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燕惊秋抽烟,从他唇缝间渐渐溢出袅袅白雾,他静谧中还残留着些许不安的神态,夹着烟的手势随意,指尖玉白,雅致得像捻着一抹银亮的月辉。
很美,但想来也很容易碎。
“真的很危险,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下次遇见就直接跑,知道吗?”他说。
燕惊秋不应答,身体一歪靠在他肩上,递了根烟给他,凑到他唇边,用自己的这根点燃了。两人抵着额头,没有分开,红酒的甜软香气弥散在二人之间。
梁鹤洲抽烟的姿态比燕惊秋想象得娴熟许多,他问:“你会抽烟?”
“嗯。”躁动叛逆的青春期,一个赌博失踪的父亲,足够促使他去学一些坏习惯。两块五一包的双叶,又辣又辛,比不上这进口烟的绵软甘甜。
燕惊秋把烟盒塞进他手里,“那这个给你。”
他没放手,把手指塞进他指缝里,夹着一盒烟与他十指交缠,汗水很快把烟盒浸得湿濡。
“这个也给你。”他又拿出那个钥匙扣递过来。
梁鹤洲看着坠在上头晃晃悠悠的足球,朝他吐了口烟,问:“干嘛突然送东西。”
“我想和你在一起。”燕惊秋说得坦荡,挥开面前的烟,搂住了他的肩膀。
梁鹤洲不置可否,把烟掐灭,回抱住他,揽着他站起来往回走。
路上又开始飘雨丝,寒风凛冽,燕惊秋直打哆嗦,梁鹤洲是穿了外套的,想脱下来给他,他不愿意,钻进他衣服里,笑着说:“这样就好了呀。”
回到弄堂时两人身上都湿透了,梁鹤洲进屋去拿毛巾。
燕惊秋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梁鹤洲母亲,简短的交谈过后,屋子里的灯又灭了,梁鹤洲走出来,把毛巾盖在他头发上擦拭,拂去了他鬓角的雨滴,又递来一把雨伞。
“我刚才来的时候敲门了,但你妈妈好像没听见。”燕惊秋说。
梁鹤洲点头,“她睡觉很沉。你早点回去,别再淋雨了。”
“可是我不想走。”
“明天我去看你,你想吃什么?”
“真的吗?你要说话算数。”
“真的。”
“那我想喝鱼汤。”
“好。”
燕惊秋恋恋不舍,撑开雨伞往弄堂口走,一步三回头,到了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梁鹤洲就站在弄堂口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燕惊秋不由自主,扔下雨伞向他跑去,一头扑进他怀里。
梁鹤洲紧紧抱住他,捧着他的脸,低下头来,粗喘着说:“昨天的吻,要继续吗?”
燕惊秋感觉有一团火从心口燃起来,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把梁鹤洲推到墙上,覆上他冰凉的唇,没有给一点缓冲的时间,勾住了他的舌尖。
燕惊秋从昏睡中醒来,被灼亮的光逼得睁不开眼。
嘴唇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身体很冷,好像留在了那个雨夜,意识被额间的阵痛刺激得很清醒,两种状态互相颉颃,缥缈的幻梦终于败下阵来。
但他不想面对现实,翻身躲进被子里。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出来是程庭南,睁眼看了看,见他走到床边,把保温盒放在了床头柜上。
“起来吃点东西。”
“不想吃。”
程庭南打开保温盒盖,清甜的米香飘出来。他出神地看着,轻声说:“梁鹤洲煮的,托我带给你。”
燕惊秋一怔,从床上跃起来,从程庭南手里夺过了勺子。
他捧着保温盒,热气泛上来,熏得他眼眶通红。
“他还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妈妈精神不太好,和你道歉。”
他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被烫得舌尖发麻,但倔强地没有吐出来,总觉得上次喝到梁鹤洲煮的粥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如果受伤能换来这样的好处,他宁愿每天都被裴素丽砸一次。
“谁要他道歉……”他喃喃念了一句,“他有没有说会来看我啊?”
