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我的那个东西真是好手艺啊,做纸人可不容易,朗星小时候要帮我的忙,我教了他半天他都没学会,小手还差点被剪刀刺破。”
“后来,我发现每隔七天,自己就能见到一次朗星和淑慧。”
“虽然他们是纠缠在我意识中的执念所化,我也陪着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但起码我见到他们了……我又能见到他们了。”
说着,秦老板牵动嘴角,绽出一个悲伤欲绝又欣悦期待的怪异微笑。
既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又是取之不尽的奖赏。
他就这么夹在中间,死去活来,永不安息。
“某种意义上,你已经抵达了至福圣地。”
温衍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感受到家庭温暖的男人,胸口一阵阵地揪紧,被被一种介乎于痛惜与痛快间的复杂情绪溢满。
他一步错步步错
他寄希望于不该存在于世的虚妄之物。
他间接害死了最重要的家人。
但他曾经确实是个最普通的好人,追求着最凡常的事物。
“现在你的还有什么愿望?”温衍问他,“你想结束中阴身吗?你想从这个已经变成酷狱的家中解放吗?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
就当是偿还当年他施予自己的善意。
秦老板一怔,很慢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的愿望。”
“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打开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秦老板灰败的面孔有了柔和的线条,“我想泡一杯你最喜欢巧克力奶给你喝,想看看你的头发旋儿,你小时候最喜欢被爸爸妈妈摸后脑勺了。”
温衍默了默,“所以,你的愿望实现了。”
“嗯,实现了……实现了……早就实现了……”
秦老板双手撑着膝盖,背脊佝偻得像只虾米,先是呜咽,再是抽泣,最后放声嚎哭起来。
一颗颗泪水从浑浊的老眼中滚落,浸湿了面孔,软化了纸壳,起皱,皴裂,泡糊了的纸屑细细碎碎地剥落。
很快,秦老板整张脸都掉了下来,连悲哭之声都变得空洞。
温衍转过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秦老板挣扎爬动的声音,他在大叫秦朗星的名字,他心爱的孩子的名字。
“朗星,不要走,让爸爸再看看你!”
“朗星……朗星……朗星!”
“朗星,朗星你在哪里……你回来……你回来!”
温衍小腿一紧,只见秦老板死命抓住了他的裤腿,挣扎着仰起一颗没有脸的头。
“爸爸每天都很想你……爸爸每天……每天都生不如死啊!”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离开爸爸了……爸爸一次又一次看着你死在眼前,爸爸的心都要碎了……”
温衍长叹一口气,坚定地拉开了他的手。
“我不是秦朗星。”
“那个喜欢喝巧克力牛奶,喜欢听你讲鬼故事,喜欢被你摸后脑勺的秦朗星,已经不在了。”
秦老板手臂剧烈颤抖着,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地面,仿佛这样就能稍微减轻那悲怆到极点的思念之情。
“朗星……爸爸很爱你。”
就在说出爱字的刹那,秦老板的身躯熊熊燃烧起来。伴随着他惨烈的痛呼,眨眼间就烧成了灰烬。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重新生出新的纸人躯壳。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温衍胸腔里炸了开来。
秦老板……可能真的“死”了。
温衍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当初杀死秦老板的不是教会里的人,他也不可能和外人结下什么仇怨。
恨秦老板恨到欲啖其肉、寝其皮、最好令他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却又在秦老板说出“爸爸很爱你”而失控将他烧得魂飞魄散的人——
除了秦朗星,还有别的可能吗?
家庭,平常又奇妙,美好又恐怖。
它能孕育出整个宇宙中最珍贵的真实之物,爱。
也能孳生出比坎特雷拉毒性更猛烈的仇恨。
“秦朗星。”
温衍唤了一声。
虚空中并未传来任何应答。
飘荡进耳朵里的,唯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
下一秒,一股极其邪恶阴毒的灵压宛如一座骤然翻落的五指山,压在了温衍身上,令他呼吸困难,眼球烧灼,整个人像被丢进了强酸溶液里。
整间屋子变幻起了模样。
它一会儿幻化成他小时候和范倩楠相依为命的破旧出租屋,一会儿又闪耀着金碧辉煌的光,变成陈家那栋奢华的大别墅。
它们都是他住过的地方,却又都不是他的家。
他们留给他的,都只有痛苦的回忆。
温衍还看见了那些人,那些空有家人之名,却不断伤害他、抛弃他的人。
他们向自己走来,一步一步把自己逼进死角,嘴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嗜血的尖刀。
“没有人会爱你这种小孩。”
“早知道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你就是个累赘,活着只会妨碍我们一家人。”
温衍不知道秦朗星又为何要憎恨自己,但可以确定,秦朗星在用跟折磨秦老板一样的方法折磨自己。
他洞悉了他们的意识,知道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
忽然,手臂上传来一点尖锐的痛意。
温衍低下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臂上竟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鲜红血孔,像是被某种类似针的锐器扎得很深,一缕鲜血点点滴滴地淌下。
拜这股痛意所赐,温衍的意识一下子无比清醒。
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软弱孩童。
现在的自己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爱,也有了爱一个人的力量。
过去的创伤,再也不能伤害他分毫!
