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查出问题来,有力可借。”
靳元良这里提到的“借力”,主要是指调查取证方面。
沪城巡捕房有经验的探长多,法证检验科也更完善。
不像他们泯州巡捕总队,全是半路出家的大头兵,打仗行,查案心不细、眼不精。
靳队长出其不意过来耍横一次好使,要对付楚县坐地大户,只会耍横就不够用了。
可眼下耿峯瞧厉海身边俩帮手:一个屁经验没有的愣头青,有脑子但能用的不多;另一个好像连脑子都没有。心里很难不忐忑。
厉海和霍振庭返回饭店包厢时,耿副所长又端出一张意气风发笑脸:“厉探长,我们再来谈一下楚县如今的形势吧。”
厉海讪笑:“要不先点上菜,边吃边聊?我们大早上从家里出来,这会儿真有点饿了。”
其实是霍振庭尿完尿肚子一瘪就喊饿,厉海说完朝范筹呶下巴:“你去点菜,咱们请客。”
耿峯连忙起身争抢:“还是我去吧!您远来是客。”
厉海扶他手臂阻拦:“您就一个人,我们这边三张嘴,况且……大家都不容易。”
这句“都不容易”算是情真意切,说到两家心坎里了。
范筹离席,其他三人坐回来。
厉海抿唇沉吟片刻,这次主动开口:“其实寻找冀姝好我们已经有一些线索。如果不尽快把她找出来,我担心她随时可能变成第二个屠惠心。”
耿峯点头:“我们也有这方面担忧。”
厉海:“所以我这边仍要以找活人为首要任务。”
耿峯听出他委婉拒绝跟己方合作“干大事”,脸上笑意不减,但眼神显出几分失落。
不过厉海其实并没想完全撇下这名可怜伙伴,所以他叹口气,继续说:“您刚才说「借鬼神之力」让我联想到一件事。”
耿峯:“什么事?”
厉海:“您有没有听过这段话——‘食吾肉、啖吾血,再冤名节鞭吾骨,拿命来,拿命来,还吾命,偿吾魂。’?”
耿峯讷然摇头:“从没听过。”
厉海:“去年本地有个干料铺的老头撞邪,说出过这段话。昨天……”
他说着转头看一眼霍振庭:“小霍在邮电局大街也莫名其妙说出这段话。
就是在那个时候,屠惠心冥婚的喜棺落地。
我知道你们做军伍的都不信邪,从前我也不信,但你既然想「借鬼神之力」,我们不妨从这条思路往下摸索。
我有种感觉……这段话所述冤屈,与楚县牌坊有莫大关联。”
耿峯一整个懵住:“撞邪?”
厉海扯扯嘴角:“您当他胡言乱语也行。这些话如果在靳队长面前,我绝不会说出来。”
耿峯点头表示理解:“明白。但是仅凭一句话,我们从何查起呢?”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随即显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不就是「鬼神之力」?只要把故事编圆全,再想办法把罪名钉死,这件……”
“未必是故事。”厉海摆手打断他说话:“今早我们到楚县后,我和小霍先去了趟邮电大街,见到一位……一……”
厉探长眉头越皱越紧,他现在心里信鬼,但仍羞于启齿。
倒是耿峯很快寻思明白了,替他往下说:“你们见到个想要伸冤的……鬼?”
厉海:“具体点讲,是屠惠心。”
耿峯嘴巴大张,满脸难以置信。
厉海:“没关系,这不重要,您从前不信鬼神,现在也可以不信。就当我在讲故事都行,总之……屠惠心答应帮我们打听冀姝好下落,但有个条件,要我们帮她老祖宗伸冤。”
耿峯张口结舌,好像在听天书一样。
厉海继续道:“老祖宗通过屠惠心之口又讲这段话,请我们为他昭雪沉冤。”
“我听懂了……听懂了。”耿峯讷然点头,但仍觉不可想象:“你真有阴阳眼?”
厉海转头往霍振庭身上瞥一眼。
耿峯起身挪到厉海身边,侧着身子打量霍振庭,伸手指住他,问厉海:“他有阴阳眼,不仅能看见鬼,还能和……”
厉海把他手按桌子上,不让耿峯对霍振庭指指点点,压低声音正告:“对他来说,那些不是鬼,你别乱讲,不要吓到他。他只是能看见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人。”
“什么意思?”耿峯听得一阵明白一阵糊涂。
厉海舔舔嘴唇,皱眉思忖片晌,告诉耿峯:“您这么想,人活一口气,就好比是个有电的电池;当电流脱离电池壳,阿拉是看不见,但有人偏偏能看见电流。”
耿峯嘴角抽抽:“你也不用说这么‘科学’,我又不是靳队长。那现在怎么着?把老祖宗叫出来聊两句?”
