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只脚出了会儿神,才绕过床尾走到他身边。
他早就抱着被子睡熟了,眉头微微皱着,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宋海司弯腰把人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把自己的被子盖到他身上。
虽然尽量不惊动他,但他还是醒了,撑起身体眯眼看宋海司,样子慵懒得像一只被主人提起来的花猫。
“宋海司,你洗好啦?”
“嗯。”
温故看了看周围,表情带上了点迷惑,含混不清地咕哝:“咦?我怎么上来了?嗯,你睡床上来,你怕冷。”
心头涌上的暖意让宋海司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我不怕冷,你继续睡,乖。”
说着,把他的头按在枕头上。
温故一下子天旋地转的,脑子还有点小迷糊,等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宋海司已经躺下了。
宋海司钻进被他捂得暖烘烘的被窝,轻轻闭上眼睛,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温故悄咪咪地把脑袋搭在床边看他,见他的被子裹得很紧,很担心他着凉,毕竟,他总是那么凉。
可是,他好像不想跟自己一起睡,硬是不肯上床来,也不肯让自己睡地上,他一定是怕其他人知道了,说他欺负下属。
欣赏着他朦胧灯光下光洁的睡颜,温故咽下口水,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打起坏主意。
不,是好主意!
他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舒缓,假装睡着。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又翻了个身,滚掉了被子,滚到床边。
第三次翻身的时候,他一下子翻下床,半挂在床沿上,又缓缓、缓缓地把身体往下落,落,落……
“噗通”,精准掉进宋海司和床的夹缝中间。
最后一次翻身,他脸朝着宋海司,假装他是被子,紧紧把他搂住了,还心虚地把头埋进他的肩窝。
果然,好凉,隔着薄被子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凉,几乎是跟空气相同的温度,或许要高一点点,嗯,反正,完全感受不到被子下面是个活着的人。
身边的人微微颤动了一下,让他心头一紧。
他担心是不是自己惊醒了宋海司,又觉得应该没有,否则他一定会把自己重新扔回床上。
他打定主意,就算宋海司醒了,自己也要继续装睡,反正无论如何也不回床上,这样,或者他换到床上去睡,或者……两个人一起睡!
还好,宋海司睡得很沉,除了身体被碰到时本能的绷紧和呼吸稍显粗重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反应。
温故放心了,蹑手蹑脚地把自己塞进他的被子里,整个人黏在他几乎凉透的身体上,活像一片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
他想让他彻底暖和过来,于是,手悄悄溜过他结实的胸膛,用手臂轻轻抚摸他的皮肤,试图带给他更多热量,光溜溜的小腿也抬起来,不由自主在他的腿上摩擦摩擦。
小臂最光滑的部分触感敏锐,他能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强有力地跳动,一下,一下……
越来越快?
他一定也感受到自己的热情体贴了!
温故的脑袋动了动,好玩地把耳朵贴在他的肋骨边缘,他那清晰而有节律的心跳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奔腾起来,渐渐地,他们的心跳同频了。
他的身体扭动两下,埋着的脸发出几声闷闷的笑。
这种感觉真的好好!能跟宋海司这么亲密,真是太开心了!
感谢张尧的抛弃之恩!
他很喜欢这样抱着他,心想如果能这样一辈子就更好了。
他记得瞿盛说过,只有情侣才能在一张床上睡一辈子,可宋海司也说过,他们不可能成情侣,真遗憾……
一道气息落在他的后脑上,有点凉,让温故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把脸从宋海司的颈窝里抬起来,正对上一双冷灰色的眸子。
只不过,今天这双眼眸里不是化不开的冰霜,也并非独属于某人的温柔,而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令他心惊肉跳的灼热,几乎要把人生生熔化在里面。
“你在干什么?”宋海司嗓音暗哑,充满磁性。
温故浑身僵住了:“没,没,没干什么啊?咦?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在床上吗?我梦游了吗?”
