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作为和衍衍在比亘古更遥远的时代就相爱的恋人,还是“江暮漓”这个被赋予模拟而成的人格的人。
“衍衍,我将永远爱你,以你期望的姿态,在你期望的世界。”
又在说一些听上去很了不得话,温衍想。
但没办法,这就是阿漓,阿漓在说一些比天方夜谭还虚妄的情话时,总会给他一种他在说必定会实现的承诺的错觉。
时间是流动的,空间也会改变,虽然他真的很想一直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开开心心地一起生活,但他们总有一天会变老,老迈的终点是死亡,死亡意味着分离。
他们将各自进入轮回,投生成全新的存在,再也不认得彼此,也不可能再相遇。
想到这儿,温衍心中又涌起悲伤的情绪。
他太爱阿漓了,哪怕他们现在正年轻,但只要一想到注定会到来的离别,他就一阵阵惶然。
手掌上传来温暖的感觉。
江暮漓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相信我。”他说,“我一定可以为你做到。”
打破六道轮回的运行规则,一切就都能保持现在的样子。
他们将永远年轻,永远和现在一样相爱。衍衍不用经历作为人类难以逃脱的注定命运——衰老与死亡,他那如风中烛火般摇摇欲熄的灵魂已经再不能经历一次投生成人了。
温衍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尾上挑、看人时总是含情脉脉的凤眼,仿佛凝聚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很容易令人轻易沦陷进去。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只要是江暮漓说的,就算是肉麻到荒唐的情话,他也愿意相信。
离开陈家别墅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夜空很晴朗,像一块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的蓝水晶,点缀着光芒清澈的万千群星。
温衍用湿纸巾轻轻按着哭得红肿的眼眶,心里却十分轻快,仿佛盈满了洁净柔软的云絮。
曾经积压在胸口的不可告人的感情与秘密,终于向最喜欢的人尽数吐露。此刻的他,反复也变得和这片高远的夜空一样旷达而透明。
然而,一个电话就彻底打破了美好静谧的氛围。
是范倩楠的主治医师打过来的。
他用一种恐惧到几乎叫温衍怀疑他才是精神病人的声音说:
“你……你能不能来一趟?你妈妈她很奇怪。”
虽然在现代医学和技术的发展下,精神科疾病已经褪去其妖魔化的外皮。但社会和心理因素对精神障碍的影响比对其它躯体疾病的影响更显著。
所以,精神科仍是各临床学科中相对最不发达、最复杂的,同时也是最神秘的。
自然,与其他医生相比,一位精神科医生会面对更多未知领域。能胜任这个岗位的,基本都是理智坚韧的人。
更何况范倩楠的主治医师陈捷是一个经验丰富、从业多年的医界精英。他为范倩楠治疗的这些年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专业素养与值得信赖的精神状态,从未被精神垃圾、负面情绪污染。
温衍挂掉电话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他实在想象不出范倩楠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陈捷惊慌失态到这种地步。
虹城市精神卫生中心。
这是一所精神卫生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刚一踏进去,会觉得它和任何一所专业的医院并无不同。
但是,当温衍进入住院病区,却发现到处都是铁栏杆,每走一步,脚下就不由生出寒冷的感觉。护士将两道门依次关上并反锁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界限被无情地隔绝他甚至开始慌乱。
一条狭窄的走廊。
右侧是一排穿病号服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目光空洞,依靠在窗边晒月光。
右侧是一间间病房,鳞次栉比。
不时有患者和来查房的医生护士,用独属于他们的奇怪方式打招呼,也有患者无规律地摇晃着身体,哼唱着听不懂的歌谣。
见到温衍和江暮漓这两张陌生面孔,不少患者纷纷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他们的眼神,和正常人的眼神不一样。
正常人总会无意识地隐藏心思,在大脑意识的周围竖立起重重藩篱。哪怕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很容易透露出人的真实想法。
但正常人绝不可能像精神病患者那样,两只眼睛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混乱纠缠的意识毫无保留地哗啦啦涌泻而出。
好多个人。
好多双眼睛。
好多好多的意识。
温衍的喉咙像被堵住,升腾起溺水般的窒息感。
这个地方仿佛是一个平行宇宙,大门一旦关闭,他们就被困在异象般的境地中,无法再离开一步。
在医生办公室里,他见到了陈捷。
整肃到近乎枯燥乏味的环境里,陈捷正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屏幕光映照着他的脸,显出微微凹陷的脸颊还有挂在下眼睑上的青晕。
温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精神充沛的微胖男人,现在整个人却像一株长期被太阳暴晒的枯萎植物,弥漫着一种衰败感觉。
范倩楠的病症,真的能将他折磨到这种地步吗?
