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发现过端倪,私下查过很多人,却没有想到主谋是你。”林析沉十指抓着地上的沙砾,指缝里都是血,他根本感受不到右肩的知觉,控制不住一直发抖,“皇上待你不薄,难得对你寄予厚望,也是他一手提拔你上来的,忍心吗?”
江御看林析沉跟看一直湿漉漉的猫一样,眼底却没有半分怜惜。
也不知道刚刚那句话哪里激怒了江御,他突然伸手用力掐在林析沉右肩的伤口处,冷笑道,“是吗?你知道我等了这一天多久了吗?”
他迟迟不肯松手,甚至饶有趣味地在伤口中搅动,直到林析沉渐渐弯下了腰,头慢慢埋进了沙砾,发出几乎不可察觉的抽咽。
等到江御回过神来,松开的手上沾满了林析沉的血,而他却咬着牙一言不发,“林析沉你有病吗?”
痛还不叫,没人教吗?
林析沉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晕倒在血泊中,头发凌乱地散落在地。
回忆强行被现实的剧痛拉回,腐肉实在是割不下,只能将表面浅浅刮开烂,林析沉怕疼,也知道手起刀落的效果最好。
但是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就有些犯怵。
于是林总指挥在心里暗暗发了个誓:下次一定好好换药,好好换药。
一大清早林析沉就爬起来上早朝,顺带怀念了一下往日不需要早起的日子。
许涧在庭院中牵马而出,按着马辔一副整待发的样子,林析沉冲他招招手告别。
他例行去营里拿牌子巡防,起得比林析沉还早。
马背上的许涧说道:“大人今天早朝骑马吗?”
林析沉摇摇头,几步路没必要。
他睡醒时头昏昏沉沉,有点发烧,所以走得也略微慢了些,远远瞧见前面的周崇温,乃是前朝重臣,与自己是忘年之交,更是亲如父子。
“周伯。”林析沉叫住了他。
周崇温回头,以为林析沉昨晚又留宿宫中,整个人蔫蔫的,“你这孩子,脸上都不见得什么光,我听城南的老中医说,泡点枸杞专治。”
林析沉笑着点点头。
他时常听的不是自己的亲爹唠叨,更多的是听周伯唠叨。
周崇温这个人不仅政绩伟岸,而且熟知京城各地的养生馆茶楼名医,时不时拉着几个老家伙聚在一起聊养生诀窍。
周崇温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傻小子,说句老实话,没有必要那般费心费力,我看皇上不见得看几眼。”
“周伯又不是不知道我先前舞刀弄枪,在文学方面造诣不高,一上来入军机处总领六部,怎么也得拿出点成绩来,不光是做给皇帝看。”林析沉苦笑。
“对了,你还在守孝期间向家被参勾结外敌,欺君罔上。”
“啊?”
林析沉有些惊讶,这件事情许涧还没跟自己提,可能是一直以为自己跟向老前辈理念不合,所以才没有在意。
林析沉的父亲死后他在家守了三个月的孝,这几天才将朝政捡起来。
向老前辈对他有恩,不过他从未对其他人提起,甚至明面上两人维持非常难看的关系,也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受向老前辈所托,我将他家一个尚且年幼的小孩替了下来,养在偏院,这件事可别跟其他人说啊。”周崇温看穿了林析沉的心思,拍了拍他的后背。
向老前辈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勾结外敌。
猛禽从高殿飞出,在空中长啸,扑腾翅膀掀起一片浪潮,低低地压在百官面前,前面一排排的官员已经吓得往两边躲,活生生让开一条路,它盘旋一圈后,稳稳落在“路”尽还在跟周崇温攀谈的林析沉肩上。
周崇温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避开,林析沉将胳膊抬起来,它顺着他的胳膊挪步到小臂上,尖锐的爪子死死抓住林析沉的官服,勾起几根料丝。
这应该是行军用的勘察鹰,看样子还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手。
羽毛丰满,目光阴鸷,跟他的主人如出一辙。
殿内江御追了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声让猛禽转了个脑袋,林析沉手一扬,它便扑腾翅膀飞回了明堂。
周崇温惊魂未定,望着它飞回江御肩上。
即使隔的很远,它的脑袋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析沉,江御顺了顺它的毛发,喂了块生肉,一旁的老太监连忙给请走了。
这只鹰跟了江御很多年,羽翼之下所掠过的,更多是大漠孤烟,金戈铁马。如今高踞于皇城,倒显得几分落寞。
这次朝会的“群架”主要围绕南边发大水请旨赈灾,左边一个声音道,“皇上,西南总督反应过匪患骚扰,乱民四起,如果此次不开仓放粮,恐失人心,引起暴乱。”
右边一个声音道,“去年年初不就开过仓放过粮了吗?竟然还有露野白骨的惨状,不知道银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如今国库空虚,四方军饷尚未安定,朝廷实在是腾不出余粮,臣请求彻查此事,以正视听。”
忽然又有人插嘴,“大人是在变相说我中饱私囊吗?天灾人祸世不可避,不知道这位大人是生了一双千里眼,还是常年在钦天监任职,还能凭空臆想观测天象不成!东南沿海虽土匪横行,但臣觉得可以曲线救国……”
“……”
诸如此类云云,吵得林析沉头疼。
正当林析沉悄无声息地揉着额头,坐在高堂的人听完一堆发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问起林析沉,“不知道林总指挥怎么看?”
