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师(耳耳刀)

“啊！什么东西——”
小刘的脸像一团揉皱了白纸，四肢被包在一团粘腻的黑色液体之内，牙齿抖个不停，断断续续地出声：
“……桀桀桀……吃饭……”
“香香。”
黑气在他身后凝聚，抽出一个巨大黑影，头顶慢慢生出一对角。
“不好！”
黑气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喝，一下子冲进人群。裴玉眼疾手快，一把距离小刘最近的林超薅了回来。
将林超向背后一甩，“所有人，到我身后！”他喝道。
不过几息之间，那团邪祟已经幻化出了牙齿，呲牙咧嘴，吐出浑浊浓郁的臭气，它口气里的腥臭粒子像沙尘暴一样重重压下，光是哈气，就把人弄得晕眩干呕。
“啊啊啊——什么东西！”
“刘小刚！刘小刚你怎么了！”
魏八锦双手合十，快速结出一个印子，一股黑雾从手指间发了出来。
黑雾在空中极速凝结，变成一个巨大的“镇”字，压向那牛形怪物的头顶，两道黑色搏斗交织，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相似。
不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敢贸然去吸，如果那怪物跑到肚子里去瞎蹦哒，再跳出个肠胃炎，那就不好了。
【……啊啊啊啊……】
牛形怪物两根蹄子高举过头，扛住不断下压的“镇”字诀，黑气幻化出来的丑脸已经因为用力变得扭曲，像水波纹一样狰狞抖动。
魏八锦右手五指暴涨，右臂皮肤变为暗色，指尖肉里钻出紫黑色的指甲。
身后的人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正当大家以为他会再次放出一个远程攻击的时候，魏八锦的身体悄然而动，眼睛缓缓变红，一个箭步，贴在了牛形怪物的身上。
他腰若韧柳，在那邪祟如雨般的攻击下仍是游刃有余，但在旁人看来，却是在虎口下面游戏，难免受惊。
邪物钉耙一样的牙齿，滴着涎水，冲着他的胸口，重重刺去！
“小锦！！！”
魏八锦身子一僵，但又轻盈地避开，一手直接捏爆了邪物的喉管。
林超等人发出一阵赞叹的惊呼，“锦哥，太牛批了！”
黑色的能量碎片从他肩上滑落下来，魏八锦转过头，他看向裴玉的方向，目光艰涩。
他的双唇发颤。
“你……刚刚叫我什么？”
“……”
他没等到回答，便看到众人瞪大的眼睛，侧身一看，不过转瞬，那牛形怪物居然又凝聚了起来！
它明显受到了重创，体积比方才小了一半，猥琐地蜷缩着，胳膊和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仍保持着相当的运动速度，变成个球，飞快地滚离了。
【……呜呜，跑，跑！】
【好痛，好痛……】
黑团痛叫着冲向窗户，用力一撞，伴随着闷声，三层厚的玻璃像块豆腐一样被它生生顶碎了。
冰冷的风一下子侵袭入室内。
【嘻嘻，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是你。】
巨大的黑球怪笑着一跃而出，拖着彗星一样的长尾巴，尾巴向身后用力一扫，勾住了裴玉的脚。
林超眼睁睁地看见，裴玉被大力惯倒，随着黑球的拖拽，摔出了窗外。
“师哥！！”
漫天的玻璃碎片里，裴玉就像一片羽毛，从近百米的高空坠了下去。
林超双眼通红，趴在窗边上向下伸头，但还没等他嚎出声，便看到一个人影，从破窗的位置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似乎是用了某种方式，魏八锦冲破了空气的阻力，下落的速度比裴玉更快，两人在空中交接。
魏八锦凝视着裴玉的眼睛，裴玉的眼型偏长、上挑，是丹凤眼，他其实并不熟悉。
但是这一刻，他清晰地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久违了的人。
……这一次，魏八锦想，这一次，我抓到你了。
他向裴玉伸出了手。
裴玉没有躲闪，他狭长的眼睛映照着飞速后退的景物，异常得沉静。他甚至来得及在魏八锦托握他肩膀的时候，回手扣住他的侧腰。
魏八锦用力一转，将裴玉翻到自己身体的上方，没有人说话，不过估计也是来不及说话。两人极速坠落，在触底的一瞬，如海啸般澎湃汹涌的黑气自魏八锦的肩胛骨位置倾泻而出，坚实地支撑在地面上，呈现放射状，像刹那炸裂开来的巨型黑色烟花。
不过片刻时间，它们都凝结成了实体，三角大厦下的水广场上春笋般生出漂亮的黑色晶体，高低有致，鳞次栉比。
黑晶丛林中央的两人沉默了很久。
“咳咳……唔。”
