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温衍看到自己的睡裤,愣住了。
他心急慌忙地把脏裤子丢进洗衣机,脸烧得滚烫。
虽然卫生课上老师都讲过,但这是他第一次……还是在做了那样怪异的绮梦之后。
不过,自从遇见江暮漓,那只怪物再没出现过。
江暮漓是温柔守护他的骑士,为他驱散噩梦阴霾的温暖太阳。
可江暮漓不在了。
死去的人不能复生,走过的时间无法倒带。
除非……找到一种能让愿望成真的方法。
温衍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那本小人书上,小女孩摘下一片花瓣,把它抛向风里,哩哩啦啦地脆声唱:
“飞吧飞吧小花瓣,飞到东来飞到西,飞到南来飞到北,飞着兜上一个圈,兜完圈儿落到地,我要——”
小女孩脑袋骨碌一转,转到背后,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滚,叽叽咯咯地笑问:
“你要什么呢?”
温衍呼吸骤然凝滞。
他腾地站起来,又颓然无力地弯下身子,脸深深地埋进双手掌心。
他要什么还用问吗?
他要死人会呼吸。
温衍和李花秀母子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一锅白面条、一盆馒头、一盘炒白菜和一些辣酱咸菜。
这对母子生活得并不宽裕,这些应该就是他们的日常饭食了。不过,大概考虑到温衍是客人,李花秀还是给他切了几片薄薄的腊肉。
温衍从小就不吃肉类,见俊俊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就把碗里的肉都夹给了他。
俊俊很珍惜地吃了起来,小嘴砸吧砸吧的,舍不得一下子把肉吃完。
温衍瞧着心里发酸,寻思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多给李花秀一些食宿费,好让她多买点好吃的给俊俊,这年纪的小孩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吃完饭,温衍帮忙收拾好餐具碗筷,正准备回屋休息,却见李花秀从厨房里接连端出了几大碗饭菜。
有鸡有肉,甚至还有一大盆红烧鱼,一时间满屋飘香,香得小黑猫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温衍愣住了。
李花秀口齿不清地说:“我们吃完了……他们吃。”
温衍问:“他们是谁?”
李花秀走到壁橱前,打开门,里面摆放着一座神龛,供着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李花秀的亡夫王海。
遗像是倒放的。
王海的脸也是颠倒的。
李花秀又拿出几根香烛,粗粗的三根,单数烧给死人。
“嚓。”
火柴一亮,焰苗簇腾,香头明明灭灭,烟雾升腾。
略微辛辣的香火味交织着贡品的肉香,形成一种格外浓烈的气味。
开饭了,也不知道王海在吃了没有。
李花秀举着三炷香,朝遗像拜了拜,然后倒着插进了香炉。
温衍一怔。
怎么也是倒的?
难道倒插香是南槐村独有的祭拜方式?
给王海上完香后,李花秀又在旁边一座壁橱前跪了下来,打开橱门,里面也有一座佛龛。
稍小一些,供着的黑白遗照也小了一圈。
是俊俊。
刹那间,温衍只觉一股凉意直窜头顶。
俊俊……也死了?
可俊俊不是就在那里吗?不是正趴在地上和小黑猫一起玩吗?
温衍定了定神。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到李花秀家的时候,邻居大婶过来给这对母子捎了些东西,还关照俊俊要听话,不要吵着客人。
这说明能看见俊俊的不止自己。
俊俊并非徘徊于人间的不该存在之物。
但这样一来,李花秀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更反常了?
