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香气。
熟悉到令他心脏狂跳,快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阿漓……”温衍颤抖着抬起睫羽,“是你回来了吗?”
白纸蝶群如瀑布一般,在他身边纷纷簌簌地坠落,堆积成厚厚的雪。
视线聚焦,定格在江朝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
温衍的心重重坠跌下去。
“你没事吧?”江朝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浅浅浮动在鼻端的香气消失了。
江暮漓的衬衣仍然紧紧被他捂在胸前。
哪有什么白纸蝶,半空中飘飘扬扬的全是一张张纸钱。很多被风吹到了屋顶上,落在他的头顶、肩膀、脚边。
“我还好……”温衍推开江朝,“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江朝关切地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温衍的胸口再一次被汹涌难抑的失望冲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南槐村,梦幻与现实的边界逐渐模糊,互相渗透,侵蚀着他,污染着他。
让他触碰到爱人灵魂的缥缈余温,又让他回到冷冰残酷的现实,反复提醒他江暮漓已经死去的哀痛事实。
这种摧心折肝的酷刑还在继续。
复礼结束后是沐浴。
古礼中的沐浴并非洗澡的意思,而是用勺子舀水往死者身上浇洒,再用比较柔软的细葛巾擦拭干净。
这是温衍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楚江暮漓罹患绝症后的躯体。
不是他害怕,而是太痛苦了。只能无助地看着最爱的人一天天地腐坏,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大块大块的疮瘢宛如剧毒又冶艳的花,烈烈盛放。而尚未腐烂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和容貌一样,江暮漓的身躯也是神明妙手偶得的杰作。
他的躯体与其说是人类的血肉,更像用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奇妙材质,精心雕琢出的至高无上的工艺品。
最关键的是,还完美契合温衍的审美喜好。
现在,这件希世之珍已毁,神明也无法再造。
温衍闭了闭眼,把泪水忍回去,抬起江暮漓的手,小心地为他擦拭手臂。
没有尸体特有的僵硬与死沉,一点儿都不费力。而且到现在为止,皮肤上都没长出一块尸斑。
温衍不知道这些异常现象,是不是都和江暮漓和生前得的怪病有关。
毕竟是以人类现有医学水平所不能解释的疾病。
医生们没有检测出病毒,也没有发现恶变的细胞,江暮漓每一份化验报告上的所有指标都很正常,甚至称得上优秀。
他是个健康的人,却正在腐烂。
温衍想,他的阿漓生时特别,死也殊众。
等葬礼进行到哭礼这一环节,所有积压的情绪再也不用忍耐,温衍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哭礼的目的和复礼一样,希望能用哭声唤醒死者。
温衍知道,这仍是徒劳的挽留。他哭得越是厉害,越是清楚地意识到,江暮漓毫无疑问的确是离开自己了。
因为,江暮漓从来不舍得让他落一滴眼泪。
哪怕两人是在做亲密之事,他因难耐的快乐而流下生理性泪水,江暮漓也会心疼地捧住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吻掉每一滴泪。
如飞蝶啜蜜,温柔又贪婪,痴迷又狂乱。
“衍衍的眼泪是甜的,那么珍贵,我怎么舍得浪费。”
听见江暮漓这么说,他心房饱胀,溢满酸与甜。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人,从来没有人喜欢过他,珍惜过他,只有江暮漓把他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珠。
江暮漓不在了,他重新跌落进尘埃,变回灰不溜秋的小石头。
温衍哭得头昏脑涨,眼睛都睁不开。江朝走到他身边,俯身递给他一方洁白的手帕。
温衍哑着嗓子道了声谢,擦了两下后,他忽然感觉不对劲,手帕依旧干燥,并没有湿意透过布料纹理,传递到指尖。
他轻吸一口气,颤抖着抬起手背,抚向自己的脸颊。
眼泪呢?都哪儿去了?
怎么会……没有半点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
丧服!寡妇!灵堂!死鬼老公!谁懂啊!啊!
