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师(耳耳刀)

“你如果现在不放开她，轮到我来动手，就不会让你好过了。”魏八锦冷冷道。
婴灵似乎在说什么，身体表面涌起一次血泡，将正中间的茧子裹得更紧，魏八锦冷笑一声：“冥顽不灵。”
他手臂上萦起大片的黑雾，快如刀锋地劈开肉瘤的那些触手，伤口截面被烧得焦糊一片，不能再生，不消多久，他就剥洋葱一样剥到了最里面，将章鱼怪般的婴灵砍成了一只大木桶。
婴灵怪叫着，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从断手里掉了出来。
魏八锦催动灵力，口里低低捻起咒，黑色的晶体锁凭空出现，将被砍成很多截的婴灵捆成了粽子，他手一抬，接住了空中的人，稳稳落在了识海中的小岛上。
“李依依，醒醒……”
李依依的三魂七魄虽然还在，但被疾病和婴灵折腾得够呛，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她几乎是透明的，躺在魏八锦怀里，他都能透过她看见自己的胳膊。
“依依。”
魏八锦摇了她几下，见她没有转醒的意思，毫不绅士地捏住了她的鼻子。
李依依张开嘴，睡得更香了。
“……”
一个彭踬凝成的黑手从后面伸了出来，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巴，严实地一点儿气都不放进去。
“唔……”
李依依差点被“背后黑手”捂了个神形俱灭，猛得睁开眼睛。
“终于醒了。”魏八锦松了一口气，翻着手里从识海深处抓来的一些记忆碎片……他差点就要采取些非常手段了。
有种说法，是这样的，人最无法消磨殆尽的情绪是尴尬。
愤怒很快就能消退，难过或许也能释怀，但尴尬……它变成一个灰点，被折叠进记忆里，越回想越尴尬，历久弥新。
五岁的时候和邻居家小孩打架摔倒啃了一嘴鸡粪，九岁的时候在秋千上乱荡说要飞到外太空结果只飞上了草堆还骨折了半个月，十五岁的时候跑操时不小心拽掉了男神的裤子，露出里面的紫色豹纹内裤……到底给她放映哪一段更好呢？

第58章
“你是无常？鬼差？还是死神？”李依依坐起来，睁着一双过分大的眼睛，撑着膝盖看眼前的人。
“长得真帅啊……”李依依感叹，好奇道，“你们收尸行业的，是不是都对长相有要求啊，这样子勾魂不用费什么功夫，弯弯手指头就走了。你是无常吗？不不不，好像和书里说的有一点不一样……那就应该是死神了，死神比较帅，有一个关于死神的动漫，我可喜欢了……”
黑手毫不留情地弹了她一下，“你很想死？”
李依依耸耸肩，“人不是都要死的吗？要么早死，要么晚死，总会有那么一天，我已经等死等了很久了，”她向魏八锦身后看了看，“你的镰刀呢？”
“我不是死神，你也还不到时候。”
李依依愣了一会儿，“那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这是你的识海，你可以理解为是你的脑内。你的身体之前被另一具灵魂占据了，我是你父母请来为你驱邪的。”
“你是跳大神的？”
魏八锦感觉自己脑门上出现了几条黑线：“……你可以这么认为。”
“糟糕，我怎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李依依懊悔不已，陪了个笑脸，“你好啊，大师。”
魏八锦：“……”
他站了起来，伸手拉了李依依一把，“醒了就出来吧。”
“去哪？”李依依把手放在他掌心里，慢慢站了起来，她看到自己站在一片海岛上，远处的海面上还飘着一个巨大的血球。
李依依有点害怕，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转而看自己的手，心里诧异，她有这么白吗？
“当然是回现实。”
“现实……”李依依的手慢慢收紧，似有希冀，“大师，您是不是能治好我的病？”
魏八锦的脚步顿住了，他并不能，犹豫了一下，安慰道：“……会有办法的。”
李依依眼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下来，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突然挣开了魏八锦的手，转身向反方向跑去。
她的状态极差，跑了两步就头痛发晕，但还是忍着，手脚并用地攀在了一棵记忆树上，魏八锦追上她，“下来。”
“我不。”李依依头摇得像拨浪鼓。
魏八锦站定，抱着胳膊，和她讲道理，“李依依，我没工夫和你玩，你听点儿话，快点下来，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妈妈很担心你。你妈妈眼睛都哭肿了，他们从你出事就没合眼，一直在等你回去。”