魏八锦悄悄侧过身，身上的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窘迫，反而是他自己，不敢去看对方那低垂的、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
“是你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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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八锦一边等救护车，一边回收自己丢下来的晶体垃圾，看起来心情并不美丽。
方才，他刚刚问出口，裴玉就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谁知道是真丫晕了，还是他娘地遁。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魏八锦上了后面的跟车，看了旁边一眼，叹了口气，取了兜里的兰花丝绸小手帕递过去，“来，擦擦。”
林超的眼睛哭得跟只红兔子一样，把脸埋进手帕里，过了会儿又要了张卫生纸擤鼻涕。
“放心吧，你师哥没事，顶多就是被玻璃片划伤了，破点儿皮。”
魏八锦一点儿也没料错，他救得及时，裴玉的身上只有皮外伤和一些软组织的挫伤，并未伤筋动骨。倒是小刘刘小刚更严重一些，被邪祟附身损耗元气，一直在深度昏迷。
魏八锦简单包了下手，转过走廊角，又看到林超在噼里啪啦掉眼泪，不由得有点子好笑，“还哭呢，吓着了？”
林超拼命摇了摇脑袋，磕磕巴巴的，“谢，谢谢哥……”
“有什么可谢的，我职责所在，”魏八锦扭头看了一眼，“裴队还没醒呢？”
“刚刚医生说，情况太惊险，可能引发了我师哥的旧伤，要养一会儿，兴许，兴许一会就醒了……”
魏八锦皱眉：“旧伤？什么旧伤？”
林超支支吾吾了一会儿，“今年春节附近，我和我师哥出去出任务，抓一个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本来一切顺利，但是我们没有想到，那个嫌犯手上有枪，他突然开枪，谁也没有防备，我师哥头部中弹……”
魏八锦倒吸了一口凉气。
“送医的时候，医生说伤势太严重，已经抢救不过来了，做手术的时候，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但是我师哥福大命大，在重症监护室熬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竟然醒了过来，连颅内的淤血也没了……”
“你是说，裴队突然就痊愈了？”
林超想了想，“也不算痊愈吧，后遗症还是有些的，而且那之后，他好像还有一点儿变化。”
“什么变化！”
林超说：“我师哥原本是冷冰冰的一个人，像个大冰疙瘩，说句话能把人冻死，但是病好之后，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有时候还很挺，嗯……挺慈祥的。”
“还有呢？”
“再就没了。”
魏八锦好像有些不甘心，“就这么多？”
“就，就这么多。”
魏八锦思索了一会儿，“你刚刚说，你师哥是春节附近受的伤，具体是哪一天？”
“让我想想……嗯，应该是二月三日，对，就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正月初七，呵。”魏八锦突然笑了一声。
民间传说是这样讲的，女娲在正月初一创造出鸡，初二创造狗，初三创造羊，初四创造猪，初五创造牛，初六创造马，初七看见了自己在水中倒影，创造出了人类，所以，正月初七又叫做“人日”。
林超看着魏八锦骤变的脸色，不由得有些紧张，“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对……难道我师哥，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魏八锦不客气地瞅了他一眼，“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月初七是好日子。”
两人正说着，林超的电话突然响了，他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我乌鸦嘴了，哥，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接个电话。”