漂亮小寡妇刚死了老公,一身孝,哭哭啼啼参加死鬼男人的葬礼。死鬼男人躺在棺材里,一边欣赏老婆梨花带雨的样子,一边又忍不住想诈尸把老婆拖进棺材狠狠地“哔——”
(以上发言都来自我一个朋友,跟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灵堂设在离江家老宅不远的土地庙。
土地庙算是全国分布最广的祭祀建筑,几乎各个地方都会有一座,平凡常见。
而且,因为土地神神格低,没有道场,庙宇多半造型简单,由民间集资建造。
南槐村的这座土地庙也不例外。
孤零零的一间主殿,高两米有余,砖瓦结构,水泥抹墙,砖石地板,仅有的一点彩绘装饰也已斑驳掉色。
乍一眼望去,正是一座再简陋不过的小庙。
若硬要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它也算江家的家庙。每一代庙主都是江家人,轮到现在这一代,被选中成为负责和神明沟通的巫觋,正是江朝。
“温同学,你知道这座庙的来历吗?”江朝问他。
温衍摇摇头,若放在以前,他一定很感兴趣,但现在他根本无心了解。
江朝说:“它的诞生,和心愿成真有关。”
温衍猛地抬起头。
江朝缓声道:“一百多年前,大约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当时朝政废弛,政局动荡,内忧外患之下,底层百姓民不聊生。”
“尤其是南槐村这种偏僻荒凉的地方,落后艰苦的生活超乎想象。”
“世道艰难,仅是求生已艰辛不堪,偏偏还天灾不断。”
“先是干旱。”
“农田寸草不生,庄稼颗粒无收,所有人都只能忍饥挨饿,他们最期待的是每天仅供应一次的热粥。尽管那粥汤比水还稀薄,却是他们唯一能入口的食物。”
“后来,连赈济的粥也没有了,这里的人彻底被抛弃了。”
说到这儿,江朝顿了顿,“黄粱山,你去过吗?”
温衍一惊,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江朝继续道:“那时的黄粱山,找不到一根草茎,也没有一片树皮,因为它们早就被极度饥饿的人们给吃得一干二净。”
“实在没东西吃了,就开始吃土。有人把这种能吃的土,叫做‘观音土’。”
温衍低声道:“我们老师在课上说过,这种土其实是粘土矿物,根本不可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只会堆积在肠胃,最终把人活活胀死。”
“没错。”江朝点头,“但是,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生存都无比困难的饥荒年代,为了果腹保命,观音土就成了救命粮,谁还管它有没有害处,只要吃了能填饱肚子就行。”
温衍眼睫略颤,他仿佛真的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蹒跚爬上黄粱山,用一双双骨瘦如柴的手搬走石块,刨开泥沙,挖出里面的白色土块。
观音土的土质很细腻,看起来和面粉没什么区别,可吃起来却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十分咸涩难咽。
但是,已经饿得疯魔的人根本顾不得这么多,是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毒药,只要能用来的填饱肚子,在他们眼中都是珍贵绝顶的美味。
人们吃下了观音土做的馍饼,一个个都不饿了,枯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们发自内心地感恩,感恩仁慈善良的神明没有抛弃他们,还赐福给他们如此珍贵的食物。
许多人接二连三地死去,死时瘦骨嶙峋,唯有腹部鼓胀如卵。
可这并没有阻止其他人继续吃观音土,反正早晚都会死,宁愿做饱死鬼,也不愿做饿死鬼。
“后来怎样?”温衍追问。
“实现了。”江朝举起双臂,扬声道:“虽然这个香火稀少的贫穷之地已经被崇高而伟大的地球诸神抛弃,但村民们渴望生存的强烈愿望到底得到了回应。”
“终于有一位神明降临此地,行使了祂的神力,向我们展示祂的奇迹。”
他嗓音高昂,情绪激动,可温衍听着觉得总觉得他语气不太对劲,有点怪怪的。
尤其是说到“地球诸神”这四个字的时候,颇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咬牙切齿的恨意与讽刺。
“我的祖先江云山最先感知到了神降,他在睡梦之中窥见祂的身姿,听见祂的低语。”
温衍身形一颤,“为什么……你的祖先也是在梦里?”