厉海摇头:“老祖宗是个危险人物,一言不和就叫人撞邪,要见它,至少还得请一位帮手。”
耿峯耸眉猜测:“李半仙?”
俩人正无声传递默契眼神时,霍振庭忽然伸手拉扯厉海胳膊:“老公!”
“啊?”厉海被他吓一跳,假装耳背:“侬说啥?”
霍振庭脸色怨怼,咬唇瞪大双眼:“侬拉伊家手做什么?”
厉海赶紧把自己按耿峯在桌上那只手撒开:“没呀!没有的事,你看错了。”
他一味装聋扮瞎,耿峯这边却听得一字不差:“什么……老公?”
第80章 甘善庵
李木匠在拘留房里蹲了一天一宿,衣裤邋遢、胡子拉茬,看见厉海来叫他,却爱搭不理的好多一点都不想出去。
耿峯尽量摆出和气面孔冲他招手:“李半仙,侬出来,阿拉有话问你。”
李木匠抱臂蹲墙角:“大队长说拘嗯三天,这还没到,嗯蹲这里安心。”
耿峯咂舌:“侬这人,敬酒不吃是伐?要我亲自拎你去审讯室?”
李木匠见实在躲不过,这才慢吞吞站起身跟他们往审讯室走。
楚县的审讯室跟沪城不一样,沪城审犯人的地方就是间方方正正的小屋,两张桌子三把椅子,很干净也很文明。
楚县这间屋好似从旧时代刑房改造而来,突出威慑力。
除了审犯人、记口供必备的桌椅,还有些看起来很吓人的刑具挂在墙上或堆在屋角。
李木匠大半辈子与世无争,头回进这种地方,刚进门就惊恐得两股颤颤,连腿都抬不起来。
好在这时范筹和霍振庭从外头进来,范筹手里还拎了个饭店送外卖的大食匣。
他俩进来时把李木匠挤的被动往屋里多挪两步。
范筹将食匣放审讯桌上,掀盖一碟一碟往外摆饭菜;有鸡腿、有鱼头,有青菜、有肘花,十分丰盛。
李木匠大惊失色:“断头饭呐?嗯干啥了?至于吗?”
范筹哈哈大笑:“啥呀?嗯们刚才在外头没吃完,顺手给你装回来改善伙食;拘留房一天三顿糙米粥,侬能喝饱?”
李木匠总算松口气,他其实清楚自己罪不至死,只是不愿意跟这帮人好好配合说话,因为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害自己遭罪。
但面前这些好饭好菜又让他心里莫名暧了暧。
厉海把他推到审讯桌前:“不好意思啊,前天那个事,是阿拉连累侬。……唉!先吃饭吧。”
李木匠闷不吭声坐进木头椅子,先提筷试着少吃两口,见旁边几人的确没有恶意,才捧起饭碗大快朵颐。
厉海好整以暇坐他对面,慢条斯理把屠惠心、老祖宗,还有冀姝好案子的关系讲给李木匠。
等他说完,刚好李木匠也风卷残云把饭菜扫空,问厉海:“您到底……需要嗯做啥?”
厉海咂舌沉吟着压低声音,先说件小事情给对方做情绪过度:“你先帮我解答个问题。屠惠心说霍公子身上有我的东西,使她不能接近霍公子。
但我今天真没让他穿我衣裳!你晓得女鬼说的到底啥意思不?”
李木匠攒眉扁嘴,犹犹豫豫支支唔唔:“精血吧?”
厉海拧眉觑目小声追问:“精血,就是血液,对吧?那我的确给……”
“是精和血。”李木匠开口打断厉探长瞎猜:“精血,精、血,是两个东西,您懂伐?但是通常一个管用的话,另一个也管用。”
说完意味深长扭头瞥霍振庭。
厉探长脸涨通红,干咳一声掩示尴尬:“唉说正事,说正事!李半仙,侬有没有办法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跟那些‘瞧不见的’对话、交流?”