难道是丢失爽灵的缘故,导致她分不清自己的孩子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定是这样。
夜阑人静。
温衍拉高被子,遮住头脸,逼迫自己快点入睡,不要胡思乱想。
没用,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江暮漓的死将他的精神摧毁了大半,痛苦又绝望的人就像站在悬崖边缘,仅是不让自己摔下去就要用光所有力气,再匀不出一丝心劲儿去保持理性。
温衍沉进了黑甜乡里。
以前,每当他陷入孤独与悲伤,那只六翼蝴蝶总会扑闪翅膀飞进他的梦寐,用泛着黑珍珠般柔腻七彩光泽的触手足肢抚摸他的头发。
令人胆丧魂惊。
出现了。再次。
果然江暮漓不在了,祂就趁虚而入。
祂拼命摇晃着脑袋上的触须,活像一只太久没见主人而兴奋不已的狗。
温衍被祂用触手足肢卷了起来,轻轻放到背上。祂振翅飞上高空,此刻,温衍的头顶上是无涯无际的漆黑夜空。
暗夜无星,纸钱漫天。
一张纸钱飘进了温衍的掌心,原来,那不是纸钱,而是长得酷似的白色蝴蝶。
白纸蝶合拢双翼,乖巧地用触须蹭了蹭温衍指尖。
“嗤。”
下一瞬,一根飞伸过来的触手足肢就把白纸蝶撕得粉碎。
祂吃醋了,两根触须竖得笔直。
温衍求祂:“你快放我下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祂装听不见,带着温衍越飞越高。
温衍急了,他怕这只怪物,但更怕自己回不去,没法儿完成江暮漓的遗愿。
无奈之下,他一横心跳了下去,扑簌簌惊飞一群白纸蝶。
“咚!”
温衍坠落在一座山上。这座山的土是黄色的,就像黄粱这种粟米。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只觉得自己身上特别重,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正在被黄粱土吞噬,这些泥土慢慢覆盖过他的全身。很快,他就要被深埋进地底,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
“不要——!”
温衍无助地扑打四肢,挣扎着醒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青白的月光幽幽漫过老式百叶窗,泼洒一地。
他看见俊俊正蹲在自己床上,一边吃手指,一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他刚要说话,俊俊大大地张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对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猫叫。
“死了。”俊俊说。
温衍颤声问:“什么?”
俊俊扯住他的袖子,“哥哥,陪我上山。”
温衍浑身麻痹。他刚从梦里的山上下来。
“小猫吃了毒老鼠的糖死掉了,我想埋葬它。”俊俊伤心地说。
温衍还是陪他去了。他实在不能放任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深更半夜独自外出。
“其实可以等天亮了,让妈妈陪你一起去。”
俊俊说:“妈妈不让我去山上。”
温衍问:“为什么?”
俊俊摇摇头,过了会儿,说:“妈妈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是在山上出生的,大家也都是从山上来的。”
温衍没听懂,但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把俊俊的话当成童言无忌,一笑置之。
另一种是放纵好奇心,刨根究底。
温衍选择了第一种。他不想也无心知道些什么,他只在意和江暮漓有关的事情。
“我一定要把小猫埋在黄粱山上。”俊俊坚定地说。
温衍一震,停下脚步。
他弯腰俯身,拨开地上那层厚厚的杂草、落叶和树枝,抓起一撮泥土,用手电筒一照。
黄色的泥土,像极了黄粱米。
“黄粱山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俊俊说,“像书里的七色花,有很厉害的魔力。”
温衍握着手电筒的手指紧了紧。
“具体是哪方面呢?能不能告诉我。”
俊俊举起小黑猫的尸体,发出长长的一声猫叫。
“小猫会活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儿歌源自《七色花》
小时候有人跟我讲了咒怨里的情节,主角睡觉时候掀开被子发现俊雄趴在里面,吓得我一晚上没敢睡:)
所以我要把童年阴影分享给大家(狗头)
话说还是第一次写攻第一章 就噶了的文(点烟)
感谢饱饱们给我灌溉营养液呀,我会统一手动感谢的!后台自动感谢那个我一直设置不来,老是乱掉QAQ
补充一下,正常情况都是每天零点稳定更新哟~
温衍站在院子的水缸前洗漱。
黑夜过去,阳光普照,冰凉的水刺激着他,使他逐渐恢复了些许理智。
就算南槐村处处透着古怪,他也不能仅凭借几句童言童语,就相信会有死而复生的奇迹。
今天是江暮漓的葬礼,等葬礼结束,装殓尸体的灵柩就会被埋进黄粱山上的墓园里。
温衍又掬起一捧冰凉的水,用力扑在脸上。
春寒料峭,他两只手被冻得通红,指节瑟瑟发抖。
幽冥之事,究属渺茫。
除非他能亲眼见证。
把自己拾掇干净后,温衍早早到了江家老宅。江暮漓的尸体还未入殓,只能暂时先安置在这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温衍很是想他。
江家人丁稀薄,后嗣凋敝,偌大的老宅空空荡荡,弥漫着许久无人居住的死气,只有江朝笔直地立在厢房中央,微笑着朝温衍招了招手。
因为温衍是江暮漓在这世上唯一的亲近之人,所以江朝提出,要温衍在接下来的葬礼上主持大局。
温衍一听就慌了,他根本不懂南槐村的丧葬礼仪,万一不能好好送完江暮漓最后一程该怎么办?