江朝道:“正如世间阴阳,此消彼长,灵感与理性亦然。”
“当我们身处梦中,我们的理性会降到最低,而灵感则攀升到最高。这将帮助我们不受蒙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与另一个维度的祂们交流接触。”
温衍哑然失语,脸色逐渐发白。
按照江朝这个说法,他做的那些怪梦并不是他的幻想,那只烦人精怪物,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江朝道:“从那之后,江云山就光荣地成为了祂的代言者。每一代庙主,都必须履行使命,做信徒与祂之间的沟通桥梁,向祂传达信徒们的愿望。”
一听到“愿望”两个字,温衍的心又突地跳了一下。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有心思去观察这间阴暗狭窄的神殿。
还是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供桌整齐摆放着香炉、香烛、烛台和油灯等数件器物,香炉里香灰积得甚少,浅浅一层,贡品唯有瓜果若干。
照理说,土地庙虽小,却庇佑一方,香火不会稀疏。况且南槐村唯此一间庙宇,又只拜这一位神明,理应香火旺盛,供奉丰足才对。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江朝开口问道:“你认为愿望是什么?”
温衍一怔,“愿望不就是指想要实现的事情?”
“对,但也不全对。”江朝道,“每个人想要实现的事情有很多,想要变富有,想要变漂亮,想要受欢迎。但这些都不算愿望,充其量只是妄想罢了。”
“南槐村的人不会为了这些可有可无的无聊妄想,来这里祭拜供奉,叨扰神明。”
“那,真正的愿望,到底是什么?”温衍握紧拳头,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江朝露出微笑。
“天色已晚,我该离开了。”
温衍追到他身后,“如果、如果是真正的愿望,土地神可以为我实现吗?”
神殿大门缓缓合上,江朝那张毫无特色的人类平均脸在门外的逆光里逐渐变暗,弥漫开浓烈的诡秘莫测之感。
温衍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好像对自己说了句什么,可没来得及听清,“砰”!
大门沉重地关上。
守灵该开始了。
守灵是最难捱的,需要彻夜守候在灵柩旁,直到东方将白。这一漫长过程中的孤独、恐惧、悲伤,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温衍看见江朝给他准备的保温睡袋、便携式取暖炉和各种零食饮料,这些东西能帮助他尽可能舒服地度过守灵夜。
但他不需要。一点儿都不。
“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阿漓。”
江暮漓躺在灵柩里,身边堆满金银元宝和鲜花,在过于刺目的鲜艳灿烂之中,保持死亡的沉寂。
“可是,你已经不会再理我了。”
温衍趴在灵柩边,素白的指尖仔细又轻柔地拂过江暮漓有些凌乱的额发。
江暮漓的头发也是很漂亮的,漆黑如墨,在光线里会若隐若现地泛起一种奇妙的深红。
那种微微眩晕的光泽,总叫人不由自主联想起蝴蝶翅膀的粼粼光浪。
手感也很好。
温衍以前总喜欢摸着他的头发入睡,睡着了也不肯放。
江暮漓就为他把头发蓄长,好让他抓起来更加舒服。
他是一条漂泊无定的小船,江暮漓是他唯一可以停栖的岛渚。
死亡斩断了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锚链,他正在远离他的岛,重新迷失在横无际涯的波涛之中。
温衍已经哭不出来了。
哭礼的时候,他也没有流出一滴泪。
他想,应该是泪腺已经干涸,呜咽也好,抽泣也好,都是悲伤持续刺激之下的肌肉本能。
“阿漓,你跟我说说话吧,不要不理我。”
“我已经快到极限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温衍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灵柩边沿。他的背脊被沉重的悲伤压垮,弯得很低很低,崩出单薄脆弱的弧线。
温衍不是没想过要坚强、要好好生活下去。但一想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再没有江暮漓存在,便只有恐惧排山倒海般袭向他。
怕得快要死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失去至爱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他真的做不到。
