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姑娘答应一声,忽然伸手抓住厉海胳膊,不由分说把人拽进大餐厅。
厉海身后还拖个霍振庭,俩人好似被女人钓起来的鱼串子,一前一后被拖至厉老爷面前:“义父你看,我才出门两个月,他就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厉海大哥厉江哭笑不得放下碗筷:“天天,你别信他胡扯,霍少爷是阿海今天调查那件案子的当事人。什么达令……?他跟你开玩笑的。”
厉海翻他大哥白眼:“爱信不信。”
厉江不想跟他弟和准弟妹纠缠弱智话题,抬手叫佣人搬两把椅子放他们旁边,然后将自己手边盖碗递给胞弟:“吃饱了就喝点水。”
厉海掀盖撇浮茶,呷一口,随手把茶碗递给霍振庭。
霍振庭学他模样低头饮茶,一口接一口,很快把小茶碗喝空。
吃生煎易口渴,旁边佣人见状又给他续一碗热水。
厉江侧过身跟厉海说话:“老关说你这件案子办得不错,我今天头下班看了眼卷宗,明天可以结案了。”
老关就是下午替厉海审讯林玉那个老探长。
他当时认为还有一名凶手,后来却对厉江说并无疑点,可以结案。
不知是想通了什么,还是懒得往下细想,图个早结案早省心。
厉海攒眉嗤笑:“还有个凶手没抓着呢,结个屁啊结?”
“好好说话。”厉江皱眉头呵斥一声,但并没深究胞弟粗口,继续说案子:“下午贺勇男的尸检报告出来,他脑壳被人用烟枪敲出个洞,伤口骨片只有三次击打痕迹,确定仅一人所为。
那么杀死贺勇男的人,确系林玉无疑,就是说林玉供出的蒙面人,大概率是他为脱罪编造出来的谎话。”
厉海笃定摇头:“不是,刚刚我回霍宅接庭庭时,看见门后有两把雨伞,其中一把还没干透。
而昨天下午开始落雨之后,霍家没人出过门。
林玉这边有人证、有口供,他是在下雨之前进入霍宅。
所以湿雨伞就只可能属于贺勇男,贺勇男顶着大雨,踩过泥泞花圃,就一定会把泥脚印带进霍宅。
可是现在霍宅里一只泥脚印都没有。
如果是林玉行凶,他没必要擦掉贺勇男的脚印。
反而是林玉提到那个蒙面人,他也是顶雨进入霍宅,只有他最想擦掉自己出现过的痕迹。
是他不小心连贺勇男的脚印也擦掉了,这样才合理。”
厉江不以为然撇嘴摇头:“也不合理啊,按你这么说,为什么那个报案的夜香郎的脚印也没出现在房子里呢?”
厉海愣住两秒,随即一拍大腿弹身而起:“我懂了!杀死曹美莲的真凶,就是夜香郎!”
“噗——咳咳!”厉江捂住嘴巴咳嗽两声,压下咳声立即道:“好好,你快打电话去警局,让人把那个倒夜香的抓回来好好审。”
厉海眉头紧锁瞪住他哥,反问:“你认为不是那个倒夜香的?”
“我没说一定不是。”厉江转回身捧起饭碗继续挑拣饭菜往嘴里送:“哦对,我们家装了抽水马桶,你不了解倒夜香这个行当。
他们走街窜巷做污秽生意,有时也会碰到主人家不方便出门送恭桶的情况,这时夜香郎就得进门拎桶。
因为担心主人家忌讳他们鞋底脏污,夜香郎会随身带一双干净布袜套,在需要进别人家的时候,脱掉鞋子把脚套起来再登堂入室。
所以霍家没有夜香郎的脚印很正常。”
厉海越听越来气,抱臂扭头闷不吭声。
厉江见状再次出言强调:“我只是想提醒你,当然有可能是那个倒夜香的,但也有可能不是他。你说呢?”
厉海故作冥顽不灵,轻蔑哼笑:“我说?关我什么事?我有说我在查案?”
“嗯?”厉江嘴里嚼着块蹄筋扭头瞥他,又瞄了眼霍振庭:“你带他跑了一天,抓到一名凶手,案卷写出好几页,你没在查案……你是在梦游啊?”