刚刚吵什么来着,钦天监?土匪?
林析沉舔了舔牙根,幸好右手边的兄台善解人意地做了一个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擦搓了搓的手势——钱。
林析沉立刻会意反应过来 ,“皇上,臣将昨夜请旨勘察东北春旱一案,户不对账,从上等好米到运回的霉米,二者足足差了几百万两银子,因为只是在民间商户贩卖,这才叫人钻了空子,或许可以以此拨粮济民。”
江御又点点头,户部侍郎不乐意了,账目都是经他的手过目,万一被别人拉下水,免不了革职查办,又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吵,偶尔还话里有话地带上林析沉几句。
林析沉当然装聋作哑继续作壁上观。
散朝时江御难得表个态,允许了林析沉的请愿书,就是有意维护的意思。
他还不着急动他手里的六千暗卫。
时候未到。
百官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人提了一句科举考试,原本是吏部,内阁,和一部分才学卓著的人做主考官,刑部,御史台交换人员巡视做监考员。
但是因为内阁的拆除军机处的建立,不少内阁大臣都辞职还乡,去年统考的总考官王宽也回家种地。
年年组织科举考试都是一块烫手山芋,碰一下,掉层皮。
正当林析沉心疼不知道这一届是哪个冤种主考官上任,谁知下一秒江御面不改色道,“就让军机处的林总指挥任总考官,周大人,李大人,还有吏部尚书任主考官,翰林院的景太傅协助主考,最后裁决由我定夺。”
林析沉:“……”
右手边的兄台不厚道地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声音很小,只有挨着近的林析沉听到了。
刚刚还没来得及感谢这位出手相助的朋友,这下才注意到此人竟是盛家的小公子。
他对这位青涩的少年没什么太大印象,反倒是他父亲,曾经做过江御的副将,打过几次让人哭笑不得的交道,绝对算不上正经的。
没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
盛溪亭冲林析沉促狭地笑了笑。
朝会结束,林析沉一个头两个大,表面上镇定自若,实则内心恨不得请还在地里忙活的前总考官王宽出山。
“林总指挥。”盛溪亭叫住林析沉,林析沉蓦然回首,如果说江御眉目冷漠洞人心悉,那么盛溪亭则生的一双挑逗玩味的眉眼,身上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气。
两人并排闲聊,偶然路过宫墙拐角,林析沉下意识看向逆光处的屋檐,因为宫变之日埋伏在屋顶之上,给他致命一击的人,绝对不简单。
淡淡的一瞥林析沉就收回目光,然后跟盛溪亭寒暄瞎扯。
想跟林析沉套近乎的人很多,毕竟左手拽着六千兵力,右手掌控着军机处,就算日后军机处会弊终,重设内阁,林析沉努努力说不定也得捞上个首辅。
但是盛溪亭给他的感觉并没有刻意的恭维,反而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训兵玩马之类的,还问刚刚鹰隼的品种。
“小公子有空可以直接去校场,届时我一定到场接待。”
林析沉到军机处板凳还没坐热,江御身边的老太监就传他过去,顺便让他带上正三品以上的奏折。
自江御亲政以来,从来没有认认真真批过几本奏折,只叫军机处把正三品以上的奏折按时转交,除此以外的都是“自己看着办”,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早朝一并说。
虽然从此处看出来新皇是有多么的懒,但是客观来说,这样还能避免朝中官员间大部分不必要的勾心斗角。
想是交代科举的相关事宜,林析沉随老太监去了。
还没迈开几步,突如其来的眩晕之感拉下一块黑幕遮挡了他的视野,脚下差点踩空撞到门槛。
待走到正殿,令林析沉没想到的,是江御似乎并不是很清闲。
因为书桌上整整齐齐摞了整整三摞奏折!