“没有。”李半仙拿袖头抹油嘴,翻脸比翻书还快,扭头往霍振庭那边呶下巴:“找他,他行。”
厉海好声好气跟他解释:“首先,阿拉不能让他撞邪,这不道德;其次,他说的话,对大部分人来说没有说服力;最后,我们这里,只有你是专家,你得给我们当顾问。”
李半仙摇头装傻:“嗯不是专家,嗯就是个木匠,嗯得回去蹲拘留房。再说侬多喂他点那个,啥邪物都近不得身,侬怕啥?”
厉海跟他一起站起来,单手搭李木匠肩膀把人按回椅子。另只手伸进外套,同样翻脸堪比翻书,换上副冷酷面孔,拿油黑锃亮的连发梭子手枪抵住李半仙脑门儿:“上一个坐这里好吃好喝却不肯好好说话的,坟头草长出两尺高了。”
李半仙默默吞口唾沫,小心翼翼抬手推厉海枪口:“长官,小心走火……”
厉海寒声低斥:“这个案子,我已经搞了快一个礼拜,我没多少耐心了侬晓得伐?”
李半仙怂唧唧讪笑,点头缩肩、躬背哈腰:“晓得,晓得了长官,您先把它拿开。”
厉海终于把自己高级警枪收回枪库:“好,那咱们现在……先去找屠惠心。”
于是五个人骑两辆摩托离开治安所,前往邮电大街。
虽然这回没提前预约,但这条街差不多已经算屠小姐与霍振庭的“老地方”了,一点点默契应该有的。
果然摩托车一停下,霍振庭就闷不吭声朝老榆树走过去。
后面几个大男人各个将脖颈抻长观察霍公子一举一动。
霍振庭看见屠惠心,好似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看见家人,一阵气苦一阵难过,没等走到对方跟前就开始告状:“哥哥拉别人手,还凶我。”
屠惠心闻言一脸心疼:“他欺侮你呀?那怎么办……要不你跟他离婚吧,你又不是楚县人,你可以离婚的。”
霍振庭更伤心了,所以哭更大声:“庭庭不想离婚,他家床可软和了!”
范筹、耿峯、李木匠,齐齐扭头看向厉探长。
目瞪口呆的厉二爷,两三步追上傻媳妇高声质问:“什么离婚?怎么就说起离婚了啊?你俩说啥呢?咱不是谈冀姝好的下落,还有给‘老祖宗’伸冤来的吗?”
霍振庭扭头瞪人:“侬!又凶庭庭!”
“天地良心!我哪凶你啦?”厉探长越说越气,回头找外援:“你们说!我凶他了吗?”
范筹、耿峯、李木匠,一起点了点头。
厉海郁愤的要死,但这种时候由不得他呕气,终最还得放软语气小声赔礼道歉:“庭庭,是老公不好,老公错了,但是老公真没拉别人手。”
霍振庭执拗皱眉:“庭庭都看见了!”
厉海声音小但嘴很硬:“侬看错了。”
霍振庭满脸怒色,给厉二爷错失定性:“骗庭庭,还凶庭庭。大坏蛋。”
“我真要被你们气出脑溢血了。”厉海嘀嘀咕咕悄声埋怨,继而抬眼面朝前方:“屠小姐,你上午跟老祖宗商量了吗?能否先把冀姝好下落告诉我们?”
霍振庭:“姐姐说,阿拉要找的人在甘善庵出家了,那个地方阿拉进不去。”
第81章 鬼女勾婿
众人开始往甘善庵赶路的时候,厉海和范筹才反应过来,他们前天在冀姝好家厨房,霍振庭说有个穿旧式袍褂的瘦女“人”给他们指一堵墙。
他们后来在墙前屋后找一大气,啥也没看见。
但实际上,对方所指方向,穿过墙、跨过院子、走过街道、绕过一片民宅与若干小巷,正是甘善庵的位置。
鬼女屠惠心身无实质,走路也不累,且可以走得很快。但她说自己没坐过摩托车,今天很想坐一坐,于是几个大男人免为其难给其腾出一席。
又因为耿峯当过兵,煞气重,厉海天生阳气盛,霍振庭身上带着厉海的“东西”;所以屠惠心不方便跟他们三个坐一起。
最终只能委屈身材魁梧的耿副所长窝缩在厉海的小车斗里,范筹去骑耿峯的车,身后是李木匠,旁边车斗里有个他们看不见的女鬼。
五名男人与一位女鬼开两辆大摩托出楚县,沿土道往一座名叫甘泽山的护城山驶去。
南方多山丘,通常城市能辟出多大地方,取决于群山能让出多大块平地。
楚县当然也不例外,出县城后全是山路,摩托比汽车还好点儿,但也开不快。
两辆车速度降下来之后马达声也较小,李木匠终于有机会开口对大家说话:“人家姑娘说的对,那个庵子嗯们进不去。
那是楚氏家庵,非请勿入,大门一丈高两寸厚,别说敲,你拿枪去轰都轰不开。”
耿峯攒眉扭头:“坦克轰呐?”
