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析沉呼吸一滞,不敢形象摔成肉酱的画面。
死亡并没有降临,江御一只手揽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勾在房梁系的彩巾,彩巾支撑不住,布料撕扯声浩大,还是抵挡不住掉下去的命运。
宽硕健壮的胸口沉稳,林析沉死死揪在江御的衣服上,雨点子扎在颊侧挠得人痒痒,便彻底埋在江御怀中,倒是看不出先是谁去救谁。
彩巾消耗殆尽之际,刚好坠落到某处房顶,惯性狠狠地把林析沉拍到砖瓦上,膝盖也随之破了皮。
江御被折腾得哈哈大笑,一肚子酒水快被荡出来了。
有心思笑。
行吧,至少没有死成。
林析沉费力地坐起来,想去看看江御的情况,别摔傻了。
外面湿冷的气候把林析沉的脸冻得通红,途中扯开了领口,如玉的锁骨流缓在月光中,时不时飘来些雨珠,冻得直哆嗦。
江御伸手把他的衣领往上提了提,才满意地点点头,“冰天雪地的对我投怀送抱,下次能不能换成温柔乡,好歹能调调情。”
“……”
江御就没清醒过,林析沉吃力地把他的胳膊移到自己肩膀上,然后使尽浑身解数将人搀扶到寝殿。
江御背着光摇摇晃晃走,低垂的脸上掩不住得意的笑容,鼻尖凑近了林析沉的鬓角,湿润的嘴唇滚烫了甘醇浓烈的酒香。
那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拯救自己,现在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总往自己身上欺压。
林析沉气得七窍生烟,反而迎上对方得意洋洋的脸。
“江庭晏,你不要脸。”
可怜林总指挥残了只手,还要时时刻刻照顾到江御,以免两个人再度摔进水宕,狼狈而归。
江御蹭了蹭林析沉鬓角的耳发,含糊装怪:“你说什么?”
“闭嘴吧你。”
林析沉又用了用力,江御感觉那微小的力道如同猫咪扒拉袍角一般,痒痒的牵扯,但是后面忍不住酸了鼻子。
如果林析沉没有中毒,怎么可能用尽全力去扛一个人呢。
“不欺负你了。”
江御一只脚踏进门,耍无赖一样将人抱住,抵靠在门板上。
林析沉原本做关门的姿势,来不及回首,就已经被扑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你怎么来了?”
江御死死把人抱在怀里,外衣融的雨水冰冷砭骨。
下人提前燃了地热,里面还是很暖和的,江御把外衣拨开,左右扑朔着迷离的火花,冶情勾人,然后如愿以偿地继续抱着人。
林析沉出来匆忙,只拢了层外套,里衣单薄,隔着一层薄薄的丝料,之外,是江御冰冷的手。
好冷啊。
“我来看你死,没死成好助你一臂之力。”林析沉冻得受不住,曲肘想推开他的怀抱,微微发烧的脸蛋温热,贴在江御的喉咙上。
温和的起伏撩拨跳跃在江御心尖,带着缠绵酒气的唇齿一口咬在林析沉耳朵下面的软肉。
热辣的吐息湮灭感觉器官,林析沉支支吾吾地别过头躲闪,江御却不肯善罢甘休地继续咬舐。
“……”
这个位置落了痕迹立领衣衫都遮不住,林析沉可不想在那里留下什么标记。
林析沉去拧他的衣襟,愤愤地提醒他。
江御腾出一只手去抓他撕扯衣襟的爪子,却摸到一片血污。
林析沉似乎也因为被碰到伤口,疼得直抽气儿,热流淌在耳朵,朦胧了眼睛。
“你的手怎么回事?”
江御不得不放过林析沉,松开了怀抱,转而抓住他的右手慎重其事。
林析沉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神躲闪,整个人畏缩在门板角落。
引人注意的是耳后绽开的一点妖冶的紫红,交错在白玉颈上显得格外触人,就像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苞,让人遐想怒放的姿态。
江御怕酒上心头,便“唰”地把目光转移,拽着林析沉的手走到灯盏下仔细看。
林析沉坐在床榻上,不情不愿张开手掌,掌心因为方才的闹腾破了疤流了脓,很难看。
江御紧紧攥着林析沉的腕骨,眼中藏不住愠怒,他冷冷开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你该让我怎么放心你离去?”
