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却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虽然她看上去是一个弱女子,但一丝属于人的知性都荡然无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惧与悔恨压迫到极限的疯子,它们撕咬着她残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内俱焚。
连江朝都被惊动了。
见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佛龛前,拿出一大把香烛,点燃。
“我不该拜的。”她说。
“不该拜的……不该拜的……不该拜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现在收回许的愿还来得及吗?”
袅袅香烟里,江朝缓慢地摇头。
“起心动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吗?”
“是吗……”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举起那把燃烧的香烛,愤然大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倒插.了进去。
所有人尽皆骇然。
李花秀把自己变成了一炉香。
混乱之中,温衍发现不知何时,俊俊不见了。
“俊俊呢?谁看见俊俊了?刚才还在这里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围又全是山,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着实危险。众人赶紧分头行动,出发去找俊俊。
温衍举着煤油灯,和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堤边走着。
夜风阵阵,送来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凄厉哀怨,如泣如诉。
温衍后脑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快点去那边看看,听叫声像是俊俊那只猫!”
月色森白,长草摇曳,煤油灯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猫摇晃着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冲他们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漆黑的河面上,一具苍白的小尸体正静静漂浮。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猫的时候,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这条河很深,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识水性。
温衍跟同行的几个村民抬着尸体。
担架是用树枝临时扎的,虽不结实,但俊俊小小的一个娃,躺在上面问题也不大
温衍踩到一块湿滑的泥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地上。
“你没事吧?”一个村民把他扶起来。
温衍摇摇头。
他心惶惶,身后如拖行着一块千钧巨石。
他再一次见证了生的脆弱、死的残酷。
前一刻还在开心地与小黑猫玩耍的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亲人,是她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李花秀看见尸体会是什么反应,温衍实在难以想象。
一行人回来时,李花秀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邻居大婶拿了凉水和烫伤膏,想帮她处理一下口腔内的伤口,结果被她猛地撞开。
“不拜了……真的不拜了……我收回……我收回还不行吗!”
李花秀伸长了手臂,又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香烛,拼命想要倒插.进自己嘴里。
温衍他们走进堂屋,把担架放下。
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尽管温衍在俊俊的尸体上盖了自己的外套,但李花秀似乎还是预感到了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她缓慢地站立起来,拖着脚步蹒跚走近。
衣服被哆哆嗦嗦地掀开,露出俊俊泡得鼓胀泛白的尸体。
旁边几个守着她的村民严阵以待,战战兢兢,生怕李花秀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天大的打击连正常人都要崩溃,遑论李花秀这么一个疯癫之人。
可李花秀并没有。
她只是仰起头,发出一声哀嚎。
怆地呼天,剖肝泣血。
然后,她把衣服重新给俊俊盖好,整了整散乱的头发,把脸擦干净,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各位乡亲的帮助,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住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么晚了,乡亲们请快点回去休息吧。”
面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的死,她举止礼貌,口齿清晰,言行得体,情绪不起一丝波澜,简直平静得反常。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丢了爽灵的疯女人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难不成……李花秀的爽灵回来了?”
有几个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待众人纷纷散去,破败老旧的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寂寥。
空旷的堂屋里,只剩下温衍和李花秀面面相对,他们和俊俊的尸体一样,默默不能语。
良久,温衍开口打破了死寂。
“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吗?”
李花秀翕动惨白干裂的嘴唇,“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告诉你,是害了你。”
温衍求她道:“这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李花秀说:“我能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我真心劝你,千万别。”
“我们一家三口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死的死疯的疯。你是个好人,该放下就放下,好好过今后的日子才是正道。”
“可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温衍道,“我现在这样,和死了疯了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
李花秀低下脸,捂住额头,很慢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肯说。
温衍道:“小黑猫是我和俊俊一起埋的,我确定它当时已经死了,而那座土地庙又有着实现人愿望的传说。”
“所以,我是不是能认为,把尸体埋进黄梁山,并向土地神祭拜许愿,就能实现死而复生?”
李花秀慢慢抬起头,皱紧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她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嘲和恐惧的怪异表情,“南槐村哪儿来的土地庙啊?”
“你说什么?”
李花秀拔高音调,尖声道:“这鬼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土地庙,里面供奉的也不是土地公这种正神!”
“可江朝说……”
温衍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等,江朝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里,可有一个字明确说这座庙是土地庙、供奉的神是土地公吗?
