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纷繁杂乱,像兴奋的蚂蚱四处乱跳,他走得磕磕绊绊,无暇顾及被竹叶划伤的脸颊,深深地错觉自己是在去朝圣的路上,怀着隐秘的使命,不见到他的神,便死不罢休。
抵达火锅店已是早上五点,店里冷冷清清,前台没有人在。
燕惊秋在店里晃了一圈,找到两个坐在角落打盹的员工,向他们问起梁鹤洲。
一人说:“他走了。”
“下班了?”
“不是,他发烧了,40多度,刚刚差点晕倒,我们经理送他去医院了,给他放了两天假。”
燕惊秋愣了愣,“那你知道他家在哪吗?”
“经理应该知道,我给你联系方式,你自己问他吧。”那人掏出手机,燕惊秋记下号码,转身往外走。
他发了条短信过去,很快收到一串地址,是桃湾西区的一条街,并没有具体的门牌号。经理告诉他,是梁鹤洲自己要求在那儿下的车。
他拦下一辆出租赶过去,在车上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地方。
正值早高峰,街道一片嘈杂,早餐铺子的桌椅板凳都架到了马路中央,尽管尘土飞扬,但煎饼摊还是被七八个人团团围住,电动车在人群中乱窜,送他过来的出租被堵在路口,似乎是出不去了。
他低头,发现自己踩进了一滩污水里,水面上浮着的一层油渍沾上了雪白的鞋边。
他皱着眉退开一步,没有注意身旁来车,差点被蹭倒在地,还未站稳,不知从哪儿又涌来一群农民工模样的人,推推搡搡,把他挤到了一个小弄堂口,身后又有自行车出来,叮当叮当地按着铃。
空气很难闻,说不出来的古怪,有劣质食用油炸食物时散发的味道,汗味,腥气,还有从下水道井口飘上来的腐臭。
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叫嚷声,车子鸣笛声,从弄堂里传出的孩子哭声,全部糅杂在一起,吵得人心中惶惶。
他从弄堂口走开,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墙角,给梁鹤洲打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他茫然扫了一眼喧闹的街道,视线又回到被污水弄脏的鞋子上,忽然又看见T恤上有几个黑乎乎的掌印,还隐隐散发着酸臭,大概是刚才被那些人推搡时蹭上的。
他屏住呼吸,胃里一阵泛酸,又拨电话过去,这次接通了。
不等梁鹤洲开口,他先急急地说:“鹤洲,我现在在你家附近的这条街,就是有很多早餐铺,还有一个弄堂的那条街,你、你快点来接我。”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回话,梁鹤洲的声音很轻,好像还没睡醒。
“什么?”
“你先来接我,我们见面了再说,快点啊,我等你。”他看了一眼街对面店铺的招牌,刚想把店名告诉他,手机忽然震了一下,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他握着手机,急得咬牙,紧贴墙根站着,僵着身体,徒劳地四处张望。
远远地,梁鹤洲就看见了站在墙角的燕惊秋。
他像一颗误入垃圾堆的珍珠,坠落人间的谪仙,在这条阴沉晦暗的老街里格格不入。晨光洒下来,仿佛金色的羽织垂在他肩头,他的身形轮廓模模糊糊的,整个人都在发亮。
有一瞬间,梁鹤洲以为自己身处梦境,正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时,燕惊秋看了过来,朝他挥了挥手。
他看见燕惊秋的嘴唇张合,虽然呼喊被喧躁的声音淹没,但梁鹤洲知道他喊的是“鹤洲”。
他穿过人群,来到跟前,燕惊秋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近,说:“这么慢,我以为你不来了。”
贴着皮肤的手指比以往更凉,梁鹤洲不知道是自己发烧体温过高导致的错觉,还是燕惊秋在害怕。
他看向他惨白的脸色,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就是……想见见你,你们店里的经理跟我说你在这里。”他又靠近了些,把头轻轻抵在梁鹤洲肩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硫磺皂气息,身体开始一点点回暖。
然后,像是要掩盖什么似的,他唠唠叨叨说了好长一段话。