“别担心,你会做得很好。”江朝凝视着他,“有我。”
温衍下意识缩了缩。
有一瞬间,他又从江朝身上感觉到了江暮漓的存在。
可怕的熟悉感。
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因为他们是同族亲戚的关系吗?
“温同学。”
温衍一震,又往后退了一步。
江朝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怯惧,从檀木桌上端起一方古色古香的托盘,捧到他面前。
是一套纯白的丧服。
亲人新丧,丧服在身。
有的地方丈夫去世妻子需要戴孝,有的地方则不用,看来南槐村还是遵循古礼,在这方面比较严格。
“你介意吗?”江朝问道。
温衍摇摇头。
虽然他和江暮漓还没结婚,但在他心里,江暮漓是他认定的爱人。他和江暮漓早就约定好,等大学一毕业,两个人就结婚。
江暮漓还买了一对订婚戒指,一人一枚,戴在左手中指。
虽然是普通的素圈,价值并不高昂,但温衍还是视若珍宝。
江暮漓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无父无母,全靠勤工俭学完成学业。
这对戒指,是江暮漓暑假在科技馆举办的蝴蝶展上当解说员,用努力挣来的钱为他买的,里面饱含沉甸甸的心意。
这一世,他只会有江暮漓这一个丈夫,江暮漓也只会有他这一个妻子。
温衍抖搂开丧服,刚要披戴在身上,江朝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不能这么穿。”
温衍惶然垂眼,“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
江朝看着他,“里面不能有衣服。”
温衍怔住了。
江朝说:“一件都不能留,这是规矩。”
温衍攥着衣襟的手指收紧了,“那……那我去找个房间换。”
江朝没说话,但温衍能感觉到,他正注视着自己。
安静的空气。
过了一会儿,江朝抬手指向厢房一侧的屏风,“可以去那里。”
那架屏风是绢纱山水画,隐隐透光,并不能做到完全遮挡。
温衍有些犹豫。
江朝温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温衍轻咬下唇,摇摇头。
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
这是江暮漓的葬礼,江朝又是江暮漓的叔叔,一切都是按照南槐村的古礼来进行,有什么可扭扭捏捏的。
温衍抱着丧服去换了。
江朝还贴心地给他一个收纳袋,“换下来的衣服可以放在这里,交给我,我帮你保管。”
温衍感激地说:“谢谢你,江叔叔。”
丧服穿戴起来并不复杂,但由于是生麻布的材质,加上没有封边,全保持毛边,所以磨得温衍浑身皮肤痒丝丝的。
而且,他是完全贴身穿的,稍微一动,皮肤特别娇嫩的部位也会被磨到,尤其麻痒。
温衍手背抹了抹眼睛,心里莫名委屈,又有点想哭了。
他的皮肤很薄,又特别敏.感,禁不得疼也受不住痒。可偏偏还是招虫体质,血甜,特别容易招蚊子咬。
天热的时候,身上被蚊子叮了包,痒得他不停地挠,都挠出血印子了。
江暮漓看到心疼得不行,后来他再被蚊子叮,就倒了花露水给他搽,边搽边不停地吹。
刚开始,他会觉得凉凉的很舒服,好像没那么痒了。但随着江暮漓的气息吹拂下来,会越来越痒,越来越烫。
江暮漓抬起眼睛,双眼皮的折痕很深,左眼眼尾那颗殷红的小痣配上飞挑的眼尾弧度,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衍衍,还要呼呼吗?”
