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民俗学专业全体同学来团建的地方是动物园。
温衍很期待,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来动物园了。
甚至,时间久到他都记不清动物园该是什么样子。
所以,动物园……是这样的吗?
温衍眯起眼睛看向周围,那些趴在假山上的动物,那些浮在水池里的动物,还有笼子里那些麻木地走来走去的动物,真的……是动物吗?
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长得和他们很像?
自己也是动物?还是说,自己尚未认清自己是什么动物?
如果自己是动物,那自己来动物园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自己不是动物,那动物园里这些和自己很像的动物,又都是些什么呢?
江暮漓的尾巴伸了过来,缠上他的腰,痒酥酥的感觉立刻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阿漓,”温衍不好意思道,“现在我们在外面,被看见不好……”
江暮漓恋恋不舍地收走尾巴。
其实事到如今,衍衍已经没什么可害羞的了。
因为,现在整个虹城市还勉强保留人类意志和形态的,恐怕只有他们两个了。
“喂,温衍,江暮漓!”赵艺成一副认亲样的架势朝他们跑过来,“你们专业怎么也来动物园团建啊?真是奇怪唉,好像一夜之间市里突然冒出了好多动物园……”
哦,差点漏了这家伙,江暮漓想。
本来的事。
像他们这样的存在本就属于异端,不容于世,身无立锥,怎么可能轻易被污染。
要知道,“它”,叛出六道轮回的那一部分畜生道所滋长出的意志,可是这么形容他们的:
一个死人。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一个死了都不安分的人。
虽说它的思维模式一如动物般简单粗暴,但如此定义倒也十分贴切。
“我们去看珍奇秀怎么样?”赵艺成兴致勃勃地提议。
温衍问:“那是什么?”
“据说那里都是特别培养出的稀有动物,见所未见的那种。”赵艺成道。
温衍有点疑惑,“珍稀动物还是能刻意培养出来的吗?又不是造物主。”
“当然可以。”江暮漓道,“一直以来,人类不都扮演着造物主的角色吗?只不过现在角色颠倒罢了。”
温衍和赵艺成一起停下脚步,转过头,木讷地问:“人类……是什么?”
江暮漓无奈微笑,“马上不就知道了么?”
他们一同走进了珍稀动物展区。
温衍一进去就忍不住皱眉,捂着耳朵道:“好吵啊,怎么叫声这么奇怪。”
赵艺成附和,“可不是么。”
江暮漓道:“那是哭声,哭泣是人类表达绝望、痛苦、悲伤的一种方式。”
赵艺成愣愣地问:“那这些珍稀动物……是在哭了?”
江暮漓点了点头。
赵艺成又问:“被当成稀有物种不该高兴吗?每天有吃有喝,还被当成宝贝那样保护起来。”
“一个生物,被迫以极度扭曲的方式降生,往后余生都要生活在病痛和牢笼之中,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江暮漓叹了口气。
“况且,人类认为美丽可爱的,对动物而言并非如此。而动物眼中美丽可爱的,在人类眼中很可能也截然相反。”
温衍和赵艺成似懂非懂。
他们依旧深陷在混沌里。
在珍稀动物展区,他们看见了“马面人”。
马面人的脸上有一个巨大的肿瘤,这使得他整个头部严重变形,鼻梁完全消失,双眼严重向外突出,看起来正如一匹怪异的马。
“只有罹患颌面部骨纤维异常增殖症的人类,才有机会成为珍贵的马面人。”江暮漓道,“而且,仅是这样还不够,必须让马面人面部的肿瘤不断生长,越长越大,最好整颗头颅都被肿瘤占据,这样方能被评为极致品相。”
温衍沉默了一下,“那,对马面人岂不是很残忍?”