就在温衍心念坚定的一刹那,周围的景物都恢复了正常。
“啧。”
空气中荡开一缕满怀憎恨与不屑的嗤笑。
温衍知道,秦朗星依然窥视着他,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自己仍处在极度危险之中,应该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才对。
但是他没有。
他站在那里,平静却又坚定地开了口:
“不管操纵重叠教会的是什么,我都要找出它的真相。”
“不是想为你复仇,更没有觉得你可怜,只是像你们家这样的悲剧,我不希望再发生了。”
仿佛秦朗星正惊愕于他发出的大胆宣言。
踩着满屋死一般的寂静,温衍走向房门,拧动门柄,推开。
感应灯被他惊醒,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满地漆黑的纸人残片,还有贴在房门上那张陈旧福字。
其实稍微想想就知道,只要贴上福字,就能拥有团圆美满的家,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么简单的变幸福的方法。
自己曾相信,秦老板曾相信,每个普通人都坚定地相信。
不是因为他们愚蠢,只是他们都太渴望获得幸福了。
渴望着渴望着,不断追求着,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只为握住想要的幸福,以至于眼睛遮蔽、心脏迷失、大脑惘惑都未曾发觉。
最终,一脚踩空掉进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走出这栋居民楼的时候,温衍惊觉外面的天还是亮堂堂的。
时间明明才过去不久,却又似一辈子那样漫长。
江暮漓站在碎金摇晃的树荫里等他。
“衍衍。”
温衍朝他走去,江暮漓很自然的张开手臂,将他抱住。
“衍衍,你在痛吗?”
温衍一怔,下意识地朝自己手臂看去。
别说那个针扎样的血孔,皮肤苍白光滑,连一点瑕疵也没有。
“你怎么会知道……”
江暮漓眨了下眼睛,“衍衍的脸上有悲伤的表情,看起来像经历了很难过的事,疼到快要哭出来一样。”
温衍点了点头,把脸埋进他胸膛,一点一点地汲取他温暖的体温和香气。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过了好一会儿,温衍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带着一点犹疑。
“那是我藏了很久的,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江暮漓问:“既然不想被知道,为什么决定说出来?”
“我今天亲眼目睹了秦老板的凄惨下场。”温衍默了默,“我也曾和他一样,将追寻幸福视为绝对的真理,甚至犯下了可怕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陈家的别墅。
虽然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但因为家政定期打理,里面还是很干净,简直就像家具杂志上的样板房,整洁精致到虚假,没有一丝人味儿。
“这里。”
此刻,温衍脚下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台阶,明明不是很深,却黑洞洞的不见尽头,仿佛一直通往地狱深处。
他回头望向江暮漓,“你害怕吗?”
江暮漓面带微笑,牵过他的手。
“怎么可能,这里是与衍衍产生过联系的地方,只会令我无比向往。”
温衍也有点无奈地笑了。
“希望你等下不要后悔。”
也不要对我失望。
他们沿着阶梯一步步下沉,走到最后一格,地下室便在他们脚下展开。
和一般人想象中狭窄窒闷的地下室不同,这栋别墅的地下室几乎相当于一个大平层。这意味着它有足够的空间供主人改造,哪怕被用作某些邪恶而不可告人的用途都没问题。
温衍抬手按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光。
一阵短促的频闪过后,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白茫茫如一片虚空
“你看这里像什么地方?”