他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很小声地说:“不要呼呼。”
江暮漓用那双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那衍衍要什么?”
他通红着脸,嗫嚅着出不了声。
蚊子块痒得愈发厉害。
他想要江暮漓用尖利的牙齿咬痛自己,磨破皮,咬出血也没关系。
“温同学,需要我帮忙吗?”
许是见他磨蹭了很久没出来,江朝出声询问。
温衍回过神,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看见江朝似乎正向自己这边走来,慌乱道:“没事,我、我马上就好。”
江朝说:“我等你。”
温衍脚步很慢地走了出来,不是他故意拖延,而是随着他走动,皮肤与布料会摩擦得更加厉害,惹得他不自觉地轻轻颤栗。
“江叔叔,我这个穿法对吗?”
温衍有点不安地扯了扯孝帽,孝帽太大了,投下的阴影掩映着雪白的瓜子脸,眼圈儿犹带犹红晕。
江朝缄默无声,空旷的厢房静得只能听见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温衍的错觉,江朝的呼吸似乎微微有些不匀。
温衍紧张得蜷起手指,有种缺氧的窒息感。
他把腰带束得太紧了,白布条在腰上绕了几圈,勒出纤细易折的一捻。
“很好。”
良久,江朝开口出声,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温和的口吻。
还有一丝温衍没能听出来的喑哑。
葬礼该开始了。
南槐村施行的丧葬礼仪具体典出何处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对人的灵魂极其重视。葬礼的第一个环节“复”,就是要为死者招魂复魄。
温衍怀揣江暮漓生前穿过的衣服,顺着梯子缓慢爬向屋顶。他要站在东面屋翼上,面向幽冥的北方呼唤江暮漓的名字。
三呼之后,将衣服扔下。这时,温衍才能从西面屋翼下来。
复礼象征生者对死者的挽留,希望死者能够苏醒,重新回到人间。
只可惜古往今来,没有一场复礼会成功。
屋顶上,风飒飒,木萧萧。
温衍抱紧江暮漓的衣服,复礼认为死者生前的衣服承载了灵魂,温衍不知道是否这样,就能离江暮漓近一点、再近一点。
衣服上还残留着江暮漓身上独有的气息,清冽洁净,是一种阳光里草木的香气。
温衍抱着这件白衬衣,想起从前江暮漓穿着它,骑着单车来到自己宿舍楼下,送自己去上课。
他们穿行在林荫道上,满地碎金摇晃。
光斑落在江暮漓的后背,风把他的白衬衣吹得略微鼓起。这时,自己会忍不住把脸颊贴靠上去,温暖清香。
一切美好仿佛还在昨天。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朝提醒道:“可以开始喊魂了。”
温衍木然。
喊魂有什么用,复礼又有什么用。死而复生也好,招魂复魄也罢,都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江暮漓。”
“江暮漓。”
“江暮漓。”
三声终了,什么都没发生。
温衍指尖深深陷进衣服里。
“阿漓……”
不该有的第四声。他对江暮漓的专属称呼。
依旧唯有风飒飒,木萧萧。
温衍高高举起手中的衣服。
“我在。”
熟悉的低悦男声。
温衍猛地回头,指尖松脱,那件白衬衣却没掉落,反而轻飘飘地飞飏起来。
“哗啦啦——”
它化作成千上万只白纸蝶,如深海之中结成庞大漩涡状鱼群的洄游鱼,朝温衍呼啸而去。
温衍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动不动僵立原地。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蝶群彻底吞噬。
白。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白,宛如置身数九冰雪之中。
无数纤薄而精巧的鳞翅高速振动,拍打在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掀起细小而真实的刺痛感来。
温衍浑身麻痹,腿脚发软,头顶白寥寥酷似死人面孔的天幕忽然一阵旋转。
后背被稳稳托住。
有人救了他,在他差点软倒,摔落屋翼的那一瞬。
温衍头晕目眩,视界里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五感混沌,唯独鼻端一缕清冽暖香格外鲜明,钻刺进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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