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佣掀开搭在霍振庭腰间的薄被,示意厉海往下头看:“我听说,有些卖弄书香雅趣的馆子,会挑五六岁的漂亮男孩子给灌一种药,喝完药的孩子身体别处照常长,只这块儿不长,从此专门伺候男人,身价很高。”
“册那……”厉海翻个大白眼给对方,恨不得再多赠送对方一耳光:“胡说八道,我都没听说过,你哪听来的?”
他看霍振庭已经被擦抹干爽,到榻前挥开两名家仆,一手搂起霍振庭肩颈,另只手托他膝弯,腰力一挺把人打横抱起来,三步并两步送到床上去。
家仆拿来一套绸褂布裤,问厉海:“二爷,现在给他穿上?还是先拿棉被捂着?”
厉海从床里拽条棉被给霍振庭盖身上,随后指指床沿:“衣裳放这,你们把榻子收拾干净就没事了。”
他们正说话时屋门被人从外敲响,一名帮佣转身继续去榻子跟前卷湿被褥,另一个则先去替厉海开门。
厉海原以为是他家请的大夫来了,结果开门走进来的是管家老丁。
丁叔手里拎个尼龙提包,进屋看见厉海略显惊讶:“呦!二爷您也在。正好,这是您从外头拎回来的东西,夫人瞧一眼,说不是您的,我猜也许是这位霍公子的,就给送来了。”
“是,没错。”厉海迎上前接过手提包,出于礼貌回给对方个笑脸,又问:“我刚才好像听见您去请大夫了?大夫没请来?”
管家老丁:“我年纪大眼神不好,怕开车一不小心栽沟里,叫小李替我去的,瞅着时间也快回来了吧。”
厉海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提包放屋里圆桌上,拉开拉锁从里头摸索出霍振庭的全家福,和那张藏在相框里的信封。
老丁出于好奇上前打量照片:“这是?……这是霍公子的家人呀?”
厉海点头:“正经大户人家的少爷,瞧人家这媳妇,漂亮吧?”
老丁忙不迭点头称赞:“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适才帮霍振庭擦身的两名帮拥也围拢瞧新鲜,一个说:“哎呦,可惜这么俊一大姑娘。”
另一个说:“暴殄天物哦!”
老丁不解:“你俩咋个意思?”
“非礼勿言,你俩别乱嚼舌头。”厉海抬头瞪两名年轻帮佣一眼,随即摆手往外撵人:“我要安静一点读信,你们先出去。”
老丁和两名帮佣连忙朝厉海小作个揖退出客房。
厉海先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一遍,上头没有字,但内里好像有两三张纸,捏在手里蛮厚实。
撕开封口,展开信纸,迎头第一句话:“霍振庭,我恨你。”
“好家伙……你谁啊?恨个傻子……”厉海哭笑不得直接翻最后一张信纸:“小莲?哦哦!曹美莲,你恨他倒是没什么问题。”
厉探长嘀嘀咕咕把信纸翻回第一张继续阅读。
不过阅读很难通顺,曹美莲没上过学,识字有限,通篇错漏字,数不胜数,很多句子辞不达意,厉海只能颠来倒去多读几遍再对照上下文浑猜。
大致意思,埋怨命运对她不公平,以及对霍振庭不能成为一名称职丈夫的幽恨。
曹美莲在信上说,如果霍振庭是个健康正常的男人,自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惜霍振庭不仅傻,还长不大,连给她个儿子这么点事情都不能做到。
厉海蹙眉撇嘴,自言自语:“曹美莲女士,不晓得侬有没有想过,如果霍大少身体心智一切正常,他会不会非要从穷人家买个童养媳呢?”