黑手很有眼力觉儿，用力扯了李依依几下，李依依将手和腿缠在一起，闷声道：“你叫他们不要等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叫他们不要等了！”李依依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哭音，“我都快死了，还等我干什么！医生都说了治不好了！”
她突然间的情绪把魏八锦吓了个半傻：“你，你别哭啊……”
哪知道他越劝慰，李依依哭得就越凶，开始的时候是啜泣，后来直接哭得找不到脸了，“那天医生查房的时候，我都听见了，他说早没治了，现在不过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你现在早醒过来一会儿，就能多和爸爸妈妈呆一会儿，听话。”
“我就是不想见他们！就是不想他们看见我！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吗？那就让我死了多好……”她用脸颊蹭着树，呜呜地哭起来。
魏八锦一听之下，火冒三丈：“你不要太任性！”
“我不是任性，”李依依抱树的姿势越发像一只树懒，她把脸贴在树皮上，哭了很久一会儿，才恢复语言逻辑，“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你知道我的病一天要花多少钱吗？光是住院费，一天就要好几千，还有我吃的药，几粒就上百，万把块几天就没有了，更别说化疗、手术了。”
家里原本不过是小康，被她的病折腾得家徒四壁，父母为了照顾她，停工、失业，下一步就要卖掉房子了。
“如果能够治好，我一定不会放弃……”她哽咽着，“一辈子这么长，我还没上大学，没看过外面的世界，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呢，怎么舍得离开呢……但既然已经治不好了，为什么还要填我这个无底洞呢？钱掉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到，不值当的。”
“大师，能求您一件事吗？”
魏八锦想了想，“你说。”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或者你认不认识勾魂的神仙，把我带走吧……下一辈子，我会日日为你祈祷，你会有好报的。”
“你要放弃治疗？这要征得家属同意吧？”魏八锦尽力将语气放得和缓，“依依，先和我回去，我们慢慢讲。”
李依依摇了摇头，苦笑：“他们是不会同意的，只要我还能喘气一天，他们砸锅卖铁也会留我一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们……大师，您知道吗，我最后悔的就是，有一次化疗的时候疼得受不了了，冲着他们喊‘妈妈，救我’。”
“我妈的眼睛都快哭坏了，她说什么都要救我，后来我告诉他们，不要治了，让我走吧，他们也以为是因为太痛了，拼命地向我保证，会把我治好的。我爸瘦了几十斤，都脱相了，我妈原来是食品厂的会计，老是不去上班，也被开除了，我人还没死，就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反正他们无论如何留我，怎么样和死神作对都留不住，为什么又要花这么多钱，干这样的赔本买卖呢？”
魏八锦静静地立着，并不打断，李依依的话每一句他都听进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很细，但精准地触到了他心里的一点隐痛，他叹了口气，柔声道：“爱你的人，哪怕只和你多呆一秒，也觉得是赚的。”
李依依过分大的眼睛眨动了几下，似乎就在刚刚的那个瞬间，无数记忆都像走马灯一样回笼了，从儿时爸爸的肩膀，到妈妈亲手做的花裙子，“不，”她坚定不移地说，“你爱的人，让他为你多痛一份，都是十恶不赦。”
“其实你们在外面说的话，有些我可以听到。爸爸妈妈原本想要我活着，但是有恶灵占据我的时候，他们就想，其实死了也没什么的，最起码不能让我的身体被别的东西用来做恶，你看，多好啊，他们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你叫我回去干什么？让他们有希望，然后再失望吗？我现在一干二净地走了，他们很快就会走出来的。”
李依依极为温和地笑了，嘴里似乎在说，“不如归去。”
