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因循笑了笑:“幸亏小锦不用入六道轮回,可以陪着我一直到变成老头子。”
“师父才不会变成老头子吧。”
“哈哈,人不老,心也会老嘛。”
从凉亭往远处看,城市的灯火摇曳,陆因循深深呼出一口气,感叹道:“裴玉这小子死得倒是干净利落,什么事都要我给他擦屁股,干他没干完的活,照看他祖母,幸亏他和林超那个臭小子没缘分,不然,难道还要我给他照顾媳妇儿吗……”
“嗯?”
“小笨蛋,你看不出来吗?他喜欢那小子,不然哪里用得着特地回来看一次。”
魏八锦知道自己确实有点儿迟钝,“啊……”
“林超没这意思,把人当好师哥呢,想要两相有意,哪里那么容易。”陆因循的目光飘向远处,“人类的命运再曲折,在无尽的时间里,也渺小得像一个点,几十年,一辈子,很快就过了。”
“那林超……”
陆因循的头发长长垂下,看不清楚表情,只有睫毛低低的,如同游绒般浮动,“他会在二十七岁那年娶妻,妻子是他的同窗,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重逢,一见如故。”
“两个人在新婚第二年生子,双胞胎女儿,一个活泼,一个乖巧。他会幸福平安,然后长命百岁。”
无常鬼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化作了一片绿色的萤火,“幸好啊,”魏八锦说。
刑警队的电话又响起来,眼睛还肿着的小警察冲进屋里:“林哥,线人电话!说有那群王八蛋消息了!”
林超的手里捏着一只黑色的警察证,或许不会有人知道,它曾经的主人在卡袋里放了一张双人照,照片上是两个搭着肩膀的青年,一个毫不吝啬地大笑着,而另一个人的面孔,因为曝光过度,已经模糊了。
林超将裴玉的证件放进贴近胸口的口袋里,他感觉到一种力量,在督促他前进,一直一直,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在路过前厅的时候,他看到很多人围在窗口,一齐看向外面,林超用力拍了一个小警察一把:“堵在这里干什么呢?”
“林,林哥,”刚入职的新人警察还有些怕他,“你看外面,冬天为什么会有萤火虫啊。”
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警局院里积雪的树杈间,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萤火虫迎着寒风舞动,在漆黑的夜色里,翩飞盘旋,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林超维持这个姿势很久,眼圈发热,“这是师哥在告诉我们,薪火相传啊……列队,出警了!”
魏八锦在房间里做一些有用的符纸,陆因循趁机来到了屋后的车边,他拍了车门两下,里面发出翻滚的声音。
陆因循将后备箱打开,一个东西迅速掉了出来,在地上扭动不止,竟然是一个人。
他弯下腰,一把提起那人的衣领,被绑住的人嘴上封了胶布,发出“唔唔”的声音,竟然是那个叫老孟的向导!
陆因循将胶布一把撕下,老孟发出一声悲鸣,嘴巴刚得了自由,便大叫:“杀人啦——”
“我布了结界,你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陆因循向后一步,靠在引擎盖上,双手抱胸道:“你是自己说,还是我让你张嘴?”
“我就是个臭采药的……”
“嗖”地一声,他那张青黄交加的脸皮被一下子掀了个底儿掉,“是吗?”陆因循不急不缓道。
“彭、悠?”
被骤然揭面的人原本将脸隐藏在阴影里,“你……”
“或者我该叫你食魇兽吗?你的伪装术的确高明,竟然能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只普通的梦貘。你为什么发抖?为什么怕我?是不是……我们见过呢?”
陆因循看着彭悠骤然苍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这是个不甚真诚的微笑,连半分温度都没有,“果然呢,”他意味深长地说,“七十八年前,昆仑山下的那只食魇兽,就是你吧?”
昆仑山一战时,食魇兽正值全盛,设下的九重幻境凶险异常,就算是古兽饕餮也没能逃脱,他拼着一丝残魂破阵,落得力尽,深陷混沌……陆因循想到这里,胸膛里升起愤怒,但还是压了下去,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目光冷厉。
“你都知道了……”彭悠挫败地呜咽了一声,心里默默道,输了,又输了。
“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蚩尤办事,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不惜背弃伪装身份七十几年交往的朋友,去替他卖命?”陆因循冷冷道,“你和小锦,算得上是朋友吧?”
彭悠闻言,低下头笑了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精致的面皮上裂出一道细缝,细缝边上流着一点儿紫灰色的光,他从手里抬起脸,感觉自己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不是吗?他最初接近那只饕餮,不是为了生啖其血肉的吗?
为什么最后到了这一步呢?
爱上本应成为食物的人,爱上一个永远不会转身的人,装痴装癫,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不是太可笑了吗?