然后翻到第二页信纸。
这页内容信息更复杂一些。曹美连说她打掉安东尼的孩子之后,曾经去投江,结果在江边被陌生男人强暴。
她已经被骗光钱,现在连身体也肮脏不堪,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幸,全都怪霍振庭不是一名合格的丈夫。
所以她也没必要再做一名合格的童养媳。她要放纵自己,以此报复她爱过的男人。
很明显,安东尼就是资深探长老关提及那位意大利小白脸。
曹美莲报复霍振庭的方法就是让他「看」她偷情。
至于意大利小白脸则根本没机会报复,毕竟人早都跑没影了。
“嘶——这个脑子。”
厉海好像牙疼似的用力吸了口气,心道:要不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
整个事件里面最坏的是安东尼,骗身骗心骗钱,把原本老实单纯的曹美莲活活逼成变态。
厉海唉声叹气翻开第三页信纸,但与此同时他发现第二页信纸收尾处有一个“莲”字落款。
也就是说,曹美莲写完第二页信纸后就打算收笔了。
这时厉海再次审视信件第三页,发现第三页纸上字迹的墨水颜色较前两页更深一些;当然,字应该还是曹美莲本人写的。
关键是她这个歪歪扭扭的鸡趴字,一般人学不来。
第三页信中,曹美莲话锋一转,说她生了重病,此时回顾人生,好像唯独对不起霍振庭。
所以她要做一件事弥补霍振庭。
曹美莲在第三页信纸最后几行,横平竖直认真书写道:“庭庭,你看到这封信时,姐姐已经不在了。你现在把你的床垫翻过来,看到个洞洞,往里掏,拿出袋袋。
去安和里大街,济仁和保险行,找一位名字叫黄明杰的哥哥,把袋袋交给他,他会帮你拿到很多很多钱。”
厉海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霍振庭,又看看手里信纸,内心不禁纳罕:“生重病?买巨额保险……啧啧,她怎么好像……晓得自己会出意外死掉?”
【作话】
民国是个非常特殊的时代,从封闭走向开化,东西方思想碰撞,思想与气质的风格具有极为复杂的多样性。
有的地方为保留旧俗变得更阶级化更保守,立牌坊、裹小脚,跪求皇帝复辟等等。
但也有一些地方因为西学入侵开始逐渐与世界接轨,正在准备成为一座国际化都会。
所以同样是民国文,其实从氛围到人设都没有任何可比性,因为大家心里面那个座标摆放的位置是不一样的。
厉海是杜撰人物,但厉海父亲我找了真实人物原型做参照。
厉老爷是初代留洋学生,厉江、厉海兄弟俩是西学二代,因此「天赋人权生而平等」在厉家已经不是很新奇的观念。
所以厉家整体气氛不会有很强烈的阶级感。
厉家的佣人都是拿钱做事的帮佣,约等于长期雇佣的服务员,会得到厉家人的尊重与礼貌对待。
厉海看完信,把信纸叠回原状、收入封袋。
他嘴上对家人说绝不给他哥打下手查案,脑子却受好奇心驱使,始终围绕霍振庭家里的案子打转。
房门再次被人嗑嗑扣响。
“进——”厉海懒洋洋支应一声,顺手把信封塞回提包。
这东西要是被他哥看见,铁定毫不犹豫扔进证物房存档。
霍振庭没有独立生活的本事,他的东西,厉海还是希望尽量帮他保留下来。
管家老丁在外头支应一声,推门进屋给厉海介绍自己身后两位大夫:“二爷,这是回春堂段掌柜,和段掌柜的弟子,来给霍公子瞧症。”
“好。”厉海点头,起身请药房掌柜大夫跟他学徒到床前给昏睡不醒的霍振庭看诊。
段掌柜听老丁讲完霍振庭落水经过,先探霍振庭额温,然后掀背角把霍振庭一只手拉出来把脉。
片刻后起身袖手,意味深长地盯了厉海一眼:“这位公子落水倒没什么,脉相上看,受到一点惊吓。但他先头内瘀心火,不好说眼下这几个时辰会不会钓出风寒。
我开两副方子给您,一副驱寒定惊,熬好就喝;另一副褪热散毒,如果夜里起热症、发烧,再熬给他喝。”
厉海点头:“好,麻烦您开药。”
药铺学徒这时已经把药箱放桌上。他们中医馆这种大药箱将近两尺见方,里面备有各种常见病用药;如非疑难杂症,通常开方子的同时就能把药也给配起来。
段掌柜走到桌前低头看药箱,动作却稍微迟疑了一下。
老先生回头又看一眼躺在床上的霍振庭,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个陶瓷的胭脂盒,递给厉海:“这是阿拉回春堂秘制的融春膏,滋润褪瘀、密合创口,效果很不错,您看……您这边要不要备着点?”