江暮漓浅沟了一下唇角,“医院。”
“嗯,医院。”温衍的瞳孔倒映着惨白的灯光,闪动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这里有三间病房,分别给三个人住,陈钰生、陈浩杰,还有我妈妈。”
“他们在旅游的时候遇到了缆车事故,陈钰生和陈浩杰全身瘫痪,我妈妈则受惊吓过度,精神失常。”
“多好的机会。”
“既然我不被家选择,那就让我来组成一个家。”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兴奋得一整夜睡不着觉。”
江暮漓听着,眸中露出一点怀念之色。
祂怎么会忘记衍衍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模样。可爱,很可爱,他那么高兴,自己也被他的快乐感染,用翅膀把自己包起来,跟他一起滚啊滚。
“但是,我已经很久没体验过有家的感觉了,所以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一个家。”
“我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了答案。”
“我一直都很孤独,但现在我可以让自己不再孤独。只要不被抛下就好了,只要……都能和我一起留在这栋房子里就好,哪怕和家具一样。”
温衍抬起手,直直地指向走廊一侧的病房。
“每天放学,我会先来这里看他们。”
“医生劝我不要这么做。因为,每次看到看到我,他们都会情绪激动,还不停地叫。”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医生告诉我们,他们想死,求我放弃治疗,让他们快点去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里就像活地狱。”
“但是,我又怎么会答应。”
“我让医生一定要好好给他们治疗,尽可能延长他们的生命。”
“这不是复仇。”
“我没有在报复他们。”
“虽然我曾无数次诅咒他们,恨得切齿拊心,但现在他们却是我构建起一个家所必需的材料。”
“家庭是不能缺少一个人的。我曾经也有家,可我爸爸去世之后,它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我一定会尽量让它保持完整。”
“至于我的妈妈,她毫发无损,毁坏的只有精神。她变成了一个疯子,我站在她面前她却不认识我,反而把一个布娃娃当成了我。”
“她很爱那个布娃娃,每天抱着不肯放,拍它睡觉,哄它唱歌。我每次去看她,都会抢走那只布娃娃。我求她多看我一眼,我才是她的孩子。”
“可她从来不看我,只是一味地尖叫,要我把布娃娃还给她。”
“为什么宁愿宝贝一只布娃娃,也要对我视而不见?我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时间久了,我终于懂了一些。”
“她疯得是厉害,疯了的人倒行逆施,黑的看成白的,咸盐当做蜂蜜。她爱那个布娃娃越多,就代表她以前恨我越深。她只有疯了,才会爱我。”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冷得像块石头。没关系……没关系,我每次看完他们都这么告诉自己。起码我终于能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放学后有一个家可回。哪怕这个家是假的,是我硬生生拼凑出来的赝品。”
“但我没想到,自欺欺人会那么累。”
“我一点儿都没能开心起来,我好像更孤独了。”
“我看电视里的人,看路上的人,看学校里的人,每一个人好像都很幸福,只有我在煎熬。”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我都那么努力了。”
“我努力地做一个乖孩子,努力地忍耐所有痛苦的事,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可为什么还是不能获得幸福?”
“甚至,我想过,干脆就这样死去吧?我没有家,没有人爱我,只有惴惴不安和无尽的孤独包围着我,死才是轻松的解脱。”
温衍低下头,用掌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望向江暮漓。
“但是好奇怪,不知道从哪天起,模糊感觉是我升到高中的时候,压在我心里的石头好像突然消失了。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那就是未来一定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人再等我。”
“我只要再等等……再稍微耐心一点点,就会和那个人相遇。”
“我不想死了。”
“我也不想再要这样一个虚假的家。”
“我同意了陈钰生和陈浩杰的请求,让医生给了他们最后的临终关怀,将他们从痛苦中解放。他们在死前对我道谢,还有……道歉。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对我说恶意的话。”
“至于我妈妈……我把她和她的娃娃送进了别的医院,再也不去见她。”
温衍轻轻吐出一口气,退后了一步,似乎不敢再离江暮漓太近。
“至此,就是我全部的秘密。”
江暮漓凝视着他,“我知道。”
温衍用力抠着衣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可怕?”
江暮漓倾过身,用力将他拉进怀里。
“不管衍衍想什么、做什么,我都认为是正确的、不容置疑的。”
“人类那套善恶观在我这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衍衍的喜好才是我对万事万物唯一的评判标准。”
温衍眼睫颤抖了一下,又慢慢地阖上,睫根被细密的泪珠浸得湿润。
“听你这样说,真会觉得你是一个不得了的大坏人。”
或者,一位只属于自己的神明。
江暮漓轻轻抚摸着他黑发柔顺的后脑勺,轻声道:“衍衍会害怕孤独,因孤独而恐惧,是再正常的不过的事情。”
“对我来说,衍衍是七十亿人类中唯一特别的那一个。但衍衍的身上,终究寄宿着属于人类的特质。”
“人类都畏惧着孤独,却又生而孤独。即使通往心的道路毫无间隔,也不可能将他们带到一个统一的领域。因为,在孤独的时候,人类面对的是自身。”
“人类畏惧孤独,即是畏惧自身。人类拥有一颗永远看不到、永远听不到的内心,而这颗内心才是他们真正独一无二的本性。”
温衍的眼眶慢慢变红,“阿漓……”
江暮漓珍而重之地捻去他眼尾的泪意。
“所以,人类要面对真实是很困难的,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想到衍衍却一直在和真实作斗争,被真实所伤害,我既心疼又喜欢,简直喜欢到快要疯掉。”
尽管已经听了无数句江暮漓对自己地告白,但温衍还是胸口一阵阵地酸胀,止不住地想哭。
他曾经那么渴望得到爱,爱在想象中无限放大,好像一个黑洞,永远都填不满。
但是江暮漓却做到了。
“如果我能在最初就知道,自己未来一定会和你相遇就好了。”温衍看上去在笑,却像是要哭了。
“那样的话,我在接下来的人生里,一定不会再觉得痛苦和孤独。我谁都不需要,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江暮漓轻抚他的脸颊,声音沉沉弥漫,像一把烧热的细砂。
他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衍衍的悲伤与愤怒,憎恨与疲倦。
也知道衍衍那颗比玻璃还纤细敏感的血肉之心,其实贪婪又强欲,渴望许许多多的爱,越多越好,谁会嫌爱太多,最好多到能将他淹没
这样的衍衍十分美丽,让他迷恋到了极致,闭上眼睛都无法停止对衍衍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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