故意装傻的样子拙劣极了。
手不摸了,腿不蹭了,就连下巴都从人肩膀上挪开了。
他发现,在宋海司面前,每次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设都会土崩瓦解,这次也不例外。
还说什么死皮赖脸就是要装睡,笑死,根本装不住!
他心虚的厉害,于是在对视中一败涂地,两秒钟不到就慌乱地挪开目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瞟,而手脚还维持着八爪鱼的姿态。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盯着薄被子中央突兀鼓起的某一点不放。
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来把人放开,并且讨好地帮人掀开被子,小小声地关心道:“宋海司,你是不是想去厕所?快去吧,憋太久了伤身体的!”
宋海司是憋好久了,但却不是被膀胱憋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温故那一声甜甜的、带着软软尾音的笑直接把他推进了火坑,他整个人都被点着了,但他仍然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不该有的表情。
但他大意了,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他的身体无情地抛弃了他的自尊。
他有点难堪,好在房间内光线很暗,让他的大部分难堪都被吞没在黑暗里。
所以,对于温故请他去厕所的提议,他只是高冷地点了点头,起身,若无其事地走进洗手间。
打开淋浴,调至冷水,洗澡。
温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混着淋浴冲下来的水流声,瓮声瓮气的:“不是刚洗完澡吗?怎么又洗?你上厕所弄脏裤子了吗?”
“……”宋海司后悔让他住进来了,简直自讨苦吃。
温故还在嚷嚷:“那我先睡咯!”
宋海司一句话也不想说,自暴自弃地搓洗自己的身体,搓得皮肤泛起了暴力的红色才罢休。
第二天,温故起床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宋海司弄好了早餐,正坐在书桌前看电脑屏幕。
温故揉着惺忪的睡眼,意外地看到宋海司挂着浅浅的青色眼圈。
咦?他昨晚好像没躺回自己身边,那也就是睡到床上去了?怎么,没睡好吗?是不是被自己气到了?
他昨夜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睡着的,所以并不知道,其实宋海司冲完冷水澡后,在客厅过了一夜。
碍于昨晚又惹到宋海司了,他先规规矩矩地跟他打招呼:“宋……总巡查,早上好!”
宋海司臭着脸抬头看了看他充满期待的小脸,目光很快又落回电脑上,隔了好几秒才回应:“嗯,早上好。”
温故开心了,心满意足跑去洗漱。
早餐是粗面包、水煮蛋和牛奶,没有罐头汤,但是却有两片加热过的熏肉,在温故看来是很丰盛的。
他吃粗面包的时候很费力,他吃所有面食都费力,他不习惯吃这种固体形态、一嚼就碎,却还很有嚼劲儿的东西,嚼着嚼着它们就会从嘴巴的一边跑到另一边。
他的腮帮鼓鼓的,眼睛贼溜溜地观察对面的宋海司,像只初到新主人家的仓鼠。
宋海司脸被朝阳染成金色,还没来得及好好梳理的头发温柔地贴在耳畔,垂着眼睛吃东西的样子好看极了。
温故又挪不开眼睛了。
宋海司早发现了他的注视,他从来都知道,从一开始这个出身于污染区的小污染物总是会悄悄观察他,他对巡查处内网那些传言也早有耳闻,可从没当做大事。
但经过昨晚的事,他的观察让他如坐针毡。
大事了!
他放下牛奶杯,主动出击:“怎么了?”
温故吓了一跳,差点被噎到,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喉咙里的水煮蛋咽下去,着急地喝了口牛奶。
“昨天你去哪儿了?”
“巡查处。”
“不是休假吗?”
“去看个人。”
“看人?是谁呀?”
“记得上次那个疯子吗?”
温故愣了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被戴上颈环那天,治安处正在街上抓人,那个满嘴高深词汇的疯子被他们带走了。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宋海司就继续说:“他曾经是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叫宗雪,现在他不疯了。”
温故:“???”