程庭南口中发苦,心下不是滋味,扯了扯领带,丢下一句“没有”就离开了病房。
一碗粥,燕惊秋吃了个干净。
他其实没有这样好的胃口,是硬逼着自己吃下去的,撑得肚子发胀,又吐不出来,只好出去走走消食。
他在大楼里闲晃,脚下不由自主,往裴素丽的病房去,出了电梯后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一边怕被梁鹤洲看见后又要面对他的冷言冷语,一边怀着期待,想要和他见面。
可走廊里没有人,安安静静的,有明亮的月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洒进来。
他悄悄往裴素丽病房里觑了一眼,看不清人,只好作罢,躲在角落发呆,不一会儿听见电梯响了,总觉得里面会是梁鹤洲,慌乱间推开安全出口的门躲进了楼梯间。
一双人影从门前走过,燕惊秋从门上的透明玻璃望出去,果然是他,站在过道对面的垃圾桶边。
他身旁是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口罩和墨镜,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隐隐约约的有说话声飘过来,燕惊秋把耳朵贴在门上,堪堪听清他们的对话。
“你出来没事吗?”梁鹤洲问。
男人答:“应该没事,我把记者都甩掉了。你妈妈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梁鹤洲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根咬在嘴里,没点燃,“医生说最多半年。”
男人拿下口罩,看向他手里的烟,“也给我一根。”
梁鹤洲把烟递给他,那男人咬在嘴里,“好淡,没有味道,什么牌子?”
“铁塔猫。”
“你怎么喜欢这种?”
梁鹤洲盯着烟盒发愣,“是啊,为什么喜欢呢……”
燕惊秋心跳很快,趴在门上偷偷去看他,顺带扫了一眼那男人,发现竟是宋寒清,他看起来比照片里更加俊美。
“我跟院长打听过了,他建议保守治疗,喝中药调理。西药副作用太大,按照你妈妈的身体状况,吃不了一个疗程就受不住了。明天我安排你们见个面,你跟他聊聊。”宋寒清说。
梁鹤洲点头,“谢了。”
“应该的。”
宋寒清掏出打火机按响,噼啪声将他下面的话遮盖住,燕惊秋心急地去听,模糊辨认出“喜欢”二字,再看过去时,宋寒清侧过头,用他的那根烟点燃了梁鹤洲的那根。
怎么能这样呢?这种点烟方式,只能存在于他和梁鹤洲之间。
燕惊秋妒得牙齿发酸,脑袋一热,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两人都愣了一下,宋寒清先反应过来,问:“就是他?”
“嗯。”梁鹤洲应了一声,把烟灰弹进垃圾桶里,头也不抬,没有给燕惊秋一个正眼,说:“你回去吧。”
燕惊秋梗着脖子,尽量维稳,想要在宋寒清面前不落下风,但被他凌厉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憷,颤着嗓子说:“我不走,我有话和你说。”
梁鹤洲猛吸一口烟,把烟掐灭,并不说话,白雾从他唇角溢出来,往上飘,遮住他的面容。
一瞬间,燕惊秋被那股熟悉的恐慌攥摄住心神,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梁鹤洲仿佛永远被一团薄薄的雾气围绕着,他从来看不清梁鹤洲在想什么,摸不透梁鹤洲要什么。
每一次他都去猜,每一次都猜不对。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梁鹤洲比癌症还要无解。
“鹤洲,”他上前,拉住梁鹤洲衣服,“你别不说话。”
梁鹤洲轻轻拂开他的手,倦怠地捏着眉心转过身去,“不要闹了,回去。”
“鹤洲,我真的有话跟你说,是关于阿姨的,你得听。”
他终于回头看过来,眼神冰凉,“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说罢,他迈开步子,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病房门后。
燕惊秋脸色发白,神色张惶,胃里一阵痉挛,泛上一股酸水,灼得他喉头发疼。
他不想在人前尤其是在宋寒清面前露丑,强打精神,机械地抬脚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病房。
一夜无眠,他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早晨关远山来给他额头换纱布,告诉他伤势没那么严重,已经可以出院。
他摇头,“我不舒服,我还要再住几天。”
关远山隐约猜出他和梁鹤洲的关系,没有挑明他的目的,说:“好吧。”
“你的病人,她怎么样了?”