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与灵柩相磕碰,发出坚硬而轻微的声响。
温衍摘下戒指,动作很慢,仿佛这枚戒指已经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有种活活撕裂的剧痛。
温衍把这枚戒指放进了江暮漓的手里。
明明在江暮漓把它送给自己的时候,自己还笑着对他说:“我永远不会摘下来。”
温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过去的。
当他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的时候,他正被那只巨大的六翼蝴蝶怪物用触手紧紧缠绕着。
两只较为细小的触手像人类的手一样捧住他的脸颊,怪物的虹吸式口器伸展开来,轻柔地咂吮着他的眼尾。
祂在舔舐他的眼泪。
细致地,殷勤地,专注地。
一滴不剩。
温衍听见祂用昆虫特有的嗡鸣声,附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
“别哭了……再哭就要哭坏了……”
“但是,对不起……无法忍耐……好甜,眼泪好甜……衍衍好甜……”
“衍衍的眼泪是我的蜜……一滴都不能浪费……”
“我的玫瑰……我的星星……我的至宝……”
“我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prpr老婆脸蛋子的屑(半恼)
虹吸式口器在昆虫的口器里是最优雅的,没有杀伤力,只能吸取花蜜和液态食物,而且可以吸到花管最底部的花蜜,真的特别特别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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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名单我手打的,检查了一遍应该木有漏掉~
温衍牙齿咯咯打战,浑身寒毛倒竖。
他想挣扎,但根本动弹不得,那几根强有力的触手虽然很小心地没有弄疼他半分,但蕴藏着一股贪婪的暗劲,霸道又强势。
温衍有种不祥的感觉,今晚出现的怪物,格外的兴奋。
果不其然,一会儿,祂就更加不安分起来,几根触手攀绕着他的小腿开始游弋。
温衍吓得声调都变了,“你想干什么?”
怪物的触须一抖,恹恹地低垂下来,活像只被主人呵斥的委屈巴巴的狗,可明明心怀不轨的是祂。
“我一直在思念你,爱着你……从比亘古更久远的过去开始……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
怪物又开始以狂热又迷恋的腔调,喋喋不休地诉说起祂的爱意。
就算温衍不能全部听懂祂模仿拙劣的人类语言,也能感受到那浓烈得近乎粘稠的感情正穿透自己的鼓膜,疯狂涌灌进来,把自己的脑髓搅得成沸腾的粥糜。
温衍不懂怪物的爱,也不想懂,不能懂。
他才不要怪物的爱。
他只要江暮漓的爱。
那根环住他胸膛的触手收紧了一点,触手尖从背后绕过来,抵住了他的胸膛。
上面的肉质吸盘乖巧地收起了层层叠叠、宛如七星鳗口腔的尖牙,只是紧紧地附着在他的心房位置,仿佛要从光洁薄嫩的皮肉之下,感受到他悲楚而恐惧的悦耳心音。
“人类常常会感到心痛……心痛令他们痛苦……”
“尤其是你的心,纤细脆弱,就和玻璃一样……令我深深着迷。”
温衍已经无法辨别祂的话音,清瘦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伴随数根贪婪狡狯的触手状足肢的游移,弹奏出惑人的律动。
“你放开……唔!”
温衍突然仰起脖颈,宛如一只落入猛禽利爪的美丽天鹅,引颈发出濒死时的哀歌。
不正常的红晕在他的双颊和眼尾弥漫开来,一路蔓延。
可想而知,在已经被狡猾的触手揉扯得松垮的丧服之下,他全身皮肤也一定泛起了羞热的粉桃之色。
“衍衍,衍衍……真美……丧服,白色的……穿在你身上……我很喜欢……”
“每次看见衍衍,和衍衍说话,亲吻衍衍,触摸衍衍……我都在很努力地克制。”
“我很听话,告诉自己不要发疯……不能发疯……衍衍会害怕,不能让衍衍讨厌我。”
怪物垂敛羽翅,像渴望讨主人喜欢的小狗那样乖顺地垂下脑袋,往温衍汗津津的白腻颈窝一下一下地蹭。
“衍衍讨厌我吗?”
温衍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大睁着眼睛,平时温润忧郁的瞳仁已经变得空洞无光,唯有脸颊红晕更艳,呼吸也愈发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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