“大惊小怪。”
林析沉想把纱布缠回,被江御捉住了手,“你上过药吗?”
“当然上过。”
江御更加不带好意地冷哼了一声,随后自己取出床头的药膏,专治各种刀伤炎口。
瓶身非常廉价,就像老酒的葫芦木强行拼凑,也不是粉末状,而是凝脂类型,很难搽抹开。
“你这样真上了战场,没个好军医天天在耳边念叨不死也得落一身毛病,现在尚且自我感觉良好,以后呢,卧病在床。搞不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江御一点一点搽上膏药,圆润的指尖轻轻拂过血痂,带来阵阵清凉的润泽。
林析沉频频点头,听到后面感觉有点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好歹戎马倥偬大半辈子,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江御似乎觉得有些苍白,举例子道:“今天早上,盛乾澜故亡的消息传来,我按照最高军礼的规格给他下了葬。想来过几日亲自去吊唁一下。”
“盛乾澜死了?”
江御眨了眨异常天真的眼睛,地点了点头,补充道:“不止盛乾澜,盛明昌也死在边关。”
“那刺激啊。”林析沉来了兴致,继而换了个倾听的姿势:“盛明昌死了,九营无主,给我呗。”
对上那双比江御还天真的眼神,给他气笑了,“我走之后,十二营全是盛家自己人,你去干涉羊入虎口,不怕别人挥着刀枪要你命?”
盛家当然认自己人。
“光杆司令也不错。”林析沉小声道。
盛乾澜的死传言害病,也许有几分可信,但是刚刚撞到盛明昌战死,就有猫腻了。林析沉微微挑眉,“你不怕实权落到盛溪亭手里,把你大半江山给烧了?”
盛溪亭这个人江御看得清楚,但他也无甚在意,轻飘飘道:“当然怕啊。”
没个三五年,他还躁弄不出风声。
林析沉抬眼看他,敷衍的音调掺杂浓浓的醉意,又想用短短四个字揭过话题。
江御专注着手上功夫,掌心处剜得深,药膏填充左右全是血肉,刺痒难耐,眼见几乎抹完了,林析沉缩了缩手,不抵压上的重力,江御摁在伤口边缘,呵斥道:“别动。”
江御的脸几乎全凑了上去,把林析沉的视线挡了大半。
烛火光芒昏暗,看久了绕得林析沉眼睛疼,可江御丝毫不受影响,全神贯注在处理刀伤。
上一秒不是喝醉了闹着跳楼,四肢不协调闹着搀扶吗?
林析沉就这么盯着江御看。
他俯首屈身在榻下,玄黑色的氅衣叠落在地上,只能瞧见他稍卷的睫尾,比起陈方域,没有那么突兀,狭长幽深的眼眸,也不似番邦人那般炯神。
他是一个杀尽番邦人的中原人。
林析沉看出了神,彼时伤口已经重新被包扎好,平整得根本找不到结点,江御抬眼,两束目光刹那间交汇。
“你为什么要去寻死?”林析沉缓缓开口。
“我为什么要去寻死?”江御有些困惑,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钟攀出宫打点一下守卫轻而易举,外面的人进宫却不容易,特别是林析沉这种身份地位的。
“哦。”江御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笑吟吟道:“所以,你为了劝说我,专门赶进宫中啊。”
林析沉眼神躲闪,“没什么事我回去了。”
江御忽然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抚袖熄了烛火,仍然没有松开紧握的手,拉近了些,“这个节骨眼上无功而返,多可惜。”
“……”
钢板蓦然颤动,挤压着底层木板嘎吱嘎吱响。
林析沉被扑了一个激灵,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放大的触觉积压而上进行讨伐,受伤的右手被捉住,贴心地扣在一旁,以至于不会影响到颈侧的麻痒的动作。
红热的脸持续升温,耳廓后黏腻撩人,林析沉平躺在床上,找不到极佳的作用点很难发力,“别闹了,明天补给你,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
“林向还跪着呢。”
江御不满乐意,捏住他的下巴深深地印了个吻。
可是我好爱你啊。
雨幕连点成线,簌簌滑落,渺茫了一地月华。
林析沉接开狐裘,把人罩在怀里,一鼓作气抱回了房间。
鹅毛针点飘荡在毛茸茸的裘丝上,被风吹拂得上下晃悠。
林向嘴唇发白,林析沉替他盖好被子,放下支起的叉杆。
凛冽的霜寒仿佛在提醒他耽搁不了的归程,林析沉拭了拭少年苍白的额头,掩在门外仿佛下人熬煮姜汤,心里荡漾了股酸涩。
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就当是还老前辈的愿,在生前好好看顾看顾。
可是向家全家覆灭,又哪里来的人。
原本觉得养儿子做个抵挡流言蜚语的挡箭牌不错,后面试图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地诱导自己掩盖唯利是图的动机。