“这也没办法。”江暮漓不置可否地一笑,“毕竟是造物主的喜好决定的。”
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双臀畸形人,她腰部下来两边分别有一个独立的骨盆。内侧的两条小一点的腿分别和外侧的大腿各自连在一起,扭曲又悲惨地成为了一对。
“这是十分稀有的样本。”江暮漓道,“为了让她留下保留相同特征的孩子,她被迫接受了生殖干预,繁衍出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不幸早夭,而幸存下来的则要重复母亲悲惨的命运。”
温衍听着,头脑嗡嗡地响。
不对……不对,这个世界不对劲,为什么这么残酷无道的事情,会被大家当成只是寻常而已?
珍稀动物展区很大,并且名副其实。
他们还看见了一群长相相似的人,头部小而圆,面部轮廓扁平,眼睛为杏仁状且相距极宽,嘴时常呈半开。
这些人中有幼年体也有成年体,但他们个体间的差异实在微乎其微,就连面部表情和行为模式也极为相似。
“这些人类属于先天愚型。”江暮漓道,“他们与普通人类的差异,仅仅是多了一条二十一号染色体。”
“不过,他们虽然被同类视作智力低下的不幸异类,但在造物主们的眼中却十分温顺有趣。所以,他们也成了造物主乐于去培育的一种人类类型。”
温衍再也无法忍受,转身跑出了珍稀动物展区。
“你怎么了?”赵艺成跟在他后面追问,“我们玩得不开心吗?”
“你们就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吗?”温衍道,“把先天性疾病当做稀有特征,不顾个体意志强迫繁衍,把审美趣味强加在其它生物身上,这样合理吗?”
赵艺成眨了眨眼,“有什么关系,是人类被这么对待,又不是我们被这么对待。”
温衍哑然。
赵艺成拿出三张票晃了晃,“走啦,请你们看表演。”
钻火圈和骑独轮车都是非常经典的节目,但他们看的这一场演出效果却并不好。
钻火圈的那个人应该是连轴转表演太过疲累,竟然撞翻了火圈,被烧得满地打滚。
而旁边那个在钢索上骑独轮车的人见到同伴受伤,惊慌失措之下从高空坠落,摔断了脖子和四肢。
可底下乌泱泱的观众目睹如此惨剧,都只是发出了失望的叫声。
温衍浑身直冒冷汗,愈发怀疑这个世界一定哪儿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变得如此残酷又恐怖?
可正确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真的有见识过正确的世界吗?
还是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呢?
温衍真的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城市绿地的一片花圃,里面的花已经全部枯萎了。
他盯着这片花圃呆呆出神,江暮漓走过来,微微笑道:
“这颗星球是一座玫瑰园,可这座美丽的玫瑰园却因园丁而不断凋谢,甚至生活在里面的其它生物,也因园丁贪婪残忍的行为遭到了不幸。”
“如果你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你会怎么做?”
温衍嘴唇轻颤,“这……这算什么问题?”
江暮漓摇摇头,“我被问这个问题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当然,祂的“不知”,并非是像温衍一样,陷入矛盾与迷茫的漩涡。
祂只是不屑于去思考这样的问题,更不关心人类和动物的命运。
那天,畜养退化人类的深洞塌陷,它以一种集合了飞禽走兽与羽毛鳞介所有特征的难以名状的姿态现身。
温衍和赵艺成立刻因难以承受暴涨的灵压而失去了意识,唯有祂张开三对漆黑羽翼,与它傲然对峙。
当时,它就问了祂这个玫瑰园的问题。
“你能问我这种无聊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你有这个资格,只是我现在还用得上你。”
祂如此这般回答它。
它默然,如受惊的动物般瑟瑟。
它并非完整的、真正的畜生道,只是从无数饱受痛苦的动物的血泪之中,滋生出的反叛的意志。
地球之上,生灵万千。四足多足,有足无足,水陆空行,皆摄属畜生道。
畜生道的众生愚痴无明,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受苦,甚至不知道自己遭受的很多苦难,都是拜人类所赐。
在野外漂泊的动物,不仅长期捱受寒、热、饥、渴以及相互啖食,还要被人类猎杀,锯角、剥皮、拆骨,甚至连赖以生存的家园都被侵占。
而被人类畜养的动物,则免不了被劳役、鞭打,一生剥夺自由,还有可能因遇上施虐狂而被残忍虐杀,更是苦不堪言。
可偏偏畜生道是六道轮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跟地狱道和饿鬼道一样,此三恶道承纳恶业与恶果,方能使善业与善果转入三善道,从而维持这一法则的正常运行。
只是这么一来,畜生道众生永无解脱之日。它们的幸与不幸,全在于人类的一息善念。
“我知晓一切,又怎会不知你的愤怒与仇恨呢?”