“我才去查房回来,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
“治疗方案是什么?”
“还没定下,我在和院长商量,他倾向于用中药,虽然效果不明显,但确实能最大限度延长生命。”
燕惊秋点头,“好,我知道了。”
关远山走后,燕惊秋在通讯录中翻出母亲舒琼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他捏着被子,不知不觉满手虚汗,担心电话会打不通,毕竟父母早已和他断绝了关系。
铃声响了很久,在即将断线的前一秒被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清泠的女声。
“喂?”
燕惊秋有些恍惚,一刹那以为是个陌生女人在讲话,他几乎要记不起母亲的声音和相貌了。
“妈,是我。”他轻声说。
舒琼顿了片刻,问:“什么事?”
他斟酌着词句,说有个朋友的母亲病重,询问近段时间国内外是否有关于肺纤维化的临床试验或是否有特效药被研发出来。
舒琼沉默半晌,一针见血,“不是什么朋友,是梁鹤洲吧?你见到他了?”
燕惊秋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否认,舒琼默默听完,说:“我可以帮忙,但有条件。”
“我答应!”燕惊秋迫不及待。
舒琼冷笑,“你苦头吃得还不够,到这个时候,还要和那个人牵扯不清,既然你下不了决心断干净,我来帮你。从此以后,不许再和他有任何来往,否则我不会给他妈妈找医生,还有,你春节的时候回趟家,跟你爸好好道个歉。”
“妈……”
“办不到就免谈。”
燕惊秋揪着头发,紧咬牙关,嘴里一阵阵泛血腥,“……好。”
话音刚落,电话便骤然断了。一句“再见”堵在他舌尖,没能吐出来。
中午程庭南送午饭过来,很快又走了。他没有胃口,什么都没吃,心神不定,反应过来时已经在裴素丽病房外。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端着食盒去打饭,吵吵嚷嚷,闹得他脑袋发昏。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人群中看见了宋寒清,就站在自助贩卖机边上,喝着茶,仍是昨晚那副打扮。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宋寒清懒懒瞥了他一眼,说:“你还是先别来了,又惹他生气。”
燕惊秋听了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轮不到你管,倒是你,别在这里碍眼,还有你找的医生根本不靠谱,治疗方法也有更好的,我可以帮鹤洲,你不要再来了!”
宋寒清不在意地笑了笑,自顾自喝茶。
燕惊秋心口发堵,冲动之下抬手去推他,却不想自己没站稳,还没碰到他就仰面跌在地上,重重磕了下脑袋。
走廊里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们,燕惊秋脸色涨红,试了几次,双腿发软根本爬不起来,心里不甘,便抬头恶狠狠瞪着他,大声说道:“你推我!”
身旁立即有人劝,“哎呦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有话好好说。”
宋寒清一脸无辜,刚想辩驳,眼光一扫,看见了已经走到近前的梁鹤洲。
他脸色很难看,没有去管还坐在地上的燕惊秋,只问道:“你推他干什么。”
燕惊秋听到他的声音,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一把搂住他的腿往怀里压。
宋寒清“啧”了一声,“我真没推,他自己摔的。”
梁鹤洲动了动腿,低头看向抱着他的燕惊秋,眉头紧皱,又说:“他说话就是没分寸,你不要跟他置气。”
宋寒清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扔了手里的茶罐,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他这才矮下身去拉燕惊秋,燕惊秋趁势勾住他的脖子攀上来,挂在他身上。他没有抗拒,搂紧他的腰,抱着他进了楼梯间。
“摔到哪里了?”
这里很安静,他低沉的声音在空间里几番回响,说不出的柔和。燕惊秋心里的委屈忽然爆发出来,趴在他肩头哭了。
眼泪,对梁鹤洲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存在。
父亲出走失踪这么多年,再苦再难,他自己没有为这件事哭过,母亲也是。但母亲确实掉过几次眼泪,在他和同学打完架带着伤回家的时候。
他们嘲笑他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再大一些上高中时,也有人听说他的传闻后特意来找茬,奚落和嘲讽全部落到母亲身上。
“你妈不是挺漂亮的吗?”“赚不到钱,再不济可以出去卖啊。”“要不要我先来照顾照顾你妈的生意?”