厉海抬手搭上霍振庭肩膀:“阿拉谈朋友,约会,轧马路看电影,怎样开心就怎样。哎!明天我还带他出去玩。”
说完扭头笑嘻嘻睇向身旁霍振庭:“庭庭,来亲哥哥一口。”
霍振庭在外面吃一肚子生煎包,回来喝两碗热水,饭饱神虚正在犯困,听见厉海叫他,转头“嗯?”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厉海说亲一下。
厉海把脸颊侧向霍振庭,挑衅眼神瞄向他哥厉江。
坐厉江上首的厉老爷冷哼一声,朝另一边侧身,吩咐厉夫人帮自己夹菜:“鸭丝再来点。”显见是求个眼不见为净。
厉海虽然对霍振庭提出要求,但他心里并不觉对方会配合自己,毕竟傻子犯倔也挺有脾气的。
而霍振庭从小到大既没离开过家,也没离开过家人。对他来说“亲一下”只是大家表达关心和友好的“小动作”。
就像从前爸爸妈妈、老婆婆姐姐在叫他起床、哄他睡觉时,在他摔跤磕破头、喝粥烫到嘴,在他难过想哭的时候,大家都会亲亲他。
所以厉海说“亲一下”时,霍振庭虽然不晓得什么原因,但他很乐意做件小事哄哥哥开心;扭过头,探身抻颈凑进厉海,“啵”一声落下个清清白白的俊男香吻。
厉海表情微怔,侧目瞥向霍振庭。
霍振庭被他盯一眼,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笑眯眯低头垂眸回避厉海目光。
但不等他坐正身体,前面不到两步远,正在桌边吃饭的厉江忽然放下碗筷,站起来转身,扬手一个耳光抽在霍振庭脸上。
霍振庭被突如其来一巴掌打得满脑袋嗡嗡作响,手里茶碗也落地摔成几瓣。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懵头懵脑栽楞在椅子扶手上,满脸不知所措。
隔两秒左脸才烧起火辣辣疼痛,连左边嘴角也像被刀子划破了一样,疼得霍振庭想哭。
可是想哭又不敢哭出来……霍振庭嘴角涎着血悄悄抬眼打量四周,心中慢慢泛起浓重苦涩。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就曾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说想陪姐姐。
姐姐今天也来问他。他不想一个人在家,所以这次选择点头。
可是霍振庭怕高,而姐姐说二层太低,他们得从三层“走”。
于是霍振庭换衣裳时格外拖拉,最后竟然把很厉害的哥哥给拖拉到家来了。
厉害哥哥一来,老婆姐姐就吓跑了。
霍振庭现在终于明白他爸爸妈妈和姐姐为什么在变成飘啊飘的影子之后,都来问他“想不想一起走?”
——因为外面的人都很厉害,他们不讲道理,不会对他笑……自己明明已经很乖、很听话,但还是会被他们打骂教训。
霍振庭脑袋越垂越低,不敢再看别人面孔也不敢吭声。
“你有毛病啊?!”厉海这时突然起身大吼,又把霍振庭吓一哆嗦。
霍振庭以为厉海在骂自己,滚着泪珠子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
结果厉海并非在骂他,厉海根本没听见霍振庭出声,他正专注跟他哥对峙:“要打就打我!打他干什么?他是你家人吗?你管得着他?”
厉江怒目圆睁:“他亲你我就打他!等你亲他时我再连你一起打!”
“都住口!”厉老爷把筷子砰一声拍在桌子上:“厉海,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今天你哥回来把你好一顿夸,说你上班第一天就破大案,会办差。
我们都以为你长大懂事了,结果你看你……你看你什么鬼样子!上班第一天,居然领个兔儿爷回家!
你让为父怎么跟你未来岳仗交代?”
扎卷发马尾的“惹不起姑娘”一脸无辜抬头反驳:“义父,我又没说话,干嘛提我爹?”
一直没吭声的厉夫人叹着气开口打圆场:“有什么好吵的呢?阿海喜欢他,就让他跟着阿海嘛,就当给阿海养个书童。”
“母亲!”厉江满脸难以置信:“都什么时代了?养什么书童!”
厉老爷听夫人说话脸色不豫,他支持老二退婚,不代表支持这不肖子养娈童,况且这个霍振庭怎么看也划不进“童子”的行列了吧?
所以长子话音未落,老爷子也加入驳斥队伍:“慈……”
他想说“慈母多败儿”,但才出口一个字,他夫人就抢先道:“你问你父亲有没有养过书童?”
厉老爷后半句话无声无息卡回喉咙。
厉夫人意味深长对长子说教:“阿江你现在也是大人了,不要有点事就失惊倒怪。
很多事越没经历过越好奇,好奇才会叫人蠢蠢欲动。你看你早早成亲,什么都明白,不就安定下来了?”