祂的语气十分平和,不带一丝情绪,可能也是担心把这只“小动物”吓走吧。
“你引导我来到这里,用人类对深渊的好奇勾起衍衍想要一窥井底的愿望。”
“等我为他实现这个愿望,井底的一切也就借由我的力量来到地面之上,成为了人间的一部分。”
“至于你的根本目的,简直单纯得让我觉得可笑。你无非是想完全入侵人间,报复伤害过你们的人类,取代他们成为玫瑰园的主人。”
它默认了。
“那,你会阻止我们吗?在我们看来,现在的你和你的同伴,比起怪物更像人类。”
祂一怔,不屑地笑了。
“怎么会。”
“你以为你算计了我,可焉知你的算计不是在我的算计之中呢?”
“我非但不会阻拦你,还要帮助你。”
“来,过来。”
祂打了声轻巧的呼哨,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狗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
“去,把那些人牲全部吃掉。”
“一只都别剩。”
此话一出,连它都惊呆了。
虽然那些人牲都是它繁育出来的,它也让它们伪装成普通的动物,潜入人间虐杀活吃了不少人类,但此刻听到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它竟不由自主地体会到了恐惧与残忍。
可笑的是,它自身还是从无尽血泪与痛苦中诞生的产物。
那只狗应了一声,撕碎了自己的皮囊。
皮囊之下,是一根泛着七彩黑珍珠光泽的触手。它像一道流窜的闪电,在这座培殖人牲的巨大深洞中高速移动着,所经之处,不闻哀嚎,唯见血雾飞溅,打湿了漆黑嶙峋的石壁。
不过顷刻之间,整个深洞就被染成了血色。成千上万只人牲,连一条残肢都没剩下。
“不幸啊,真是不幸。”祂感叹着,“这样不幸的生物,如今终于得以解脱。我是否也是在无形之中,成就了不得了的善业呢?”
“……”
它又开始瑟瑟颤抖。
自己是招惹了怎样一个丧心病狂又疯癫谵妄的存在啊?
“感谢你的招待。”
祂还彬彬有礼地道谢。
“虽然每只人牲身上寄宿的业力相当有限,毕竟是一群愚痴至极的可怜生物,不可能有复杂深厚的因果缠绕,但那么多只聚集起来,也是相当可观的量了。”
它哆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害怕。”祂露出和善的微笑,“作为谢礼,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它问:“什么……机会?”
祂笑容更深。
“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已经不能直视类似愿望成真、美梦成真这类词了……
第46章 抛接球·其壹
温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止有一条蓬蓬松松的大尾巴,连兽耳都长出来了。
江暮漓和赵艺成也是一样,人类的特征不断消退,属于动物的特征却在不断增加。
可能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们也将完成从人类到动物的转化。
不过,大家好像都不太在乎了,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们所有人和虹城市一样,已经被畜生道深入侵蚀,完完全全地笼罩在了那无比强劲的灵压之下。
虹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玫瑰园。
宽阔的马路上长满了低矮植被,高楼大厦的外墙藤蔓缭绕,仿佛悬挂着碧绿的瀑布。
这里曾是全国最繁华的超一线城市,如今却像一座尚未开发的原始森林,昔日的热闹喧哗都消失在了桫椤高大连绵的华盖所摇晃出沙沙声里。
除了温衍他们几个,还有一群人尚未被转化。
那些梦想着与逝去之爱重逢的人们。
当温衍再次见到康怡琴的时候,她正坐在草地上发呆。
她的双手捧着一个很旧的足球玩具,上面残留着童稚的笔迹——
琴琴和小旺,永远都是好朋友。
温衍在她身旁坐下,“你还好吗?”