陈捷懒得跟他们寒暄,示意他们坐下后,便开始跟他们交代起了范倩楠的情况。
“这些年,病人的情况虽然没有很大起色,但至少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就在上个月,我在每天晚上例行的病房巡视的时候,发现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在吃过药后安稳入睡。”
“她抱着头坐在病床上,对着她的娃娃念念有词,说什么做梦了,我又做梦了,做梦好开心。之后连着好几夜,她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虽然每次说的话都有所不同,但总体表达出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我把它们录了下来,并整理成了文字。”
温衍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陈捷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报告递给了温衍。
温衍注意到,他那报告的那只手绷得特别用力,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就好像那不是一份医院里最常见的病情记录,而是比定时炸.弹更可怕、更危险的东西。
“你自己看吧。”陈捷用力吞了口唾沫,喉结夸张地起伏,“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温衍有些奇怪,这又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专业著作,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
可就在他翻开报告的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陈捷的忠告。
疯狂的呓语。
黑纸白字,密密麻麻,活像一群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行军蚁,呼啸着冲进他的眼睛,闯入他的意识。
最高频出现的词汇,是梦和幸福。
幸福的梦。
梦中的幸福。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梦。幸福。梦。幸福。梦。幸福。梦。
温衍的视线逐渐涣散,意识仿佛要被吸纳进这团混沌癫狂的漩涡。
手背上落下温暖的触感,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江暮漓轻轻从他手中抽走这份记满可怕梦呓的报告,一页一页姿态优雅地阅读起来,神情既认真又专注,仿佛捧着的是一本清雅的诗集。
少顷,他合上报告。
“病人似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她坚信自己在梦中过着幸福的人生,甚至对那个与现实相对的世界,产生了严重的依赖。”
“没错。”陈捷僵硬地点了点头,“但当时我只是稍微有点担心,并没想到会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
温衍皱眉,“病人本身精神就有问题,为什么没有去重视?”
“人体细胞都有自我修复的功能,而脑神经细胞则靠梦境来修复。”陈捷解释道,“病人在遭受生活重创后失去了平衡,内心充满困扰和痛苦,她做梦是在完成对中枢神经细胞的自我修复,完全是大脑中枢神经细胞自我保护的需要。”
“很科学的解释。”江暮漓微微一笑,“只是,尽管它合理而正确,你自己能相信吗?你能说服你自己吗?”
陈捷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嘴唇颤颤地哆嗦,似乎在经历着一场十分痛苦的思想斗争。
“虽然精神病发病的原因比较复杂,但无非是遗传、器质性原因、心理因素和社会环境因素这些方面。我一定能用专业知识和临床经验,制定出有效的治疗对策改善病人的状况。”
江暮漓略略颔首,“但愿如此。”
“现在方便带我们去看一下病人吗?”温衍问道。
虽然他已不再对范倩楠的母爱心存幻想,也不对她抱有任何母子情分,但该对她付的责任他还是会承担起来。
“正好我现在要去查房,你们就跟我一起吧。”陈捷道,“请你们务必保持冷静,不要害怕,病人情绪很敏感,受不了一点儿外界的刺激。护士来给她吃药,她都会十分激动,拼命躲避。”
温衍问:“这和她做梦有什么关系吗?”
“我认为有。”陈捷顿了顿,“她似乎把我们这些人和她自己判定成了不一样的存在,总认为我们要把她从梦里那个美好的世界带走。”
“甚至,她还给自己起了专门的称呼,用来和其他人做区别。”
温衍皱眉,“什么称呼?”
“很抱歉,因为她说的次数不多,发音又很含糊,所以我还不能确定。”陈捷道。
范倩楠的病房位置比较靠里,三个人一起顺着狭窄的走廊往前走着。
白炽灯很亮,将整条走廊照得灯火通明。
但温衍总觉得尽头是一个黑洞般的终点,不知有什么未可知的恐怖隐藏其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他由衷地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走廊左侧有一块阴影的豁口,是楼梯。
一个背脊佝偻的人影慢吞吞地浮了上来,拐杖敲地的声音“笃笃笃”的响,如投石入湖,荡开圈圈森然的涟漪。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她在范倩楠病房门口停下脚步,刚要伸手敲门,就被陈捷拦了下来。
“吴奶奶,那么晚了您不回去休息,来这儿干什么呢。”
吴珍莲慢慢转过头,脸从阴影里暴露在了白炽灯的光照里。
她张开嘴“嗬嗬”笑了起来,掉光了牙齿的口腔宛如一个黑洞。
她这一转头,不止温衍吓了一跳,连陈捷都骇住了。
吴珍莲的头颅很大。
她的身躯和四肢已经萎缩得像皱巴巴的核桃,但她的脸却十分光滑饱满,尤其是额头和颅顶,高高地耸立起来,就像被强行灌进了许多东西。
陈捷猛然记起自己上次见到吴珍莲的时候,她的头部似乎已然有了些微妙变化。
但当时他并没在意,因为吴珍莲身体一直没什么问题。
怎么短短几天,她就变成了这样?