厉江脸色逐渐涨红,他媳妇厉大奶奶侧身扭头递眼色:“阿江,先吃饭吧。”
厉江只得压下火气,先退一步坐回餐桌。
厉大奶奶文绉绉提筷帮丈夫布菜,转而又笑吟吟舀一勺龙井虾仁,放临座的戴齐天碗里:“其实阿海屋里的事,只要你不在意,别人不当管的。”
“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女人。”戴齐天满脸不以为然:“再说我跟阿海定的是娃娃亲,总不能因为他贪玩一点就悔婚吧?”
厉大奶奶讪笑点头,借斟茶侧首偷偷瞥厉海,眼神很无奈。
厉海低头看向霍振庭,心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全家装腔作势齐上阵,都不能叫这个惹不起的童养媳打退堂鼓。
难为小傻子白挨一巴掌……不过还好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等下给颗糖哄哄,当陪礼道歉。
【作话】
关于书童的工作内容……据说就还挺丰富的。
——“庭庭不哭,庭庭不哭……庭庭……”
霍振庭玲珑饱、满嫩如春樱的唇瓣难能分辨的翕动了一下:“嗯……没哭……”
——“庭庭,痛吗?”
“痛。”霍振庭头颅低垂,委屈得嘴角抽了抽,他左边嘴角被打出裂伤的地方攒出个圆溜溜的小血珠,慢悠悠滑落在下巴上。
——“痛,为什么不哭?”
霍振庭这回没吭声。
就算是傻子也长了点趋利避害的脑子,从前哭是因为有人会亲亲他、抱抱他;现在哭只会挨骂。他哪还敢哭?
“唉……”女人仿如晚风般悠长叹息拂过霍振庭耳畔:“还是……和姐姐走吧。”
霍振庭耷拉个脑袋,悄没声的站起身,朝前方围桌用餐的众人浅掬一躬,礼貌道别。
尽管根本没人搭理他。
这时那位自称厉海未婚妻的戴小姐正在跟大家说她在燕京念大学的事情。
厉海满脸不耐烦叉腰埋怨:“你大学里课题那么多,还总挤时间往沪城跑,好辛苦的,何必呢?”
戴齐天:“我爹说现在不时兴盲婚哑嫁,处对象要互相常见面,增进了解。”
厉海:“戴伯父是提醒你擦亮眼睛,别等嫁过来才后悔。”
戴齐天皱眉叹气:“厉海,你变了。你可别忘了,我连名字都是为你改的。”
厉海:“我真的好多谢你。你如果一直叫婉君,说不定我还愿意认命一点。”
“婉宁。”戴齐天及时把未婚夫口误纠正回来,然后追问:“婉君是谁?”
“不知道。……哎!我不跟你在这胡扯了,我带我达令……”厉海唉声叹气转过身:“哎?我达令呢?”
他话音未落,花厅外骤然响起“噗通!”一声,听着是个大物件掉进水里了。
接着有人尖叫:“呀——!有人跳跳跳……跳池子啦!”
厉海拔腿往外跑,厅内厉家人也个个脸色骤变,彼此携手起身奔门外查看。
厉府这一小块池塘是宅邸落建时挖的造景塘,夏天种荷花、栽睡莲增添雅趣;实际上很浅,超过两尺长的锦鲤都养不住。
厉海跳下去时,池水勉强没到他大腿位置。
霍振庭面朝下趴在水里,身体大部份没在水中,只有后脑勺一撮头发浮在水面。
厉夫人看见儿子不管不顾跳下池塘,急得跳脚,吓得大叫:“别碰他!阿海你别碰他!有邪秽呀!你们快去拉住二爷!”