“如果他们永远走不出来呢？”魏八锦压低了声音，“如果你就这样没了，他们会不会一直自责，以为是他们错信了骗子，所以害了你呢？”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李依依离他近了些，又说了句什么。
“你如何得知？”
李依依笑了下，“可能是真的阳寿将尽吧，我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枕在我妈妈腿上，突然就看到了。我从前是不喜欢弟弟妹妹的，现在却觉得很敢感谢，这也是命吧……总会有人替我爱他们的。”
下一刻，她的灵体突然像吹了气一样涨大，咬紧自己的嘴唇，脸上突然之间多了决绝之色，她的嘴巴已经变形，含糊不清地道：“所以就算没有到日子，我也等不下去了，就今天吧！”
魏八锦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去抓她，但一个灵体，即便只是个凡人的灵体，自爆的威力也太大了，他眼前乍现一道比镁光灯还要晃眼的白茫，随着轰隆的巨响，被炸出了李依依的识海。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抱了他一把，替他挡下了一些冲击。
魏八锦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一边呕吐，灵体爆炸形成了震动，差点把他炸成灵魂脑震荡。
他靠着墙蹲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慢慢张开手，一团黑红色的光团和一颗半透明的光点在空中浮动。
从衣服里取出来一只加过咒法的瓶子，把那只婴灵塞了进去，魏八锦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空中的那个小到不够塞牙缝的光点，感叹了下，年轻人实在太冲动，她这么一爆，可不是死了那么简单，这叫身魂俱裂。
他好容易抢下来这么一小点儿，不知道日后放在忘川里养，能不能养好，可别最后养出来只剩下一个大脑袋，那就有意思了。
魏八锦叹了口气，把扒在他手指头的李依依碎片拿了下来，丢进一只玉瓶子里。
李依依的遗容倒还安详，穿着棉质的睡衣裙，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里，脸上还带着微笑，他想了想，把她放在床上，还将她两只手放板正了，就像睡着了一样。
魏八锦站起来，感觉一阵腿软，一开大门就被人接了个正好，他不自觉地将脑袋往他肩膀上埋了一下，闻到了一股属于室外的冰冷潮气。
“还好吗？”裴玉顺着他的腰，紧张地问。
“没事，就是年纪大了，有点头晕。”
于桂兰和李明迎了上来，两个人红着眼睛，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魏八锦向他们点了点头，“恶灵已经赶出来了，我回去之后，会为依依诵经超度的，请节哀。”
两个人忍不住哭起来，还是朝他不住鞠躬，“谢谢，谢谢。”
“不用谢，依依是个好姑娘，在那边会过得很好的。”魏八锦示意裴玉自己没事，撑着他的手掌站直，慢慢看向了于桂兰的肚子。
李明还有些神志，“大师，怎么了？”
魏八锦叹息一声，无奈道：“她说，喜欢海贼王，如果是男孩，叫路飞，如果是女孩，就叫娜美。”
“什么？”
“没什么。”魏八锦勉强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
李家夫妇要送他们一程，魏八锦考虑到他们刚刚失去女儿的情绪拒绝了，和裴玉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裴玉要召那只骡子，却听到身后的人道：“我头有点晕，可不可以陪我走一走？”
彼时天色已晚，山中静谧非常，只能听到鞋底和雪面敲击的沙沙声，魏八锦走得很慢，似乎是刚才真的被震狠了，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的人。
裴玉的脸色并不比他好多少，在手电的微光下，泛着疲惫的白。
“我骗了李明和于桂兰，李依依的灵体在我这里。”魏八锦突然张了口，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玉瓶子，玉瓶是品质极佳的玻璃中，几乎透明，一颗小小的光点在其中浮动。
裴玉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手里的瓶子，表情落在阴影里，含义不明，没有说一个字。