自己之所以这样认为,只是因为那座庙看上去像土地庙,匾额上题着“土地庙”三个字,佛龛里供奉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看见的是这样,认知也变成了这样。
可真实真的是这样吗?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眼睛不会被欺骗吗?
温衍浑身一激灵,一种奇异的感觉流窜遍全身。
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
他正在洞见真相,接近愿望的本质,窥见潜藏在美梦成真背后的可怕阴影。
“你在那座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花秀苦恼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记不得了,就算记得也描述不出来。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东西,根本不是可以留在人的脑子里的。”
“任何人,不管是谁,只要稍微看见哪怕只有一眼,都不能去细想,更不能纠结是怎么回事,不然真会把人骇死!”
“你去拜那座庙,许的是什么愿?”温衍的视线投向王海和俊俊的遗像,“是不是和你的家人有关?”
李花秀呜咽,“别问了……我告诉你就是在害你!”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温衍出奇的平静。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爱人死了,之后每一天,我都像活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只要能让他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你根本不知道和那种东西打交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李花秀绝望叫道。
她走到俊俊的尸体边,颤抖着抚摸那张惨白的小脸,眼泪一颗颗地滑落。
“我和王海是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我喜欢他忠厚老实,很快我们两个就确定了关系。”
“可是,逢年过节的,他一次都没带我回过他老家。我当时以为他是故意的,还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被我闹得没办法,终于告诉了我实话。”
“他说,他十几岁就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并不全是因为南槐村偏僻落后。”
“我想也是,他在南槐村有房有地,完全能过得自给自足,未必不比城里起早贪黑地做工来得舒服。”
“我追问他,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情不愿地告诉我,说这地方不对劲,稀奇古怪得很。他小时候就遭过一件事儿。”
“当时他还在上小学,他特别想要一辆玩具汽车,电视里做广告的那种。但他父母嫌贵,任凭他怎么闹,都不肯带他去城里的百货商店买。”
“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他每天盯着电视看广告,做梦都想要那辆电动玩具车。”
“想得入了迷,他甚至觉得没有那辆玩具车的话,自己一点快乐也没有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很正常,孩子嘛,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大的事。”
“他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那座庙。以前他从来都不会多注意什么,不就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地庙吗,有什么稀奇。”
“偏就那一天,他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会发生。他有点害怕,但又很期待,很兴奋,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进去。”
温衍忍不住打断她,“所以,你丈夫一开始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是他有了渴望得到玩具车的强烈心愿之后,才发现了那座庙的真面目?”
“没错。“李花秀道。“他进了庙,拜了神,上了香,许了愿。他就是要那辆玩具车,无论如何都想要。”
温衍指骨蜷紧,“那他得到了吗?”
“得到了。”李花秀道,“没过几天,他在放学路上被一条狗咬伤。狗的主人赔了医药费,还在他住院期间带来玩具和零食,其中就有他日思夜想的玩具车。”
“之后,他壮着胆子又想去那座庙,但它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土地庙。他很害怕,偏偏村里所有人包括他父母,都没有觉得那座庙有什么不对劲。”
“结果,他的认知也动摇了。他认为那座庙很正常,庙里供奉的东西也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
“但是,每每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疤和那辆玩具车,他又会觉得这一切确实真实发生过。”
温衍听着,心跳得越发厉害,震耳欲聋。
果然,那座庙拥有令愿望成真的力量。
当人没有迫切的欲求,或者内心充满怀疑,就无法看见那座庙宇的本质。
那座庙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人的认知。唯有被强烈到极点的愿望驱使,眼睛才不会受蒙蔽,方能看清庙宇中那位神明的真身。
如此,祭拜有效果,供奉有意义。
愿望才能被传递,被实现。
李花秀继续道:“后来,我肚子里有了俊俊。我高兴得很,可王海却愁得厉害。”
“他不想孩子跟我们一样吃苦受累,连个属于自己的窝都没有。他希望孩子能在城里读书,将来做一个城里人。”
“为了让咱娘俩过得更好,他不要命地打工挣钱。我怕他身体吃不消,总是劝他没钱又怎样,只要一家三口能和和美美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可他根本不听。”
“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变得很不正常,整宿整宿地睡不好,总说一些听不懂的梦话。”
温衍问:“他梦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李花秀道,“我只记得他反反复复地说,我们是从山上来的。”
温衍一听顿觉耳熟,俊俊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花秀摇摇头,“他醒来后我问过他,他也呆愣愣的,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
“我替他担心了好一阵,心里一直慌慌的,总感觉要出什么事。结果有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开车,把一个孕妇给撞了。”
“我当时吓坏了,让他赶紧把人送医院,谁知他……他不肯,说这里地儿偏,大晚上的没人看见,逃也就逃了。万一被抓到,绝对又要赔钱又要吃官司,那这个家也就完了。”
“我真后悔啊,我当时怕了,是真的怕了,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没有去救她。她身下都是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想,她一定是要记住我们的样子,等到了阴曹地府再来找我们算账。”
“那晚过后,我们两个躲在家里,没吃没喝了也不敢出去。”
“听见外面邻居说话,就觉得是在议论我们。听到外面汽车的声音,就吓得浑身发抖,生怕警察来抓我们。”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拖着他去公安局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不肯去。他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没准儿能让我们免于罪责。”
“第二天一大早,他人就不见了。等他回来后,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高兴,两只眼睛跟灯泡一样放光。”
“他告诉我他已经搞定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而且从今往后,我们不用再担心钱的事。他一定会让我和孩子过上太太平平的生活。”
温衍低声道:“他是回南槐村了吧?既然许了愿,又怎么会死?”