“你在笑什么?”陆因循皱眉。
“你永远不会懂我是为了什么,”彭悠抬起眼睛,幻术所制的面皮碎裂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粘液状扭曲的本体,他本就是游荡在这世界上的低劣的脏兽,所有的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手段而已,“你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也不会明白别人要为你毫不在意的东西付出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生来就拥有一切的神明……”
晚上十点,某红眼航班上。
魏八锦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黑寂的天空,在扶手处敲打的手指昭示着他的不安,在他身边座位上,陆因循正在闭目养神。
身边人此刻的气定神闲,一点也没能让他安心,师父和白寅不知道在电话里讲了些什么,二话不说订了最早一班去西北的机票,似乎是要处理什么急事……但是问他的时候,又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
魏八锦歪头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只是默默把把前排座位上的流苏编成了小麻花辫子。
内陆地区的夜晚冷得惊人,吐出来的气迅速在口鼻处凝成了白雾,但是这也没能消解掉凌晨五点迎面袭来的睡意。不知道是不是路上思考得太多的缘故,两个人下了飞机之后,精神状态就掉了个个儿,在飞机上精神抖擞的饕餮兽像是突然进入了冬眠状态,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不停打架,被陆因循扶着才移除了机场。
魏八锦感觉自己眼前迷迷糊糊的,周围的声音和晃动的人群都变得不具象,但陆因循特有的沉香气味淡淡飘荡在他身边,身边的人在他耳朵边上说着“抬脚”,“小心台阶”“右转”之类的话,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样,叫他眼皮变得更沉。
从计程车上下来,魏八锦没精打采地将下半张脸缩进衣领里,听着陆因循和租车店的人商量车辆使用的事情,然后像是一件被打包的行李一样,又被塞进了一个全新的交通工具。
“去哪……”
陆因循侧头瞄了一眼魏八锦,笑着揉了他一把,让他安心睡觉,只是下一秒就松弛下来的人并没有发现,他的笑并未到达眼底,陆因循的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藏在阴影处,泛出微微的蓝光。
魏八锦不久就睡沉了。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转向,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驶去,陆因循沉默着看了魏八锦很久,收回了目光,表情竟有几分无可奈何。
记忆回到几个小时前。
陆因循预料到蚩尤的举动必然有他背后的深意,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目标竟然是槐江山后的十面昆仑鉴,当食魇兽告诉他,蚩尤要以槐江山灵气富集之地祭坛,凝结百兽出关之力,重塑肉身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态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蚩尤敢这样做,背后必然有人支持,循其根据,其实只有“天地”能够做到。
果然,他离经叛道,违逆“它”的旨意,最终还是要遭到报应了。
若只是他一个人,陆因循其实并不惧怕。违逆天意的事情,他千年前就做过,所负担的最差结果,不过粉身碎骨。天神拥有比常人漫长千百倍的生命,几乎到了冗赘的地步,这人世上的种种,他没什么没见过的,没什么没经历过的……已经感觉有些无聊了。
但总有些割舍不下的,放弃不了的东西,或许在其他人看来,没什么特别的,但却在一日日平淡的生活中给人以憧憬,让人感觉,如果能像这样一直一直活下去就好了。
就像在大千世界里第一次找到合上拼图的那一块,即便你是个边缘崎岖的人,也总有谁,冥冥之中与你相配。
越野车在公路上跑了几个小时,在依旧昏暗着的地平线边缘,已经显现出槐江山的一点轮廓。似乎是与远处的山灵产生了什么感应,魏八锦舒缓的呼吸突然停滞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之下不安地转动了几下。
下一秒,他惊醒,猛得从副驾驶座位上坐起,“师父,你……”
刚好经过一个路牌,“槐江山”三个字清清楚楚写在其上。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魏八锦小兽的本能发挥了作用,似乎从空气中嗅到了悬浮的危险粒子,只一瞬间,瞳孔已经布上血红,陆因循暗叫一声“不好”,并没有回话,这加重了魏八锦的不安,青年人眯起眼睛,警惕地看向前方。
“停车!师父,停车……”他像是骤然炸毛,颤声要求陆因循停下,“我们到槐江来干什么?是不是昆仑鉴出来什么事?师父你快说话!”
“只是例行查验。”
“例行查验需要这么着急?”魏八锦显然不能相信,也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直呼其名,“陆因循,你必须说实话,你答应过,再也不瞒我的!”
他一掌压在车门上,车身像是被灌了几百斤铅一样,便得异常沉重,魏八锦手掌内黑气萦绕,强用法术阻止车子前进,大有陆因循不回复就不让他走的架势, 汽车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打滑摩擦,发出剧烈的声响。
陆因循面上没有什么动作,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光,给车子一个向上的力,把它提起,两个人一上一下,较起了劲,车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行进。
“你骗我。”魏八锦的语气十二分幽怨。
幸而此时是晚上,这周匝又偏僻,车子的异常现象才没有引来过路的行人。作为灵力争夺的战场,合金制成的外壳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自中段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扯声。
陆因循动了动嘴唇,极低声地说了什么,这使魏八锦的瞳孔骤然放大,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他的脖颈带着脑袋,已经自发地转向了驾驶位。
他的眼睛撞上一片蓝海,陆因循变蓝的瞳孔在夜晚的暗环境中愈发深邃,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身体先响应起来,感觉到一阵僵硬,麻痹之感随血液流淌到了大脑。
上下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要闭合在一起,魏八锦暴起的指甲抓伤了自己的大腿,却难以驱散这种脱力感,他绝望地明白了一切,老奸巨猾的芜荒神尊对他实施了催眠。
那间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见过了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我还能见到你吗?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能见到你吗?