一脸的莫名其妙。
宋海司勾了下嘴角:“大概在三十多年前,他的导师程博士提出了让全人类移居地下躲避污染潮的可能性,但由于种种意外没有实现,当初的人类很抗拒这个想法,就把他们科研组归为骗子一列,后来他们就消失了。”
“地下?”温故捕捉到重点词汇,发出不理解的感叹。
“我父亲认识程博士,据说,那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在我小的时候,他不止一次说过他们很可惜,很遗憾,他认为这个计划理论上其实是可行的,只不过世界上人口太多,光泰川当时就有快两千万人,等这个浩大工程结束,说不定人类已经灭绝了。”
温故想象不出这个工程有多浩大,但他想到了徐西霜——他和徐西霜挖那个只供他一个人睡觉的地洞,就花了两天两夜。
他拿起第二块面包咬了一口,继续嚼,眼睛却还巴巴地看着宋海司,等他的下文。
他最喜欢听故事了,而宋海司也没让他失望。
“你……出意外的那天,我去跟他聊过,站在我父亲的立场。”
宗雪始终疯疯癫癫的。
他着了魔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一遍地复述着那些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词汇,好像不这样做的话,转眼就会把它们忘了。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听不到,看不见,直到宋海司坐到他对面,安静地平视他的眼睛,一字不漏地重复出那些单词。
地心岩层、钛合金、森林耕地、诺亚方舟、蛋白质、人造阳光、地热发电。
正在专心撕指甲旁边死皮的宗雪停住了动作,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宋海司欲言又止。
宋海司:“宗助理,您还记得宋亭博士吗?”
宗雪脑袋慢慢歪到一边,渐渐地,散乱的目光竟然出现一丝清明。
“宋……亭……博士?”
“他是我父亲。”宋海司循循善诱,“他总跟我提起过您的导师程博士,他很敬佩他的为人,程博士现在还好吗?”
宗雪神情恍惚了一下,好半天才说:“他死了。”
宋海司诧异地问:“怎么死的?”
“累死的。”宗雪呵呵笑起来,又开始一个个词重复,“地心岩层、钛合金、森林耕地、诺亚方舟、蛋白质、人造阳光、地热发电。”
这次他的语气十分正常,每一个词都说得郑重其事,像是在给宋海司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宝贝。
说到最后,他热泪盈眶:“我们造出来了。”
三十年前,程博士提出了代号“地渊”的人类移居地下计划,被全盘否决,几番争辩后,他带着自己的科研组、拥护者、还有军方派给他们的护卫军出走,从此消失在泰川人的视野中。
那时是最混乱的年代,也是人类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别说是在野外,就算是城市,也有可能一夜之间变成污染物聚居的巢穴,所以,他们的消失无人在意。
程博士带着他的科研组和其他拥护者回到了他的家乡城市——青城,也在东大陆板块。
那座首当其冲成为污染物攻击目标的繁华都市,曾经拥有者人类最大的药物研发基地,于x906年覆灭在一次污染潮入侵中。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它还有一个很坚固的地下堡垒,一座几百年前的防空洞。
程博士带人进入青城遗迹,找到防空洞入口,在储备了足够多的器械和食物之后,把洞口封了起来,只在需要时打开。
程博士的计划不只是这个小小的防空洞,这个防空洞只是一切的开端,他的实验田。
他最终打算建造一个深入地心岩层上方的,能供所有人类生存的地下空间,空间六面用钛合金板做防护,培养无土森林和耕地,养殖富含优质蛋白的动物,利用地热发电,仿造太阳结构,造出很多小型人造太阳提供光源,并安装大量的空气过滤转化装置。
他把这个计划看做现实版的诺亚方舟。
看起来是个非常夸张的设想,但细想起来并非难以实现。
青城是个大城市,有着世界上比较先进的科研所,虽然被破坏的厉害,但程博士的团队还是能找到不少需要的耗材。
他和信赖他的人一点点搭建梦想中的诺亚方舟,虽然无法真的深入地下岩层,但,他们成功了。
第一次实验,五个实验者在一个封闭的地下空间里生活了十天,一切正常。
第二次,人数增加到十人,时间为一个月。
第三次,更多……
最终,他们一起在里面度过了一年时间,他们在没有任何外界援助的情况下度过了一年,他们真的成功了!