“你没经历过当然不明白,愿望虽会被实现,但以哪种方式实现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说到这儿,李花秀抖得跟打摆子一样。
“这也正是那座庙最可怕的地方,看似愿望成真,实则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旧报纸,上面黑色加粗的标题写着:
《惨死!一男子遭压路机活活辗毙,铲起遗体如“人形肉纸”》
这则新闻很有名,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当年网上对它也有诸多猜测讨论。
一方面是因为事故惨烈,着实令人心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的发生违背常理,简直匪夷所思。
事发当天,虹城市的某处建筑工地上,王海正坐在路边休息。好巧不巧,有辆压路机向前移动,将他碾了过去,导致他当场身亡。
事故发生时,驾驶员都未曾发现,直到完全碾压过后才惊觉大事不妙,但王海已经惨死轮下,面目全非,骨头和脏器全都被压扁。
他的遗体犹如肉纸一般,工作人员要用铲子才能将遗体铲起来。(看到这儿,温衍不由冒出来一个念头:怪不得李花秀没让她丈夫复活!)
虽然工地是事故的高发区,但这起悲剧完全能避免。压路机行驶速度缓慢,王海当时有充分的时间避让。
而且,驾驶员也不存在视觉死角,不可能行进如此长的距离却未发现有个大活人坐在那里。
总之,这起事故怎么看怎么蹊跷。它是不可能发生的,却偏偏发生了。最后,承包这片建筑工地的老板出于人道主义,还是给了一笔赔偿金。
李花秀用力揉搓了一把泪湿的脸颊,道:
“这事儿一出,我也崩溃了。我在城里待不下去,只得大着肚子来到南槐村。起码这里有王海留给我的房子和土地,加上那笔赔偿金,足够让我和孩子安身立命了。”
“我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外套口袋里有一张东西,那是一张庙里的神签。你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
“让我猜一下。”温衍看着李花秀,一个一个字道,“我猜上面写的,应该是‘所求皆如愿’。”
“是啊……我男人所有的心愿都成真了,可不就是吗!”李花秀痛苦得五官扭曲。
王海求了什么,便得到了什么。
他要逃脱酒后驾车致人伤亡的罪责,实现了。
他要让她们母子过上太平安稳的生活,也实现了。
凡有所求,必有所应。
再灵验也没有了。
“他走了以后,我唯一的念想就是俊俊了。要不是肚子有他的孩子,我真想随他一块儿去了。”
“但是,俊俊生下来就没气儿了。医生说,这和我孕期抑郁、饮食不佳、奔波劳累都有关系。”
“卫生院的助产士把孩子抱给我看,小小的一个,跟刚下的猫崽没什么两样。”
“他那么小,那么可怜,小脸儿青白青白的,他连眼睛都没睁开来,都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人世……”
看着泪流满面的李花秀,温衍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道:“经历丧子之痛的也不止你一人,那个孕妇也不是这样吗?她都没能见上自己孩子一眼。”
李花秀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报应……我知道这是报应。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我们该受的!”
“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报应在我孩子身上?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啊,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我不甘心,我不能忍下去。我男人已经没了,我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孩子!”
温衍道:“所以你也去那座庙里拜了,祈求你孩子能活过来?”
“不全是这样,我留了个心眼。”李花秀道,“我并没有直接许愿让俊俊复活,我许的愿是,让我能好好儿陪着我的孩子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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