跑哪里抢的吗?
殿内有些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使他很难分辨清楚眼前的场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三摞奏折的轮廓,眼睛好像被蒙上一层薄纱。
江御穿着朱玄色的衮服,袖口宽大,反而衬出他修长有力的手,见来人搁下了御笔,手指抵笔的地方带着薄薄茧。
江御看林析沉时微微皱了皱眉,他的脸色真的白得吓人,如果说因为守孝吃糠咽菜三个月还可以理解,可连续几天就不免让人疑惑。
他招了招手,示意林析沉把折子放到书桌上,林析沉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半试探地磨蹭过来。
没等林析沉眨眼仔细辨认出三摞奏折是何方神圣,刚刚把手上零散的几本放到桌上,江御一个眼疾手快抓住林析沉的手腕,林析沉一脸懵,想用力抽开却无济于事。
江御借此摸着林析沉的脉探了探,他这么一个赤脚大夫都摸出林析沉的脉象太过紊乱,丝毫没有习武之人深厚的内力,不禁问道,“你的武功呢?”
他娘的,快掐出印了。
林析沉一直在用力往回抽,对方不为所动,甚至突然将自己的手拽到跟前,林析沉猝不及防被他一拽,脚下还没踩稳,另一只手撑在檀木桌上,淡淡的清香缠绕指间——不过林析沉没这个心思去欣赏。
他温热的额头抵着江御的眉心,浅浅的鼻息刮过他弧形优美清晰的下颌线,近距离地赏视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林析沉的手抖了抖,随后看完这英气逼人的脸,扭头就吐了一口闷血,晕倒在了桌上。
江御:“……”至于吗?我有让人难看到吐血的地步吗?
还是江御抓着林析沉的手才让他没有倒在地上,他把林析沉横抱放到床上,一边摸着脉一边翻着医书。
他的脉象太乱了,活像断了才刚刚接上来。
曾经江御在军中的时候很少受伤,受伤也都是一些小打小闹,除了到昏迷的地步一般自己都能处理,气息心律跟着军医学了个一知半解,算半个大夫。
也因此没有管太医院,一个信得过的心腹都没有培养。
如果林析沉内力尽散,经脉寸断,那么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待江御看好药方准备去熬药时,顺带把被子拉上来盖好,只见右肩一碰到被子,林析沉就缩了缩肩膀。
扒开外服一看,触目惊心的伤痕未愈,周围不断渗出血水,饶是行走于刀光剑影下的江御也吓了一跳。
而伤口恶化的罪魁祸首离不开自己。
莫名其妙地有些愧赧。
罪魁祸首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白瓷灰纹蓬头垢面的药瓶,小心翼翼地上起药。
他的手轻轻一抖,白色的粉末而下,落到刀痕深处,渐渐蔓延开来,林析沉攥紧了拳头,他的手太冷了,周身的热全都聚集在额头。
江御用纱布轻轻缠在伤口处,林析沉的眉头始终都不见一丝舒展。
江御想:有那么疼吗?