李木匠抬手指他们前前后后崎岖山路:“只要能开进来,那必定能轰开的。”
耿峯苦笑闭嘴,坦克要进来还得先拓路,真跟打仗似的,肯定没戏。
屠惠心魂体轻盈,跳下车连飘带跑追上霍振庭:“庭庭,前边有片野甘蔗地,甘蔗可甜了,让你相公给你劈几根带回家吃。”
“真的呀?庭庭没吃过甘蔗,真的很甜呀?”霍振庭神情惊喜,扭头对着身旁空旷处闲聊:“但是庭庭现在不想和他说话。”
厉海忙里偷闲回头瞪他一眼,然后继续开车。
屠惠心:“那你现在还抱着他呢,说句话怎么啦?”
霍振庭:“不抱会掉下去。”
屠惠心:“庭庭,嗯看侬都不爱他了,真不跟他离婚呀?”
霍振庭想了想:“离婚是不是就不能住他家了?”
屠惠心:“你自己没有家?”
霍振庭:“有的,在迎宾大街,庭庭家房子可大了。”
屠惠心:“那就回家过呗,嗯去陪你,嗯俩结婚,嗯给你做老婆好不?”
霍振庭为难,小声支唔:“庭庭做不成老公,庭庭太小了。庭庭还没想好……还……还不知道要不要和他离婚。”
厉海虽然听不见屠惠心说话,但从霍振庭支言语中也不难理解一人一鬼又在聊要不要给他“戴绿帽”的话题。
他知道霍振庭在想啥,就是中午在饭店时厉海按着耿副所长的手小声说了几句话。
霍振庭觉得他们太亲密,想让厉海就这件事向自己道歉。
但厉海心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况且同事之前碰一下手怎么了?
厉探长不想在耿副所长面前低三下四给小傻子赔不是,嫌丢脸。所以干脆装傻充愣到底,完全不承认自己摸过耿峯的手。
而脑袋里只有一根筋的傻少爷自觉被厉海哥哥伤害感情,可对方不仅不道歉,还睁眼说瞎话,把他当傻子糊弄。
真是即生气又伤心。
震振庭最后那句“没想好要不要和他离婚”说得很小声,但他趴在厉海背上,眼下车速又不快。
声音再小,厉海也听得一清二楚。
厉二爷自问对傻小子已经足够用心爱护,对方居然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始思考跟自己分道扬镳。
这种念头像牛毛细针来回在厉海心头穿梭,扎得他胸腔里又酸又涩,难受得要死。
“侬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厉二爷愤懑低斥,忽然捏刹车,扭头冲小傻子呵骂:“我是不是把你惯的找不着北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什么东西!还离婚?跟你结婚了么?!收留你两天还把尾巴翘天上去了,厉二爷干啥没你指手划脚的份!再他妈絮絮叨叨胡说八道,马上给我滚!”
李木匠眼看厉海摩托车跟前呼一声卷起阵鬼旋风,可见鬼女也发火了。
可惜影响不到厉海分毫。
范筹闻声也停下车,回头高声劝和:“老大咋地啦?侬不要跟个傻子置气嘛,他懂啥?”
坐厉海他们车斗里的耿峯也伸手拉扯厉探长胳膊:“哎你咋还吵上了?多大点事?……个么傻子,还值当你生这么大气。咱还是赶路吧,要不等会儿上山天都黑了。”
霍振庭咬住嘴唇不敢再乱说话,低头时豆大泪珠子滴嗒滴嗒掉在头盔风镜内侧。
厉海踩油门轰一声轧过前方鬼旋风,在车前挥拳踢脚的屠惠心连忙侧身躲开,又回到霍振庭身旁劝分:“庭庭,侬跟嗯结婚吧,嗯一定对侬好,嗯好喜欢庭庭,嗯永远不会骂庭庭哦!”
霍振庭闷不吭声,双手仍然紧紧抱在厉海肚子上,但越哭越伤心,只不过细弱抽泣声闷在头盔里,大摩托一旦提起速度,连厉海都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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