然而,单一的食物和枯燥的日子让好几个人疯了,有一个护卫队的士兵在吞枪之前还杀死了同住在房子里的其他七名同伴。
那一枪击碎了很多人的梦想,他们跟程博士道别,程博士并没因为半数人的离去而有任何改变,但宗雪说,自那之后,程博士更加沉默寡言。
他带着剩余的拥护者继续完善地下城市,年复一年,他们的成员越来越少,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外出寻找食物,有的留下字条告别,再无音讯……
十年前,程博士也病倒了,是一种遗传疾病发作。
两个跟他关系最好的人去青城药物研究所找那种特殊的药,结果一去不回,从通讯器中他们得知,城里到处都是游荡的污染物,恐怕,最近离开的那些人都成了它们的食物。
看着每况愈下的程博士,没人再敢外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走到终点,把大脑里的智慧和未完成的夙愿一起带走。
从那之后,宗雪也出了问题,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还多了梦游的毛病。
他很久没有清醒过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泰川的,甚至不知道,从他到泰川已经过去了十年。
温故听得嘴巴都张开了,像是亲身参与到了事件中一样。
宋海司笑了笑,随即又严肃地说:“他们造出来了,可惜,规模不够大,也没人知道这个消息。”
温故鼓着嘴巴,疑惑地问:“在地下生活很安全啊,为什么当时人们不同意呢?”
“有三个原因。”宋海司把得到的讯息汇总起来,“第一,当时人类太多,全转移到地下根本不可能,当局者要全盘考虑;第二,有能在地下活动的污染物,人类把自己封闭在里面,很容易一次进攻就全军覆没,无处可逃;第三,会疯。”
“为什么会疯?”
“这点毋庸置疑,每个人心理素质不同,长期的压抑情绪会逼疯一个人,哪怕是最有信念的人。”
温故撇撇嘴,学着张尧的样子:“嘁,真矫情!”
宋海司被他逗笑了:“是矫情,那是因为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没法开口跟其他人说他们有多痛苦,而活着的那些,还没被逼到绝境。”
温故挠头,感觉宋海司又在说怪话了。
宋海司没指望他懂,把自己盘子里的熏肉放进温故的盘子,温故看了看他盘子里剩下的那片小小的熏肉,突然察觉到什么。
“宋海司,你添新餐具啦?”
“嗯,因为之前德维特说要来。”
宋海司比较无语,住进来第二天才发现,神经是有多粗?
说起德维特,温故心里涌上一股歉意。
假期有两天,他今天没事做,准备去探望一下被自己挤走了的德维特,看他有没有沦落到睡马路。
他请求宋海司去查德维特的新地址,没想到,他突然像是有点不高兴,从眉毛的角度就能看出来。
“你很关心他?”
“当然啦!他也是我的朋友!”
他用了“也”字,这让宋海司眉毛的角度变得稍稍愉快了一点。
“没必要担心他,他肯定好得很。”宋海司笃定地说,“就算给他个陌生的室友,他也能很快打成一片。”
“哦……”温故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德维特那副社交能力超强的样子,放心了。
“如果今天你没事做的话,”宋海司清了清嗓子说,“跟我一起去买吃的,家里储备不多了。”
温故大惊:“需要我出钱吗?我很穷的!”
宋海司嘴角抽搐:“你出人就行。”
泰川居民的食物分两类,一类是基础的,能维持温饱,由官方统一供应,而另一类未必多有营养,但味道好,属于进阶食物,产出量很少,是要自己花钱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