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他如何能忍。
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相反,她仁至义尽,还把那抛妻弃子的人渣的儿子教养得很好。
有时候,梁鹤洲会因为身体里流着梁以材的血而对自己感到无比厌恶,有时候,他会想,假如没有自己,母亲会不会好过一些。
但母亲抱着他哭泣时,他又会想,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那些雄心壮志一股脑儿冒出来,他发誓以后要给母亲更好的生活,可现在日子依旧是一团乱麻。
母亲反而生了重病,治不好的绝症。
确诊至今,她掉过一次眼泪,像儿时那样抱着他哭泣,只是她变得那么瘦弱,两手都搂不住他的肩膀。
她的眼泪滚烫,好像蜡烛燃烧后滴落的蜡渍,每一滴都饱含热血,说着“我还不想死”。
而燕惊秋的眼泪很冰,同他的病容一样毫无生气,他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濒死的动物最后发出的声音。
在此之前,梁鹤洲从未见燕惊秋哭过,所以他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会这么不忍心。
他总觉得燕惊秋就该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脸上挂着冁然的笑,或是不屑地半阖着眼睛。
是真的摔疼了才这样吗?到底和宋寒清说了什么,两人竟然闹得要动手。
梁鹤洲习惯性地把手垂在他腰侧,却只碰到一片空落落的触感,紧了紧手掌,才握住他那细细一截的腰肢,好像比卧病在床的母亲还要孱弱。
他皱了皱眉,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让燕惊秋如此消瘦,精神萎靡。反正他总归过得比自己好,至少不用操心钱,生活上还有程庭南照看。
“别哭了,”他叹了一声,“真的很疼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燕惊秋摇摇头,很小声地说话,好像怕把他吓跑。
“不要,我和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我要回去了,我妈在等。”
“……马上,再一小会儿。”
梁鹤洲瞟了一眼他头上的绷带,没有拒绝。
“我好冷鹤洲。”他又说。
楼梯间里寒气确实很重,梁鹤洲犹豫了一下,收紧了手臂。
燕惊秋把眼泪蹭在他衣服上,问:“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梁鹤洲沉默良久,一直没有说话。
燕惊秋指尖冷得发麻,他从梁鹤洲怀里退出来,声音颤颤,“所以那几张记者拍到的照片是真的,你们两个——”
“回去吧。”梁鹤洲打断他,牵着他要往外走。
燕惊秋甩开他的手,急急地喘着气,身子一歪靠在楼梯扶手上,像是站不住了,刚刚才止了的眼泪又开始掉。
“等等,我还没说正事……”他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我已经问过我妈了,她会找研究肺纤维化的专家来,你别听他们的,这边的医生都不行,等我妈联系我,我再把专家介绍给你,到时候可能需要转院或者出国。”
“不用了。”梁鹤洲淡淡答道。
燕惊秋抬头看向他,“什么?为什么?”
他动了动嘴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和缓的气氛直转急下,燕惊秋神情呆滞,缓缓地说:“你的意思是,我是外人,但宋寒清和你……和你关系匪浅,他提出帮忙你就能接受,我不行,你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是吗?”
梁鹤洲沉默无言。
燕惊秋把两臂环在肚腹前,缩着身体,不停发抖,“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他还是紧闭着双唇。
“你说话啊,你说话!”燕惊秋陡然喊叫起来,冲上前推他,“你为什么总是这幅样子,你不会讲话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又要我猜?是钱吗,是因为钱?因为他是明星,他的钱比我多?他能负担你妈妈的医药费,能替你还债,是这样——”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梁鹤洲便已经摔门而去。
久违的谈话以难堪的不欢而散收尾,燕惊秋一直耿耿于怀,接到母亲舒琼的电话时也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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