“好啊。”厉海欣然接受,扭头吩咐管家老丁:“等下记得把这个跟诊费一起结给大夫。”
段掌柜回到桌前很快写好两副药方,他徒弟同时配好两副药交给管家老丁。
丁管家拿到药后再确认一遍哪副驱寒定惊,哪副褪热散毒;然后请大夫在屋里稍等片刻,他出门去厨房找人帮忙熬药,再去太太屋里支钱,等下回来结诊费跟药钱。
段掌柜合手浅揖一躬:“您辛苦。”
“您受累。”老丁客气回礼,转身走人。
厉海脸色困惑,指着霍振庭问段掌柜:“大夫,他昏迷不醒,等会儿怎么喝药?”
段掌摆手道无妨,然后转身从他“百宝箱”里拿出个小布包,解绑绳展开,里头全是长短粗细不一的银毫针:“我给扎两针就醒了。”
说完到床边给霍振庭的棉被两头都掀开少许,上面露出肩膀,挪出两条胳膊;双腿露出膝盖以下。
老大夫给霍振庭施针的时候,厉海有手好闲站在旁边,自觉十分无聊;于是也单膝跪床沿上,拿刚才大夫给他那盒融春膏涂抹霍振庭被他哥打伤的脸颊跟嘴角。
这融春膏是个猪油色,闻起来香香甜甜很舒心,涂在皮肤上的确有滋润效果,且并无油腻之感。
厉海给霍振庭涂嘴角的时候顺手把人家两片唇瓣全都涂了起来,在心里悄悄咂舌:“小傻子这嘴长的,啧啧,真好看”。
然后下意识抿抿嘴巴。
结果这一抿给自己抿开一块死皮,痛的厉二爷嘶一声吸气。
厉海眉头紧锁,顺手蹭点药膏给自己也抹上。
霍振庭迷迷糊糊里感觉有人掐他手脚,深吸两口气努力睁开双眼……刚好看见厉海从手心里挑了点什么东西送进嘴里。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好吃到厉海直抿嘴巴。
——连自己都嗅到那股香香甜甜的味道。
——是不是果味糖呀?或者蜜汁?
霍振庭眯眼思索片刻,忍不住探出舌尖舔嘴唇,接着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原来自己嘴巴上也有糖水。
厉海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霍振庭浅浅启开的粉唇,跟微微探出的舌尖上,然后他自己也下意识舔了下嘴唇。
“……哎?还挺甜?”
厉海一脸好奇扭头问药铺掌柜:“大夫,你这个药蛮甜呦,也能内服?”
老大夫直起腰背,一脸震惊望住他跟霍振庭:“内服?”
“不能?”厉海疑惑追问,稍带几分埋怨:“不用内服的药,您做这么甜干嘛呢?”
老大夫一时间无言以对,尴尬得直咧嘴,隔半天才省起再强调一遍:“这是个滋润……的膏子。可贵呢……”
“是蛮滋润呢。”厉海点头表示认同,听见人家说贵,低头看指尖还剩一丁点油膏,连忙再往自己嘴上蹭两下,好东西丝毫不能浪费。
站后面收拾“百宝箱”的药铺学徒憋笑憋到嘴角抽搐,好似年纪轻轻患上老年中风一样。
老大夫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
瞧床上躺这位,姿容俊逸面无须根,寒毛稀疏几不可见,皮肤嫩滑白晳仿如女子,成年男人需得长年服用抑制肾精的汤药才能变成这样。
再看他被底下一丝不挂,双手腕有捆绑瘀痕,大冷天跳水塘……想必是遭爷们欺侮,受了委屈想不开。
段掌柜在心里面纳罕,他不是娈童,还能是什么?……是、什、么!
总之老大夫绝不相信自己看走眼,但说要是这厉二爷有点傻呢?这谁说的准?
段掌柜想通此节,一言不发转过身给霍振庭起针。
厉二爷这边暂时也不打算把吃下去甜膏子吐出来。
直到丁管家回来跟厉海说:“二爷,太太说您现在当差有进项,自己屋里的花销自己掏。这个诊费……还得您给段掌柜结一下。”
厉海张口结舌,郁闷争辩:“我说我要辞职了呀!”
丁管家:“太太说辞了,就再说辞了的,但是眼下还没辞。”
厉海抿唇闭眼深吸一口气:“好,我付。多少钱?”
药铺学徒:“二十。”
厉海没忍住惊呼出声:“二十?!……两副药!”
药铺学徒指指他手里那盒融春膏:“主要是这个贵,单它就十二。”
厉海把药膏盒举起来:“我用的不多,不要了行吗?”
药铺学徒一脸忍俊不禁:“你还吃了呢?”
厉海:“我给你吐出来行吗?”