林析沉盯着爆闪的烛火愣神,他如今过了顶天立地的年纪,走不到萧萧而立另一边,日后人丁散落,许涧一个人,还得同这个孩子,再次赶赴一代红尘。
他以前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离他太远了。
家人是什么,每逢清明的一眼慰藉,而这个东西啊,看不见、摸不着,你好想好想抓住时,它就是一片虚影;你行到水穷处,它又是支撑前路的唯一孤灯。
如果现在不再是虚无缥缈,可以真真正正陪伴身侧的话,他只需要为人廉洁纯善,交递一把把百年来的火炬,带着它昌盛也好、枯净也罢。
冥冥成败,随风流。
林析沉最终抚灭了灯花,缓缓地合上门。
刚刚转身,许涧一张焦急的脸把他吓了一跳。
“你大半夜的干什么?”林析沉上下打量了一番毛里毛躁的人。
许涧穿得少,中衣多搭了件宽大的袖袍,提了一把剑双眼迷迷瞪瞪。
“我、我……”许涧前言不搭后语,把脑海里的文字挨个排列,道:“大半夜召见,我还以为是逼宫劫狱或者刺杀皇上之类的,怎么还回来,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走廊外有府中老婆子挂的廊灯,破灯笼拢了一层灰尘,照得光线更加黯淡。
林析沉一天天被折腾得昏昏欲睡,生无可恋地靠在窗户上听许涧叨叨叨。
低垂的光束落在林析沉颊侧,照得耳廓后面的咬痕越发清晰,浓墨的紫红掩在发丝下,叫人不能不注意,许涧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想撩开黑丝看个透彻。
林析沉微眯着眼,警觉到靠近的手,一把捉住许涧的手腕,睁开疲惫的眼睛,危险地敛了敛,“做什么?”
许涧立即收回手,方才聒噪的嘴也噤了声。
“走了。”林析沉离去,灰溜溜转进寝房,燃了灯,照了找铜镜。
明明没有那么痛,怎么这么惹眼。
林析沉皱紧了眉头,伸指触了触咬红的软肉,一阵挠心的刺痛传来,只好松手。
于是乎清晨起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处理公务,而是趁着没有人,赶到脂粉铺了买点奇奇怪怪的脂粉遮住耳朵后面的东西。
老板乐呵呵地招呼,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商话,总抬头打量林析沉,看得他脸越发涨红。
其实老板是在看这位小公子的面相,身上流露的官墨气质清新脱俗,很少遇到,便多留意了一些。
林析沉随手指了一罐,老板这才回过神来。
“不用找零。”
林析沉趁着日头晚,遇不到熟人,风驰电掣疾跑回府。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问好。
马背上的孟池渊见着没认错人,立即翻身下马,牵着马龙头往林析沉这边走来。
林析沉赶紧把脂粉藏到袖子里,瞧见孟池渊走的是入宫的方向,道:“这么早,赶去宫里?”
“没有,上下驿站人手不够,我去接替。”孟池渊说道。
林析沉一句“那快点去吧,不打扰了”还没蹦出来,孟池渊就道:“也不着急,再说走小路能陪大人同行一段。”
林析沉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啊。”
孟池渊不明所以:“这么客气做什么。”
“哦对了。”孟池渊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张先生托我传的信。”
林析沉接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人启程的日子也不远了,千里之外照顾不了什么,但是传传信、跑跑腿的还是使唤得上。”孟池渊脚步迈得比林析沉还压抑几分。
他是想做林析沉的耳鼻喉舌,替他盯着京城贵胄的一举一动。
“替我跑腿还轮不到你。”林析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清正一时,扼制住世家门阀的喉咙,他们掀不起波浪,就是我提起屠刀收拾的余地。”
孟池渊一字一句听得认真,悦然一笑:“大人高看我了。”
许涧曾经也是从暗卫里面出来的,倘若不跟着林析沉厮混,早就加官进爵春风得意了,不然而今,京畿是谁的地盘还不一定。
孟池渊知道,林析沉把更好的前途让给自己,自己便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自信点。”林析沉拍了拍孟池渊的肩,终于熬到梦寐以求的岔路口。
孟池渊挥了挥手,以做告别。
刚刚转首踏进小道,远方树荫下一抹影子笑吟吟地看着他:“总指挥,好巧啊。”
“……”
林析沉悲愤转身,想绕开这条路,盛溪亭一马当先,溜达到林析沉身旁:“总指挥急什么?”