他在心里呼唤着,不知道面前神通广大的人究竟能不能听到他的诘问,眼睛生理性地变得湿润,舌头也在罢工,连说一个音节都艰难,他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来,“你…说过…永远……不……不会再骗我的……”
黑暗终于蒙住了如血的瞳仁。
幸存的车子吐着黑气,停在大路中央,一片似水的宁静里,陆因循似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的头颅微垂,长发落下,看不清楚表情,手臂稳稳抱住向他滑落的人。
“……但我永远都爱你。”他小声呢喃道。
和钢筋水泥的城市相比,槐江山几乎像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维持着最原始的形态,除去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只有一名工作人员的加油站之外,再无人气了。
漆黑的山林里影动憧憧,升起一阵雾气,浓雾里伸出一只纤细的脚,雾气消散之后,一个女人出现了山林的边缘。她红唇杏眼,长相十分貌美,在寒冷的黑夜里只披着薄纱制成的衣物。女人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叶子,向外观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声从远方传来,越野车快速驶过坎坷不平的土地,女人看到车子,向它招了招手,说了句什么,声音如游丝一般,清楚无误地传入了车上人的耳朵里。
“……”
此刻还未至黎明。
第75章
陆因循把魏八锦打横抱起,睡着的饕餮兽有一种罕见的柔软,他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一步一步走向等候已久的玄女。
故人相见,两人没有过多寒暄,只静静对视了一会儿,陆因循先开了口,“你拿到我要的东西了?”
九天玄女伸出手,一团黑色的浓雾浮在掌心里,她笑了笑,“为了给你拿这个,我可是差点死在弱水底下呢,你也不知道关心我一句?”
“你本来不就欠我一个人情嘛。”
“三千年前打叶子牌输了你一局,一直记到现在,堂堂上神如此小气,”玄女撇了下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饕餮怎么晕了?”
陆因循深深吸了一口气,“蚩尤被放出来了……”
“蚩尤?封印它的结界可是黄帝设下的,又有你加固,它怎么可能出来?“玄女打断他的话,不敢置信地问,她迅速意识到蚩尤是不可能一个人办到的,“到底是谁?”
“是‘一’。”
他的声音分外凝重,音节就像一个咒语,有让人窒息的能力。玄女立即不说话了,她愣愣地看着陆因循,眼睛不安地眨动,脸上染上了恐惧之色。
“为什么?”
“为了除去异兽一族,为了证明我是错的。”
陆因循摇了摇头,“它是万物主宰,是世界上最本源最初始的东西,想要一切遵循它的旨意。我欺骗了它,冒犯了它,躲几千年也躲不开惩罚。它要用蚩尤来击败我,证明自己才是唯一的力量。”
就像用不周山裂惩罚私自创造出人族的女娲一样,“它”不允许自己的意志被任何人、神挑战,无论过去多久,都要以眼还眼,以血还血。
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出生那日,“它”的吝啬,“它”的愤怒,“它”的慈悲,“它”的慷慨……“它”无私地奉献自己创造出最初代的神明,“它”慈爱地看着他们长大,却又对他们的自作主张恼怒不止。
于是石“一”选择了最强硬的应对方式,以暴力镇压一切有自我意识的生灵,有一些屈服了,在它的威力下顺从……也有的没有。
曾经有一位悍然站立于天地的对侧,她张开自己的双臂,保护那些她所创造的、富有灵智的,黄土里的孩子。她的臂长有限,身体也没有多巍峨,却敢毫不犹豫地告诉“它”,在我心里,你是错的。
她说,我不是公道,只是一名灵智有限的生灵,或许在你眼里,我是愚蠢的,但我会违抗你,所以尽管来吧,我不遗余力。
“替我带走小锦吧,把他的魔骨还给他,把他送回山海界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打败蚩尤,守护山海一族和昆仑鉴,不过……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陆因循的眼睛映着月光的清辉,睫毛微微湿润,他郑重望向玄女,颔首道:“拜托了。”
“那你呢?”玄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再加固一次封印,你可是会……女娲的事,还不足够做前车之鉴吗?你这些年受的苦,还不够多吗?要是这些都不够,你好歹想想他啊,你舍得抛下他吗,他离不开你的。”
“你知道猫吗,它们预感到死亡的时候,会离开家,独自去到没人的角落,”陆因循极为轻浅地笑了一下,“我又怎么舍得他再见一次我的背影呢。”
他宁愿自己从未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他宁愿他仍是身陷混沌的一团小兽,张牙舞爪的,除去吃东西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存在,多好呀。
大概愚鲁才最安乐,或许觉醒总伴生痛苦?他曾经所做的,难道归根结底是害了他吗,他究竟要如何,如何才能求得圆满呢?
可能根本就没有圆满吧。
头顶三尺处,一座天平高悬,它在每时每刻告诫着索取的生灵,若要得到什么,必须在天平另一侧放置相同的筹码交换,这是公平到残酷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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