【作话】
大厉害啊……麻麻觉得你已经没救了。麻麻真的,没写过你这么彪的二货(ToT)/~~~你自己后续想办法自救一下吧。
第20章 你好像太快了
最后还是管家老丁仗义,自掏腰包拿二十块钱出来借给他家二爷,并约定等二爷月底放薪后还给他……加半分利息。
就是二十一块。
厉海满脸生无可恋,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纸票塞给老丁:“叔,我先把利息给你。”
老丁面色怛忧:“二爷,要不你还是自己留手里嘛,我这又不带利滚利的,我担心你明天中午在外头不够钱买吃食。”
厉海瞪眼:“我还出去?我是傻子我才去上班,我在家呆着一天好歹还有五块钱呢!”
老丁唉声叹气:“那您好歹也坚持一个月,家里差馆两头卡你……我这……我这二十啥时候……”
厉海连忙推他后背往外走:“行行,我为了叔,也把这个月的班上完。您放心,我扛包搬砖卖苦力去,也不能赖您的帐。”
老丁满眼心疼:“那不能够……太为难的话,您就别还了,唉!”
厉海欲哭无泪关门转身,后背抵在门板上,内心无比沮丧,他此时此刻的心情,该有一场晦暝风雨来映衬。
雨要多大呢?
就像……就像霍宅发生命案那晚一样。
“呸!晦气。”
厉海摇晃脑袋甩开胡思乱想,抬头时蓦地看见霍振庭香肩全露胸膛半袒拥被坐床上,正目光惴惴凝视自己。
“既然起来了……”厉海说着又叹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替小傻子忧愁:“起来了,就把衣裳穿上吧,总光着,半夜容易着凉。”
霍振庭乖乖接过厉海递给他的衣裤,然后理所当然的,在床上站起身,拎起布裤研究正反面。
厉海回过神的时候,眼神已经落在人家“小铃当”上,猥琐得厉害。
“不是……谁看见这么大个男人一根毛不长,不得好奇多看两眼呢?”厉二爷自我安慰,顺理成章再多瞧两眼。
直到霍振庭研究明白布裤前后给自己套上,再拣起绸褂抖落开往身上穿,厉二爷这份好奇心才算得了个善终。
厉海看他穿完衣裳一动不动站自己面前,皱眉拍拍床铺:“穿完了倒是坐下呀。”
霍振庭立即屈腿抱膝乖乖坐好,比巡捕房的警犬还听话。
厉海看他脸上表情比先前木讷许多,心想小傻子明明已经喝过药,也能听懂说话,怎么瞧着好像比先前更傻了呢?
遂攒眉咂舌挨床沿落坐,柔声询问:“庭庭,还有哪里难受吗?”
霍振庭抬眼往厉海身后瞭一眼,确认屋里没别人才小声嗫嚅:“脸疼……”
提这茬儿,厉海就于心有愧了——
他带霍振庭回来,就是为了气厉江,厉江看出来了,那一巴掌本来是奔着厉海来的。
但巴掌临落定时,厉江忽然思及母亲大人和惹不起的准弟妹都在场,他这巴掌糊下去,今晚必定一番鸡飞狗跳很难收场。
所以这一记耳光,冲着厉海扬起,最后却朝着霍振庭的脸落下。
霍振庭看厉海半天没开口哄自己,以为他不高兴,小心翼翼颔首解释:“也……也不太疼了……”
厉海看他左脸明明越肿越高,疼是肯定很疼的,小傻子是被打怕了,不敢说。
伸手拉拉他胳膊:“庭庭,哥哥帮你吹吹好不好?”
霍振庭慢慢抬头,只露出双眼睛在胳膊上面,再次确认屋里没别人,才俯身撑手爬到厉海跟前。
仰脸等厉海给他“吹痛痛”。
厉海这次很认真的低头在小傻子脸上吹了几口“仙气儿”,吹完还主动“念咒”:“庭庭不哭,痛痛飞飞,痛痛飞飞了哦。”
结果不晓得为什么,厉海不哄他还好,越哄霍振庭,霍振庭越难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酸又疼。
无论他怎样眨眼,都憋不回泪水,热泪扑簌簌一串接一串滚落两腮。
他只是傻,又不是枯朽死物;巴掌拳脚、吆喝咒骂、厌憎眼神,样样都是诛心的刀,每一刀划下来都叫人心里血淋淋,疼得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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