“竹林一点都不好玩,你不在,根本没有意思,反正就是睡觉吃饭喝酒,他们那些人闹得我耳朵疼,生日也没意思,也就庭南送了个我喜欢的东西,还有蛋糕,都没你给我的那个好,那个,我已经不生气了,但是,下次生日你不能再送蛋糕了啊。”
他停了一下,悄悄地观望周围,“鹤洲,我们别待在这里了,你带我去你家,我再和你说。”
梁鹤洲垂着眼睛,只觉得“我不生气”那句话刺耳异常,他的心情,几乎要与他和母亲发现父亲在外欠下巨债时所感受到的荒唐和震惊相媲美。
而且,这么多话里,没有提到一句他发烧生病的事情。
燕惊秋和他神祇般的外表一样,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来只会低头俯视,却也看不到真正的苦难,现在见到了,竟被吓得在这一方小小的老街里动弹不得。
巨大的割裂感涌上心头,梁鹤洲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和他在这里站着了,他们两个应该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燕惊秋犹豫了一下,“也行,但我想先换件衣服,你看,被弄脏了,刚才就在街上,那几个农民工推我。我要穿你的衣服,去你家换。”
他拉着梁鹤洲走了几步,“快点,你带路。”
梁鹤洲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和他争论,闭了闭酸胀的眼睛,领着他往家走。
他们没有出这条老街,只走了大约二三十米便拐入另一条弄堂,这儿电线四横,抬头看上去,尽是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各式各样的衣服在微风中摆动。
燕惊秋脚步迟疑,紧紧贴在梁鹤洲身侧,问:“这里?你家在这里?”
他很天真,语气不带讽刺,但正是这种天然的姿态,深深刺伤梁鹤洲。
梁鹤洲停住,看向他的眼睛,“你以为呢?藏在弄堂里的豪华公寓?”
燕惊秋抿着唇,不自觉皱紧眉头,看着梁鹤洲推开面前窄小的门迈进了屋内。他望进褊狭的室内,依稀只能看清桌椅板凳的轮廓,踌躇片刻还是没有跟进去,就这么站在屋外。
梁鹤洲回头看了看他,丢下一句“那你就站在那吧”,身形没入了幽暗。
他很快拿了一件长袖衬衫出来,洗过很多次,袖口已经起球了,但很干净,同样飘着硫磺皂的气息。
燕惊秋把衬衫抱在怀里,与梁鹤洲相顾无言。
半晌,梁鹤洲做了一个要关门的动作,说:“你在外面换也行,这个点大家都去上班了,没人会看。”
“可是现在在放假啊?”
“也有人不休息的,不然谁卖早餐给你吃?”
燕惊秋捏着衬衫揉搓,“喔,也对,我要进去的。”他走上来,又说:“我要进去的,你别关门,而且你说要送我回去的,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他挤进门内,拘谨地站着,脱下T恤换上衬衫,四下打量,问:“没有垃圾桶吗?”
梁鹤洲看着他手里材质高档的T恤,答:“它只是脏了,洗一洗就好。”
“不要,我不想穿了。”
“这座城市,你的公寓,”梁鹤洲叹了口气,“全部都是你嫌弃的那些人一砖一瓦建造出来的,没有他们,你什么也不是。”
燕惊秋喉咙一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良久,嘟囔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嫌弃他们,反正……就是脏了,不想穿了。”
梁鹤洲听着他柔软的语调,又忍不住心软,“给我吧,我帮你洗。”
燕惊秋表情松了一瞬,把T恤递给他,顺势搂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说:“好,你帮我洗,我喜欢你衣服上的味道。”
他笑着抬起头,“那以后这件衣服就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了,我要每天都穿在身上。”
梁鹤洲抚了两下他的腰,先前的那些不快,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两人间的巨大鸿沟,顷刻消散殆尽。
他垂眼看下来,忽然瞥见燕惊秋颊上的细小划痕,问:“脸上怎么了?”
“应该是竹叶划的,我们在林子里玩,然后我很想见你,就跑出来了,走得太急了。”
梁鹤洲捧着他的脸,拇指蹭过那些划痕,轻声问:“疼不疼?”