康怡琴把小足球抛起来,接住,低声道:“我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好的梦,现在梦醒了,可我宁愿再回到梦里去。”
“失去小旺不是你的错。”温衍道,“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残酷,即使你用勇气、执着、善良和爱来对抗,也总有被伤害的时候。”
康怡琴默了默。
“我的心里一直在下雨,好像只要活着就会悲伤,就会痛苦。”
“虽然也有开心的时候,但快乐真的好短暂,仿佛只有孤独和伤心才是生命的常态。”
她转过脸,朝温衍露出松快的笑容。
“但现在好了,一切都要结束了,无论是这座城市,还是我和你。”
她再次抛起那个小足球,用力抛得很高很高,就像要冲破头顶那片蓝天一样。
这一次,她没能把它接住。
阳光照耀下,她的双手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
康怡琴终于也被转化了啊,温衍想。
但是,她似乎还没忘记小足球玩具是自己最重要的宝物,急得到处奔跑,叫个不停,一心想要把它找回来。
温衍陪着她一起找了半天,但好奇怪,那个小足球不知滚落到了哪里,他们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
“唉。”
温衍在草地上躺下,他抬起胳膊,看见自己的手臂上也开始长出了柔软的毛发。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任由最后一点作为人类的意识,轻飘飘地远离这具即将被转化的躯壳。
“衍衍,衍衍该起了,小懒猫别睡了,今天早上你不是有课吗?”
温衍抱着被子哼唧了一会儿,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洗脸刷牙吃早饭。然后和往常一样,江暮漓骑单车送他去上课。
清晨的风扑在脸上,清凉又舒服。校园里,流浪猫三三两两地趴在那儿,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几个男生女生说说笑笑地从他们旁边走过。
又是平凡而美好的一天。
下午,小动物救助小组的成员们开展了一场志愿活动。
大家带着几只刚救助的流浪猫去宠物医院噶蛋蛋,还在学校里找合适的地点帮它们安置新的猫屋。
天气有点热,同学们额头上都冒了汗,但还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准备了一些点心和冰镇饮料,大家要不要一起吃点休息一下?”康怡琴提议道。
“好耶!”大家欢呼。
他们找了一块草坪,铺好桌布,喝肥宅快乐水,炫拉丝芝士火鸡面,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别提有多开心了。
“真不错。”江暮漓微笑道。
温衍问:“什么呀?”
江暮漓往吐司上浇上厚厚一层枫糖浆,“身为普通人类的日常生活还不错,这瓶枫糖浆也很不错。”
温衍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虽然也觉得很不错,但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可乐是不是喝完了呀?我再去买几罐。”
康怡琴起身往全家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这时,一颗脏兮兮的小足球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脚边。
她一怔,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
“咦,我是怎么了……”
她揉了一下眼睛,却没想到揉出了更多的眼泪。
救助小组的成员们都呆住了,他们看见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女生,紧紧抱住一颗破旧的足球玩具,哭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温衍递给康怡琴面巾纸,她没有去接,还是用力抱着那个足球,就像抱紧失而复得的珍宝。
一度失去的至爱。
“你知道这个球是从哪儿来的吗?”她哽咽着问。
温衍摇了摇头。
“这个球,是小旺带回来给我的。”她说。
温衍俯下身,指尖轻轻触上那个小足球,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轻快的叫声。
“汪!”
晚上,温衍梦见了一只小狗。
一只毛发浓密的棕色小狗,胸口有一撮很像口水巾的白毛。
温衍一眼确定它就是康怡琴的小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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