“好，你去吧。”
魏八锦坐在裴玉的病房外，脑袋转了几转。听了林超的话，他内心不禁有些激动，但也没有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能低头看脚尖，乖乖地等裴玉苏醒。
“嘶……”
他皱起眉，手贴到腰侧去，轻轻揉了揉。
魏八锦虽然皮糙肉厚，但毕竟是从近百米高空坠下去，力道着实不容小觑，腰侧被蹭得红肿，像两块新鲜出锅的樱桃肉。
魏八锦正在自己给自己呼呼，兜里的手机屏幕却亮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
【未接电话：胡小仙（25）】
“……”
“你还知道接电话！”
“不好意思，我……”
“对不起有用吗？魏吧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失联一天一夜你……”
“我忙着……”
胡小仙吵吵闹闹：“忙是理由吗？不是说一出完任务，就给我打电话吗？你看看未接电话有多少个了？你知不知道我担心？哥，我告诉你，不是我要管你，我是替你师父……”
“……”这家伙，完全不让人开口嘛。
“你为什么不说话？”
魏八锦一个头两个大，“胡小仙，我……”
“行了，你不用解释了，我都听林超警官说了！魏吧唧，你很能耐是吧，几百米的台子，你他妈的说跳就跳！你知不知道你没长翅膀？你是个走兽，四脚兽！你长四个腿你知不知道？低下头数数，一二三四！”
“……”他该说话还是不说？
胡小仙情绪丰富，气得不行，扯着嗓子继续嚎：“你是谁啊，你神通广大！就算裴玉掉下去了，你也有一百个办法救他，至于这么舍生忘死吗？”
“……”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弟弟啦！我虽然是个葫芦，和你不同品种……”
“……至于。”
听筒里的人似乎被他说得大脑当机，魏八锦获得了一秒钟的清净。
对面的葫芦娃声音陡然增高，“什么？你说什么？”
魏八锦长舒了一口气。
“胡小仙，我看到他了。”
“……”胡小仙没有说话，对侧只有喘气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这一次是真的，我能感觉到。”
胡小仙：“他在哪？”
魏八锦一手拿着手机，转向一尘不染的病房门。
“……裴玉？”胡小仙抢先一步道，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迟疑。
“你果然还是不信。”
“我当然不信，锦哥，你说这样的话已经不是不是一次两次了，十年前你说那个叫璐璐的女孩子是你师父，五年前你一动不动盯着路边一条狗，前年又抱着人家花鸟市场的吊兰不撒手……这次有进步，最起码是个成年人类男子。”
魏八锦怎么能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之意，“我不是信口开河，这次有证据的，裴玉给我的感觉，和师父一模一样……而且方才他情急之下，叫我‘小锦’。”
“那又怎么样？”
“他脱口而出。”
魏八锦皱眉，“胡小仙，你笑什么？”
“哈哈……那顶多证明他对你有意思。”
魏八锦又日常地被他气到脑梗。
“哥，不是我泼你冷水。如果你师父他的魂灵还在，又怎么可能任凭你经年累月地等着，不来找你？七十八年，这时间可不短，若你是凡人，已经死过一茬。”
魏八锦不甘心，“若他是有什么苦衷，回不来呢？”
“拉倒吧，”胡小仙说，“芜荒他……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毁天灭地，只要他一息尚存，有什么东西能拦住他？连九天玄女也找不回他的魂魄，大概是……”
“……”
“劝你节哀劝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用处。你想想，裴玉有父母，有兄弟，有朋友的，社会关系这么齐全，怎么看也不像是伪造的。锦哥啊，我说句不好听的，裴警官今年都二十七岁了，你每年拉耷着一张寡妇脸给你师父过生日的时候，他正屁颠屁颠地给别人当师哥呢。”
“……”这一位，可真会说话。
胡小仙的心情像盛夏天，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乐呵呵了，“你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别整天想些没用的。对了，我最近感觉怪怪的，好像忘了点儿什么……”
“……”不只是你，我也是，老感觉有个什么事儿还没完呢。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我要上课，先挂了哈！”