“不疼。”燕惊秋也学着他,矮下了声音。
气氛忽然变得十分暧昧,梁鹤洲感觉自己的体温又升高了几度,他不自禁粗喘了两下,气息吹得燕惊秋额间的发都飘起来。
燕惊秋又用那种纯真无知的语气说道:“鹤洲,你眼睛好红啊。”
他贴上来,搂住梁鹤洲的脖子,一只手强势地按住他的后脑,靠近他的嘴唇,两人的鼻尖首先触碰在一起,像在林中偶然遇见的同类动物般,用这种方式互相试探。
不知是不是错觉,梁鹤洲从他身上与发间闻到了清冽的竹叶香,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和他身处竹林里。
“鹤洲,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好想和你一起在湖边看月亮,我叫了好多人陪我去玩,但他们哪个都不好,哪个都不是你。”
他说话时,梁鹤洲甚至能把他舌头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想象它柔软湿濡的触感,脊背一阵颤栗,微阖着眼睛要再把头放低时,外头陡然想起一记尖利的刹车声,争吵声接憧而来,仿佛就在门外。
梁鹤洲如梦方醒,猛地抬起头,与他拉开了距离。
燕惊秋不满地皱着眉,又贴上来,一副不罢休的架势,梁鹤洲偏过头去,但却把他揽进了怀里,下巴贴着他的额角,亲昵地蹭了蹭,哑着嗓子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燕惊秋提出要吃柠檬虾。
梁鹤洲早有心理准备,送他回家不仅仅只是送他回家而已,做饭打扫卫生或者陪他睡觉都有可能。
往常他可以做,但今天他不舒服,昏昏沉沉,抬一抬眼皮都觉得费劲,想要开口拒绝,燕惊秋却不给机会,一路上都说个不停。
到了菜场,梁鹤洲只好默默去买菜。
回到公寓时九十点钟,正好是做午饭的时间。燕惊秋跟着他进厨房,从背后搂着他,忽然安静下来,看着他洗菜,挑虾线。后来大约是累了,问他要了一杯水就走了出去。
关门的声音响起,梁鹤洲放下菜刀,双腿发软再也站不住,蹲下来靠着橱柜休息了一会儿,咬了半片柠檬提神,重新站起来做饭。
十一点,他把饭菜端上桌,去敲卧室的门,里面没有回应,燕惊秋大概睡得正熟。
他用保鲜膜盖好饭菜,又洗完T恤晾在阳台,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在玄关穿鞋正要离开时,听见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一抬头,看见推门而入的程庭南。
程庭南眉头紧皱,似乎丝毫不惊讶他在这里,脸色反而有些阴沉,问:“小秋在吧?”
“嗯,他在睡觉。”
程庭南侧身挤进来,从他身旁跨过时鞋尖狠狠撞了一下他的小腿。梁鹤洲反应很钝,直到痛觉显现才躲了一下,回头看过去时,程庭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里头传来房门被关上时的轰响。
他动了动小腿,拉开门走了出去。
等电梯时他后知后觉很渴,想着刚才连杯水都没喝,就嚼了半片柠檬,那股剧烈的酸味,此刻在口腔里绵延出一片苦涩。
喉咙胀得发疼,像有颗坚硬的核桃卡在那里。
燕惊秋被关门声吵醒,下意识喊了一声“鹤洲”,睁眼却看见站在床前怒气冲冲的程庭南。
“你跑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手机还关机?我们几个人一直在找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手机没电了,”燕惊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鹤洲呢?”
程庭南冷着脸,“走了。”
“又走了?你怎么不拦着他呀?”燕惊秋从床上起来要去追,刚走了几步便被程庭南拽住。
“你到底在干什么小秋?”程庭南眸光沉沉,紧紧盯着他,“够了吧,不要再玩了。”
燕惊秋甩开他的手,倚在墙壁上,悠闲地抱着手臂,“说什么呢,正在节骨眼上,你这么紧张干嘛?往常也不见你这样啊?”
往常,也不见你这样,程庭南默默地想。
燕惊秋见他不说话,也不多问,伸着懒腰走出房间,看见餐桌上梁鹤洲留的字条,简单明了的“我走了”三个字。
他揉着纸团,抬手想扔进垃圾桶,又犹豫了,把纸条展开,压在了杯子下。
程庭南跟出来,去厨房拿了筷子给他,和他面对面坐着。
饭菜还有余温,燕惊秋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程庭南默默剥了几个虾,问:“怎么突然跑回来?”