林析沉半夜辗转,一不小心压到伤口,剧烈的疼痛把他从梦里拉了出来。
醒来先是一愣一愣,确认自己没有去见阎王后余光捕捉到淡淡的火光。
他发现大殿还燃起烛火,寻光而去,江御竟孜孜不倦地批改公文。
他的坐姿太过端正,哪怕是矮桌也抬头挺背,不像自己,坐久了总没个正形,深夜更是贴着桌面撑着眼皮,然后漫不经心地勾出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江御忽然翻开一张宣纸,在落针可闻的夜里异常清脆,林析沉做贼心虚,赶紧别过头装死。
“醒了把床头的药喝了。”江御头也不回,仍专心地提笔回述。
林析沉扯开被子,腰睡酥了一般使不上力,欲哭无泪,跟条咸鱼似的乱摆,最后翻了个身,正想用手支撑,下一秒直接让江御一只手捞了起来。
林析沉:“……”
江御捞完一句话也没说就又回到座位上,好像刚刚是做了一件多么让他勉为其难分心的事情。
林析沉盯着床头黑乎乎的药汤,喉咙上下攒动,秉着大不了一死了之的心一饮而尽,随后因为太苦了,猛咳了几声,就差把五脏六腑给吐了出来。
随后听江御平静地说道:“过来。”
林析沉依言走了过去,他绕到江御身后,竟发现他的后颈上有一道伤疤,林析沉不知不觉伸出手摸了摸,沿着伤疤往下走到衣领,不知道有多长。
难怪坐姿这么端正,逼不得已啊。
江御不耐烦道:“坐对面去,别乱摸。”
林析沉如梦初醒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陛下,这不合适,哪儿有臣子……”
话未说完就被江御打断:“你想大半夜的在宫中到处晃悠?”
“……”
林析沉战战兢兢落座,宁死也不肯抬头。
等到气氛烘托到一定温度时,江御估摸着可以展开“严刑逼供”,才纡尊降贵说道:“你的内力呢?所以你不带刀根本不是改过自新从文而是因为你根本拿不起刀。”
林析沉微微抬头,暖黄色忽明忽灭的灯光映着江御俊美的侧脸,仿佛凭空来了一声斩钉截铁的“说!”。
然而林析沉的反映是大半的惊讶和一丝无奈。
那一晚他是不会忘记。
自己吊着一口气关进了狱中最底的一层,有来来往往的士兵巡查,能进这里的人必然是得到皇帝的命令。
当时有人进入牢房给他灌了一碗毒,意识本来就不清醒,硬是一滴不剩地喝了一下,反应过来想要吐时被人死死捂住嘴。
你可以去想象一个人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他最灿烂的时光中凭空夺去。
他出狱之后还得承受生父“自刎”的打击,他早就忘了自己对着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怎么发的誓。
看江御的反应主谋或许不是他,没等林析沉开口,江御反而先入为主道:“难怪你会一心从文,是我自作多情。”
这句话避重就轻,天衣无缝地避开那段阴暗的日子。
林析沉冷冷一笑,“没想到在陛下眼里,臣一直是这个样子。”
“不然呢。”
苦楚渐渐荡平胸口的郁闷,林析沉背靠在椅子上,手分别搭到椅子两边,显得几分慵懒,细细嚼过这三个字,有些委屈,他分明是拐弯抹角骂他忠心不可鉴。
然后觉得他说得对,如果他还有一身武功,指不定哪一天喝醉了就发酒疯,奔进宫把龙椅上的人给砍了。
但是他并不是那么一个冲动的人,因为他的肩上担着的是林家百年盛誉,自德限帝以来的门楣,弑君暗地里想想发泄一下还好,真的做出这种事情,估计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压不住,死了以后天天指着鼻子骂他。
于是想,纵使再窝囊也不能做大半夜祖宗爬起来扇耳光的事。
无论究竟是谁给他灌的毒,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将自己变为一把趁手的利器。
“陛下,臣的本职无非是为龙椅上的人服务,断然不会做出有违先命的事情。”林析沉的话一字一句说得沉稳,有几分悉心教导的意思,“等朝中局势达到平衡,臣愿意去种地,到时候麦浪千里等陛下一同树下乘凉一叙啊。”
江御:“……”
江御正色道:“怎么,不是说传承基业吗?自己跑去种地就不枉列祖列宗了吗?”
“随便搁大街上拐个儿子去忙活朝中事宜,该愁愁他们的。”
“……”
林析沉见自己话说得有些不规矩,改口道:“娶一个小娘子也行,陛下指婚,臣不挑,只要是女的,活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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