“很美吧，这就是灵体，就像萤火虫，成千上万的灵体组合在一起，随着忘川水涨落浮动，就是一片荧光海，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那更神奇的海洋了。”
魏八锦一步一步逼近，一直走到裴玉的面前，几乎面贴面，口里的热气吐在了裴玉的脸颊上：“你想不想见一见？”
“你是盼着我死吗？”裴玉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回击道。
他本就是极盛的容貌，收起往日的笑闹之后，变得面若严霜，裴玉不闪不避，一步上前，贴在魏八锦的耳边，“朋友，我不清楚你到底在找什么，也不清楚你到底要试探些什么，但你一而再再而三这样，我感觉很没意思，我把你当朋友，甚至当知己，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和某个人很像的人吗？”
裴玉用力拉了魏八锦的衣襟一把，将其拢紧，表面看上去是亲昵之举，但已经显出了警告的意味，“你这样子，真的很不尊重人。”
他说完这段慷慨激扬的话，也不理会魏八锦的反应，转身就走，鞋底踩进雪地里，白雪凹陷下去，清晰地留下了他的痕迹，裴玉直觉自己心跳如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他这样是……看出来了？
他有些无奈，小兔崽子如今怎么机灵成这样，一点也不好糊弄……得赶紧找白寅想个法子……要不再换张脸皮？
裴玉又走出几步，突然感觉到不对，身后跟着他的脚步声没了，魏八锦没有跟上他走，这地方静谧偏僻，他放心不下，抹下面子唤道，“阿锦？”
背后没有回音，只有风吹松枝的哗啦响动，裴玉猛地转过身，“你干什么呢，还说不得了？”
他眼前光电大胜，千万根符咒天罗地网般把他困在了其中，光影来处，结印的青年眼中泛起了大片的潮意。
魏八锦双手结十，一颗漆黑的石头在胸前悬浮，口中念念有词，若有道学大能在场，必能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锁魂印”。这个印诀的记载从古至今从未失传，但因为方法万分复杂，又需极强信念，能够真的用出来的人着实寥寥。
而那颗黑色的石头，来自大地尽头、极深之谷之九幽石碑，乃是他在冥府里，一点点生生磕下来的聚魂圣品。
这两者，一为人智之巅，二为天宝之极，相加在一块儿，可以说是效力叠满，就算对面是天王老子，也得把灵体真身显出来，给大家伙亮一个相。
亮如白昼的光阵之中，千万根符咒猛一震荡，已然成印，阵中位置，一道淡蓝色的人影从裴玉的身体里显了出来。
身姿如峰，肌美如玉，发长如瀑。
他隔着声势浩大的锁魂阵，与魏八锦两两相望，面上的表情从惊诧，慢慢变成了尴尬。
魏八锦手里的印结不断加深，直至阵心中人清晰如实体，他看着他触手可及的影子，不觉眼眶一热……
这经年累月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算是咽了下去。
但他放心之余，却又不免愤恨，他的这一位真是好忍力、好薄情，明明就在眼前，居然就真的舍得不让他看一眼。
任由他辗转反侧。
任由他日日苦思。
任由他疑神疑鬼地面对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看谁都像他，看谁又都不是他，跟得了神经病一样。
魏八锦要将牙嚼碎了，额头青筋暴起，怒喝一声，几乎破了音：“你他妈……陆因循！”
我好想你。
胡小仙坐在电脑之前，一边看文章一边打瞌睡，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这篇论文他已经写了小半年，从初稿到如今，改了不下十遍，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检查了一遍格式，心满意足地将邮箱打开。
加载条跑啊跑，显示发送成功。
他长出了一口气，暗暗握拳：加油，胡小仙！你一定可以拥有C刊的！
兴奋外加紧张，弄得他心里有点上蹿下跳，胡小仙随手拈起几个铜钱，往桌子上一散，预备卜一卦，算算自己中稿的概率。
这一方面，胡小仙是个半吊子，又半困半醒来，精神不大集中，测出来的东西自然就不太准确，卦象出来之后，他侧头在一边打了个小盹儿，这才起来看。
一看之下，他却愣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根本没算能不能发C刊的事情，胡小仙沉思了一会儿，缓缓念出卦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