遇见瘟神哪能不急,出门定时没看黄历,接二连三全挡住去路。
“小公子待在家里守孝,还有心思出来瞎晃?”林析沉步幅加快,身上游离的目光如芒在背。
盛溪亭似乎注意到耳朵后的印记,紫红欲滴,在白日里出奇地清晰。
“礼仪糟粕,有什么好守的。”盛溪亭满不在意,默不作声地靠近了几步。
“……”当年家父亡故,林析沉乖乖跪了三个月。
“盛乾澜是个好父亲,兵法大家的背景,你大哥盛明昌驻守九营,攘外安内亦然功不可没,眼睛都不眨一下对自家人下手,你心好狠毒啊。”林析沉意味深长地说道。
盛溪亭品着词句,嗟叹道:“总指挥,我在替你扫清前方的障碍啊,盛明昌贪功冒进,扎眼的废物,没有用处,到时候总指挥因倒戈而深陷囹圄,多么可惜。”
“我不需要同别人合谋。”
“几千人太少了,斗得过养精蓄锐的荒夷吗?”
“盛溪亭,我告诉过你。”林析沉转眸,“你还不配跟我谈判,我乐意别人倾注的筹码,但前提是,我要看得上。”
几千人固然少,可是几千人的背后,可站着千军万马呢。
“总指挥误会了我的话,我若请旨离京,需要您照拂着,来日并肩作战,咱们站在同一边。”
盛溪亭忽然转了笑颜,似乎没有料到几句话把人惹生气了,尽管他每次笑起来都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丝毫显示不出诚意。
他当然清楚盛明昌手底下的九营,没有纪律没有实力的空壳,全凭借当年定北侯的威名赫赫镇住场子,早已经不见十二营横亘死戍的风采。
江御敢把九营完全托付给盛家,大抵也是清楚盛明昌这个祸害。
盛溪亭很想知道,江御当初是如何拾起半壁江山的,在某些方面,不得不说,他真的很钦佩。
景安年政治腐败,闹出最大的笑话莫过一句“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旧王孙们烂在锦花从里穷奢极欲,国家垂危,大发告示,可笑的是街头莽夫认不得字,将漫天废稿塞进茅厕;壮志书生激愤挥臂,报国无门!
江御组建的骑兵,从内到外,安定了军情,安稳了民心,在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解散了骑兵团。
他玩笑说,天下百姓皆知道我安国再无兵团,便再无远征的青年郎,没有死戍边关的父亲,没有相思成疾的妻子,也就意味着天下太平,四海安定,还给先帝欠黎明众生的一盏盏孤灯,他们汇聚成海,就是万家灯火。
林析沉付之一笑,冷冷道:“小公子可打听清楚,我是去剿匪,而非攘外。”
盛溪亭之前招惹了他,林析沉现在还记着仇,总是拐着弯告诫他抑或是摆明了划出界限。
真是小气。
盛溪亭想。
盛溪亭不服气地咬着前文:“军中不和乃是大忌,为了大义,总指挥还要记恨我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林析沉不留情面,悠闲道:“倘若日后你退而求次负荆请罪,我应该会考虑对你网开一面。”
“好没意思。”盛溪亭往前踱了几步,倒着走面对着林析沉,又略带失落道:“真的好没意思。”
“以前我想,身居高位呼风唤雨,谁看了都得规规矩矩弯腰行礼,总指挥年纪轻轻就做到我梦寐以求的位置,却还是被人压了一头,你这样让我怎么办?”盛溪亭脸上映照着灿烂的晨曦,眼睛也不眨,棕黄色的眸子掺杂着明朗的浴光,俊朗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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