地后退,没想到后面挤得满满都是人,根本躲不开。
宋海司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一挡,箱子不重,砸在他手臂上翻了个个儿,里面装的东西“哗啦”一下洒出来,飞的到处都是。
是一堆废纸,上面粘着石灰粉,箱子落地,两个人身上都遭了殃。
现在,温故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了,他欲哭无泪。
他的脑袋是重灾区,头发和脸上都是石灰,雪白雪白的,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无辜又委屈地看着宋海司。
“对不起,真对不起!”那个人慌慌张张的,笨拙地把箱子放在地上就要帮温顾拍打灰尘,被宋海司挡开了。
“没事。”他低沉地说。
面对周围人聚集过来的目光,他压低帽檐,拉起温故就走。
一路上,温故都在用袖子蹭脸上的灰,可是却好像怎么蹭都蹭不干净似的。
他们出了售卖场,到了没人的角落,宋海司帮他掸头上和身上的灰,又把他的新围巾摘下来,抖掉灰尘重新戴上,等全都干干净净了,才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他仔细擦脸。
石灰被轻轻抹去,原本的皮肤颜色慢慢露出来,饱满的额头、鼻梁上小小的伤疤、粉嫩嫩的唇……
宋海司看着它们一点点恢复本来面目,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笑,最后帮他揩了下眼角。
被擦干净的温故仰头看他泛着柔光的灰色眼睛,也笑了起来。
宋海司笑开的时候很少,温故真想告诉他,他笑起来很好看。
他对着星星笑,星星好像就不那么亮了,他对着太阳笑,阳光好像就不那么耀眼了,他对着自己笑,自己的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而且,非常想用力抱住他。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
他努力让自己摒弃掉不合时宜的念头:“走吧,我们继续去买东西!”
说着就要往售卖场走,却被宋海司一把拉了回来。
“不去了,回家。”
“啊?为什么?”
“过后让巡查处的后勤人员送过来也一样。”
温故突然想起来,作为总巡查官,宋海司是有这项特权的。
所以您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吃灰吗?
他用诡异的目光看了他几秒,就被他强行拉走了。
今天是污染潮围困城市第五天,巡查处的工作不算紧张,除了必要的城内巡查,还分出一部分人到十区去帮忙安置难民。
温故也去了,戴着他的小熊围巾帮物资处分发生活物资,穿着巡查处制服的他觉得自己威风凛凛的。
外城的居民很少有人认识他,只当他是年轻的巡查员,都对他很友善。
发过几轮物资后,他们熟悉起来,对他的称呼也在逐渐转变。
由最初的“这位巡查员先生”,到“那个戴围巾的巡查员”,到“戴小熊围巾的”,最后干脆变成了简短的“小熊”。
温故特别喜欢听人叫他“小熊”,小熊是可可爱爱的动物,被污染的小熊也是。
他搬着大箱子走进负责的那块区域,立刻就有人喊:“小熊,过来一下好吗?”
温故就放下箱子,颠儿颠儿地跑进那个帐篷里,看到是一位驼背老爷爷在叫他。
他来这里帮忙三天了,这位老爷爷不是在睡觉,就是迷迷糊糊的,身上还一直散发出他不太喜欢的味道,这导致他两边的床都空着,没人愿意跟他挨着睡。
每次给他发物资,温故也是给他放在床头就火速离开,他怀疑他生了什么病,跟物资处负责人童跃反应,他就只是笑笑,让他干好自己的活就行。
可今天,老爷爷居然是清醒的。
他无聊地摇晃着手里的玻璃瓶子,蓝色的眼睛充满遗憾地看着温故。
“您有什么事吗?”温故礼貌地问。
“小熊,能供应点酒吗?”老爷爷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是个温故没听过的词。
他小声问:“酒?那是什么?”
“小屁孩!是不是没成年,你们总巡查不让你喝酒?”老爷爷笑了,沟壑交错的脸上露出隐晦的表情,“就是,能让人忘却烦恼的东西!”
温故纠正:“我成年了!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现在就去问物资处的人。”
老爷爷夸奖:“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温故昂首挺胸出帐篷,被夸得走路都快同手同脚了。
童跃今天不在,他就找了负责这边区域的人,对方愣了一会儿,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些难民真是难搞!”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酒?当我这里是酒吧吗?”
温故:“酒吧是什么?”
负责人:“……你去告诉他没有就行了。”
温故“哦”了一声,觉得那位老爷爷可能要失望了。
但似乎老爷爷并没有很失望。
他早有预料似的,“嘻嘻”笑了一声,然后四仰八叉栽倒在床上叹了口气:“人生啊,没意义咯!”
温故挠头:“有酒才有意义吗?”
老爷爷转头看了看他:“对我来说是的。”
温故问:“为什么呢?好像很多人都不需要酒。”
“我的所有亲人都死了,我也被污染了。”老爷爷干脆把整个身体转过来,指了指背上的驼背,“知道这是什么吗?”
温故猜那是某种污染物特征,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是个恶心的驼峰!”他“啧啧”两声,摇头叹气,“人没了,生态也彻底完咯,连沙漠里的骆驼都开始满山跑了,我就是去捡点蘑菇而已,嗐!”
温故好奇:“城市里不是发放物资吗?为什么还要冒险出去搞吃的?”
“我出生在外城,我们外城人不是每天都能吃饱的。”老爷爷用不符合年龄的怨怼眼神看他,仿佛在跟他诉说过去遭遇到的不公平,“你这种在主城长大的温室小花不会懂的!”