“因为感觉是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
“告白啊,”他把那几个虾仁一股脑扔进嘴里,“你说我是不是要送个什么东西给他?我看电视里都这么演,定情信物什么的。”
程庭南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他会答应?”
“应该会吧。”
“之后就分手?”
“慢慢冷下来呗,哼,他那张脸,我现在就看腻了,笑一笑都不会。”
程庭南拈了一块柠檬片咬住,说:“送个他喜欢的东西吧,快点把这事了了。”
“我哪知道他喜欢什么。”
“他不是踢足球吗?送个跟足球有关的。”
“哦,也对,我一会儿去街上看看,你和我一起。”
程庭南垂着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燕惊秋再次坐上了去桃湾西区的出租车。
他没买花,总觉得捧着一束玫瑰站在那条破败凌乱的弄堂里,会显得滑稽可笑。
所谓“定情信物”,只是一个足球钥匙扣,没费什么心思挑,在礼品店随意扫了一眼,就选了这个。
再次在老街下车,他还是很不适应,这儿的夜晚同早晨一样热闹,不同的是支在路边的桌椅上坐着的是吃烧烤的人,空啤酒瓶几乎散了整条街。
他把玩着钥匙扣,走进弄堂,来到那扇已经掉了漆皮的木门前。
屋子里没有亮灯,楼上的住户倒是在,窗户开着,燕惊秋一抬头,能看到人的影子在室内走动。
他敲了敲门,默默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应,掏出手机给梁鹤洲打电话,接通后那边却没声音,一秒后就被掐断了。
弄堂里很暗,也很静,燕惊秋捏着手机张望,惊觉手心发潮,满是虚汗。
他在心里斟酌告白的说辞,又等了十多分钟,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只好出了弄堂,在周围乱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小公园,零零散散有几对情侣依偎着散步。
他坐在长椅上给梁鹤洲编辑短信,忽然听到身后的草丛传来异响,起初是衣物摩擦的声音,然后是暧昧的喘息声,夹杂着肉体碰撞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来,走远几步,又听见几声咒骂,混在一种刺耳的金属噪音里,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棒球棍在摩擦地面。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他放轻脚步,绕过草丛,走到小路尽头望过去,三五个彪形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子,将一人围堵在中间。
风声把他们的谈话带到近前,燕惊秋隐约辨认出“还钱”二字,眯着眼睛再去看中间那人,灯光幽暗,只能瞧见他眉间闪闪发亮的眉钉。
燕惊秋深吸一口气,掩住身形,用手机搜索了一段警笛声播放出来,慢慢把音量调高,偷偷观察那几人的动向,他们四处张望,表情似有松动,但仍没有走开,一人举起棍子朝梁鹤洲腿上打了一记,恶狠狠地吼了句什么。
燕惊秋惊出满背冷汗,颤着手又搜索到一段脚步声的录音,拿着手机,沿着从草丛背面的小路慢跑,一路到了刚才的长椅那儿,假模假样地装作身旁有警察在,色厉内荏地朝草丛对面喊:“就是他们,我、我刚才看见他们在这里打人,你们警察还管不管了?”
尽管他声音发颤,但似乎还是吓到了他们。那头传来几句脏话,紧接着便是几人跑开的脚步声。
四周安静下来,燕惊秋急急地喘着气,拨开面前的灌木丛钻了进去。
“鹤洲!梁鹤洲!”
他在粗粝的树枝间挣扎,两臂胡乱扑腾着,突然被一双厚实的大手扯住胳膊,掉出了灌木丛。
“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梁鹤洲面沉如水,紧抓着他的肩,目光犀利。
他红着眼睛,眼神惶惑,讲不出话来,双腿发软,梁鹤洲把他扶起来,他又往下掉,最后被梁河洲背着去到了近处的长椅上。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盒铁塔猫点了一根,长长地吐了口气。
两人谁都不说话,良久,燕惊秋好像缓了过来,又点了根烟,问:“他们是谁?”
“债主,很危险,下次不要这样了。”梁鹤洲两手交叉撑在额间,说完这句话便侧头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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