这时大家才回过味来,他家池塘这样浅,别说大人,连五六岁的小孩子都淹不住。
正常人呛水肯定会下意识挣扎,稍微动动就站起来了;绝对做不到像霍振庭这样,安安静静脸朝下浸在水中。
而且他们一听到声音就跑出来,霍振庭落水的位置应该离回廊步道很近才对。
可眼下无风无浪的,他竟然快要漂到池塘中间去了。
众人觉出古怪,厉江和几名男帮佣立即跳下池塘追厉海。
池水不深但冰冷刺骨,大家强忍寒意迈步追二少,嘴里大声呼喊,叫他们小心,不要靠近“水鬼”。
厉海军校毕业从不信邪,对旁人劝阻自然充耳不闻。
待他适应水中寒凉后,步子越迈越大。
十来步就追上霍振庭,一把薅住他后腰衣衫往自己这边拽。
霍振庭被他这一抓,好像忽然活过来,双脚又蹬又踹,双手拼命拍水,脑袋也猛地往后仰起露出水面。
厉夫人站在回廊上一个劲念阿弥陀佛,厉江追上厉海,兄弟俩一起把霍振庭架起来。
霍振霍的脸色,左边砂红、右边惨白,在岸边琉璃灯笼的映照下,有点像妆没卸干净的唱戏人。
他喀喀呛咳呕出两口池水,浑身打哆嗦,摇摇欲坠。
厉江却忍不住出声责骂:“你这小赤佬什么毛病?我就没见过大老远跑别人家寻死的!”
厉海闻言更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打他,他能寻死?”
厉江回瞪二弟:“打一巴掌就寻死?那你怎么还能站在这?”
两人在霍振庭耳边吵嚷,霍振庭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浑浑噩噩的,手脚身体全不听使唤。
霍振庭没想到姐姐说带他「走」,会让他这样难受,当冰凉池水从他鼻孔、嘴巴、耳朵眼,钻进脑袋和肚子里时,窒息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被人打一巴掌。
他想跟姐姐说他不走了,不想走了!但是脸被压在水中发不出声音。
还好厉害哥哥来了。
老婆姐姐惧怕厉害哥哥,撒手就跑。
霍振庭从水里钻出来后浑身又冷又疼,他想抬头找一下,看看老婆姐姐还在不在这里。
心里一边恐惧姐姐再把他按水里,一边害怕姐姐就此消失。
像他爸妈一样,颜色淡了,慢慢的就彻底没有了。
但寒冷、呕吐跟眩晕憋得霍振庭喘不过来气,不等被推上岸就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这时其他几名跳下水帮忙的男帮佣也围拢过来,七手八脚把厉家兄弟连同霍振庭三人推上岸。
初春晚风寒意重,不管先前大家在餐桌上交流什么话题,这时也都尽数打住,让厉江、厉海两兄弟赶紧回屋沐浴更衣。
霍振庭被安置在厉海起居小院儿的客房里,厉老爷吩咐两名男帮佣去给他擦身换衣裳,随后想想仍觉不妥,又叫管家赶紧开车去请大夫。
绝不能让个外人莫名其妙死自己家里面,太不吉利。
厉海简单冲个热水澡,换上干爽衣物立即推门右转跑去客房探视霍振庭。
他现在心里最忐忑的事情,和他家其他人一样,也是怕霍振庭在自家有个什么三长两断。
——关键是晦气。
厉家内外装修除了厕所一概采用传统中式,普通房间大抵都是一床一榻、两桌一案,外加个或大或小的衣橱。
榻子通常摆在门口附近,方便夏天纳凉吹风;厉海推门时给客房鼓进一阵凉风,正帮霍振庭擦身的帮佣连忙出声提醒:“二爷快把门合上,这头衣裳还没穿齐整。”
厉海抬眼一瞧,这何止没穿齐整,压根没穿呀!
两名帮佣正拿热水投毛巾给霍振庭擦身驱寒。做的是件好事,但方法很缺心眼。
厉海:“你们怎么把他放门口榻子上?里屋床散架了?还是差这两步抬不动了?”
男帮佣:“二爷,他这一身水涝的……放床上,等下床还怎么睡?”
厉海尴尬咂舌,心道原来缺心眼的是我。
第18章 曹美莲的遗言
霍振庭腰胯处搭条薄毯,两名厉家男帮佣,用毛巾沾热水再绞干,一个负责给他擦上半身,另一个负责给他抹下半身。
霍振庭白皙皮肤很快被热毛巾抹擦得白里透红,更显活色生香。
手腕上几道曹美莲用丝袜捆绑出来的勒痕也愈发扎眼。
一名帮佣扭头瞥自家二少一眼,见他正肆无忌惮打量榻上这位少爷的身体,显见不是普通友情关系,当然这种大咧咧的眼神也不像看情人。
出于好奇讪笑调侃:“二爷,您从哪拣这么个少爷回来的?瞧着可不像普通人。”
厉海心弦骤然扥紧,他也觉霍振庭不太普通,但又说不清楚具体哪里有古怪,于是满脸困惑追问家仆:“你看出他哪里不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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