温故没辩解,他在污染区时也经常饿肚子,一饿就是好几天,但不同的是,他那时有污染能量撑着,饿了也就是感觉有点难受而已,并不会难过得受不了。
现在就不行了,按张尧的话说:一顿不吃饿得慌。
老爷爷还在自怨自艾:“家人没了,我全靠喝酒才能睡个安稳觉,现在,我活着也没意义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喝酒才能睡安稳,还觉得他这几天总是在睡,似乎安稳的过了头,但一提到家人,他还是对他产生了同情。
他问:“城里的酒馆有酒对吗?”
他看到老爷爷眼睛一亮,疯狂点头:“你能帮我搞到吗?酒馆里有卖酒的,而且你成年了的话,他们肯定能卖给你!”
“我……”由于涉及到新鲜事物,温故有点犹豫,但他还是鼓起勇气点了头,“我可以帮你去看看!”
之后,温故就在老爷爷“好人、善良”的夸赞中,飘飘然地换了班。
他在三号轨道列车的检票口出示了政府颁发的紧急时期通行证才被允许上车,顺便,还问了检票员在哪站下车才有酒馆。
今天是污染潮围困城市第五天,江叶辞试图从外部使用“天籁”干扰,但收效甚微。
据他说,这次的污染潮规模相当大,让他们自相残杀死掉一批,很快就会有下一批补上,他甚至怀疑污染区里所有的污染物都跑出来了,不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他说的这个情况彻底断了泰川内部打算突围的企图,叶雷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并建议他们暂时撤离,以免被污染物盯上——就算他们有专门对付污染物的有效武器,但,它们实在是太多了。
陆兹把城门守得很好,虽说巡查处工作不忙,但宋海司作为巡查处的扛把子和泰川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却忙得焦头烂额。
休假两天过后,他就没再回过家。
温故联络他两回,一次是问清洁剂放在哪,另一次是问可不可以邀请德维特来家里吃饭,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过其他联系。
宋海司进门的时候,温故正在啃面包。
见到他进来,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放下面包蹦到他身边:“宋海司,你回来啦!”
宋海司看到,他送给他的小熊围巾还系在脖子上。
他冲他笑了一下。
温故看出他脸色不好,板起脸问:“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东西?”
宋海司说:“刚刚吃过。”
温故:“如果你还没吃,我现在就煮饭。”
宋海司:“真吃过了。”
温故这才放过他,侧身让他进来。
身为自我定义为“雄性”的人,他必须照顾好“雌性”,不能让他挨饿,这是动物界的基本法则。
一进门,宋海司就摘掉手套放到门边的小桌上。
温故已经看到了他掌心的伤,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他的疑惑被他用合理的理由给搪塞过去,他除了对他的“新型武器”大感震惊之外,没其他异常反应。
意料之中,无论是最高科技的光束炮,还是其他古老的热武器,他都没半点兴趣,他只对人类食物感兴趣。
脱掉沉重的鞋子,他无意中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瓶酒。
“哪来的酒?”他疑惑地问。
统治区没那么多粮食和水果用来酿酒,酒馆里的酒大多数都是从外面的遗迹搜来的,且价格不菲。
宋海司从不喝酒,他是担心温故又被什么不靠谱的人带坏了。
温故跟在宋海司屁股后,把十区那位老爷爷的事简单对他说了。
很快,宋海司停下脱衣服的动作,皱眉看他:“所以,你帮他买酒?”
温故点头:“嗯,是他拜托我的。”
宋海司摇头:“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喝酒?而且,你钱很多?”
“嗯,瞿盛昨天拿给我3000块,说是薪水。”温故认真地说,“其实我觉得他有点可怜,他说家人都没了,活着也没意义……”
“没意义就让他去死好了。”
温故愣了,诧异地看着宋海司。
他这是在……诅咒别人吗?
宋海司回望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冷冷说:“醉鬼死了也活该,这个时代,他们的存在是人类的累赘,而你,竟然还帮他?”
这样的宋海司让温故有点陌生,但在他印象里,宋海司说的话从来都是正确的,那这次也一定是那位老爷爷的问题。
他低下头:“抱歉,我不知道,我不会把酒拿给他的。”
宋海司沉默片刻,走过去帮他整理了一下围巾。
“抱歉,我态度不好,实在是……”话说一半停住了。
他不想替自己辩解,他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对温故过于严苛,而忘了他实际是个才到人类社会几个月,什么都不懂的污染物。
“没关系啦!”温故的眼神软软地看向他,让整理围巾的手顿了顿。
“宋海司……我能抱抱你吗?我每天都盼着你回来,每天都等到半夜,可每天都很失望……每次失望我的心里都会难受,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昨晚梦到你回来了,我抱了抱你,就不难受了……”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絮絮叨叨地说着,下一秒,他的身上好似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被宋海司抱住了。
空气瞬间胶着到近乎凝固。
温故瞪圆了眼睛,仿佛一尊雕塑一样,侧脸贴在宋海司的胸口,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而他搂着他,很久都没放开。
窗外一声短促的鸣笛,雪白的车灯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渐渐缩短,又慢慢拉长,最后消失在墙角。
宋海司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温故没放开他,反倒赖皮地把头硬塞进他的胸口,额头拱来拱去,看样像是在想找机会钻进他的心里去。
在宋海司硬把他的脑袋从怀里拔出来之后,他弯着眼睛说:“宋海司,我真开心!”
宋海司笑着揉揉他的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