“拜……”
“嘟嘟嘟——”
魏八锦看着挂断的电话页面。
七十八年，统共一十五次碰壁。
可他还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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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好呀～

裴玉醒来的时候，恰巧是第二天的傍晚，急诊部的窗户正好对着医院的小花园，直视无碍，金红色的阳光柔软地落了下来。
有几块玻璃擦伤了他的头顶，原本头发就短，又不幸被医生剃成个斑秃，另外还用专用的网罩包了起来。
魏八锦感觉他这个样子，有一点像超市里卖的套袋香水梨。
裴玉睁开了眼睛。
乍见阳光，难免不适应，他又慢慢将眼睛眯了起来，裴玉慢慢撑起身体，坐好，表情似乎很疑惑。
林超等一边急叫医生，一边凑了上来，裴玉的目光自人群的缝隙里穿过，落在门口处的魏八锦的脸上，似乎带着几丝探寻。
一瞬间，魏八锦的心便凉了半截。
裴玉的表情不对，师父从不向他做这个表情。
他向后退了一步，从昨日开始笼罩全身的欣喜开始抽离。先前脑内设想的种种，都变为气泡，远看五彩斑斓，离近了，只轻轻一戳便烟消云散，原来什么也没有。
难道一切都是错觉吗？
他先收了目光，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过了一会儿，有警员递给他一盒盒饭，魏八锦三下五除二吃光，感觉到千分之一饱，但是没有再吃一份的胃口。
“锦哥，”林超从房间里闪出来，精神已经大振，“我师哥请你过去，想问你些事情。”
魏八锦走进病房，看见裴玉坐得板板正正，没有半分病人的样子，像一棵常青树木。
“裴警官，你找我。”魏八锦在床头的看护椅上坐下。
裴玉点头，“我醒来的时候，可能是受了惊吓吧，好多事情不记得了。方才听林超说，是魏老板救了我。”
“……是小事。”
“您是异管局的人，如何称呼？”
魏八锦轻轻抓住了自己的衣角，“我不是什么领导，勉强算是科员。”
“那我叫您魏工。”
裴玉言简意赅，“林超说，那一团怪物从窗户跑了出去，现在还流落在外，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魏八锦说：“它只是一团分身，不是本体。只要我们没有找到本体，杀死它，它就会不断再生，就好像人的头发一样。”
裴玉皱眉：“这么严重……对了，还有刘小刚警察，他被怪物攻击，现在还在昏迷，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是……并不懂治疗，”魏八锦摇头，“不过顺幽市的西山位置有个温泉疗养院，风景优美，气候适宜，灵气也很充沛，最适合养灵体，而且山林含氧量高达百分之七十，被称为天然氧吧……”
裴玉：“……”
糟糕，魏八锦偷偷扣手，怎么这么像打广告。
裴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明天就叫人把刘小刚送过去，队里出钱。”
“好。”魏八锦点头。
他才不会告诉裴玉那疗养院是一个妖精朋友开的，他自己在那里面还有股份呢。
裴玉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不透明保温杯，扭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他看了杯内一眼，很自然地喝了一口。
魏八锦另一半截心也凉了，他师父陆因循特别喝不惯咖啡。好多年前，他好容易从买办那里卖来一些，陆因循喝了一口，当场就吐了，说他是不肖徒儿，自己没生病还给自己吃药，是不是盼他早日嘎嘣。
他从病房里出来，找了个角落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蜷成一大团，心情很不明媚地按着手机。
【联系人：胡小仙】
【魏八锦：好吧，你又赢了。】
【魏八锦：QAQ】
另一边，妙手推拿诊所店内。
收银台的下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冒出来一圆溜溜一毛茸茸的两个小头。
【它已经睡了三天了，真的没事吗？】
圆溜溜的脑袋向上钻了钻，这是一只罕见的、纯白色的虎皮，每一根羽毛都纯洁平整，脖颈修长，非常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