陈捷稍微一思考,就感觉脑内隐隐胀痛。这种不适并非器质性的,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体验。
是了,就和他研究范倩楠的梦呓时一样。
一旦他试图用理性与知识去解开谜团,就似有无数只蚂蚁顺着他的七窍钻进他的脑髓,细细密密地啃食着他的意识,要将他的精神也啃得破破烂烂,百孔千疮。
他会疯掉。
和他的病人们一样疯掉。
疯掉,被关在这里,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拖着日渐疯癫的神志,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陈捷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用力按下圆珠笔笔帽,让笔尖扎进掌心。
锐痛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是一名医生,他要救治他的病人,他怎么能害怕?
他相信不会有知识和经验解不开的难题。
然而,吴珍莲下一句话,就轻易击碎了他的信心。
她说:“我和小范约好了,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陈捷呆住了。
吴珍莲失智将近三十年,从未离开医院一步。她的家人将她送来这里自生自灭,连医药费用都是医院先行垫付的。
不知该说可悲还是幸运,她早就谁不认识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被抛弃。
她的意识陷入比深海更暗无天日的混沌,又怎么可能认识范倩楠,还跟她约定什么散步聊天?
甚至,她都不可能记住范倩楠住哪儿,叫什么名字。
“您……认识范倩楠?”温衍试探着问。
吴珍莲笑着点头,“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是很好的朋友,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讲,就是忘年交。”
这下,温衍也浑身一僵。
范倩楠哪儿来什么朋友啊?
吴珍莲兀自絮絮地说:
“我们是在欧洲十国游的时候认识的。”
“她老公带着她和她儿子,我儿子带着我和我老伴儿,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在塞纳河边喝下午茶,所有人都羡慕我们,因为他们都没我们这么幸福……”
她讲得滔滔不绝,温衍和陈捷听的一愣愣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胡言乱语,可越听竟越觉得栩栩如生。
因为,吴珍莲的讲述里有许多非亲眼目睹不能有的细节。
比如,范倩楠穿了一双黑色尖头高跟鞋,结果磨破了脚趾,她那位富豪老公就特意给她买了一双舒适的运动鞋换上,还亲自为她系好鞋带。
更诡异的是,吴珍莲还说了许多身为一个大半生都在精神病院度过的贫苦老太太根本不可能具备的知识。
“你们喝过伯爵茶吗?”她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和我老伴儿就喝过,儿子知道我们爱喝茶,特意带我们去高级的店里品尝。”
陈捷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说:“您儿子可真孝顺,你们二老真是好福气。”
吴珍莲骄傲道:
“我儿子说,正宗的伯爵茶一定要两种或以上的红茶去拼配,再加入不同的香料。”
“能用来做顶级伯爵茶基底的红茶,那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咱们国家的正山小种就是,尤其是武夷山市的桐木关……”
末了,她为自己的演说加上一句意犹未尽的结语。
“我真是命好唷,人家常说的天生好命,就是我这种人吧。”
温衍和陈捷面面相觑,嘴唇瑟缩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难以言喻的混乱与恐惧。
许是吴珍莲讲话声音太激动,范倩楠被吵醒了。
只见病房门“吱嘎”一声豁开,门缝里挤出了一张苍白瘦削却仍残留年轻时动人美貌的女人脸。
那一瞬间,温衍和陈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无比希望范倩楠能对吴珍莲做出陌生的反应。
不要认识。
不会认识。
不可能认识。
范倩楠骨碌一下眼珠,把视线投到吴珍莲脸上。
她笑了。
“吴阿婆,等你好久了,怎么才来。”
她走出来,两个人面对面好站好,双手收拢胸前,大拇指相勾,其余四指并拢,给对方鞠了个头碰头的躬。
温衍如遭雷击。
类似的动作,他也见秦老板做过。
当时秦老板正在疯狂念诵祈祷词。
重叠教会的祈祷词。
难道范倩楠和吴珍莲也……
温衍不敢想下去了,可偏偏无数个疑问往脑海里涌。
这两个人长年被关在医院,怎么可能跟重叠教会有接触?
邪.教的目的无非是从教众身上非法敛财,但重叠教会显然不是。
那它想实现的到底是什么?总不见得真是把穷人苦人都带去至福圣地享受极乐吧?
还有,这件事会跟秦朗星有关系吗?
温衍既苦恼又混乱。
邪.教的阴影像蝙蝠的翅膀,终于真切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跟范倩楠喃喃地说了些话,吴珍莲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转身往回走。
陈捷上前扶住她,“你们不是还约好一起散步的吗?”
吴珍莲笑道:“待会儿就去。”
陈捷又道:“可范女士已经回屋又睡下了。”
吴珍莲道:“是啊,就这么去。我们灵人哪儿都能去,哪像你们肉人这么麻烦。”
灵人……肉人……
这不就是范倩楠之前用来指代自己和别人的词儿吗!
陈捷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揣着满怀疑惑和忧心,和往常一样和衣而睡。
相比身体的疲累,大脑接连遭受超出常识之外的冲击,对他的消耗更加巨大。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做精神科医生的普遍都会受到负面影响。
早些年圈子里有句话:“精神病人出院了,结果精神科医生成了病人。”甚至报纸上还登过一家三级综合医院精神科医生“抱团”出现精神障碍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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