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什么样的惊喜。”
“你……”燕惊秋有些恼怒,收紧手臂抵着他的喉结,孩子气地取闹,“你真笨。”
梁鹤洲被他闹腾地走路趔趄了一下,他又笑起来。
“那好吧,我就说几个给你参考参考,我想想……好像也没收到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些手表衣服,还有车,不过我晕车,没有考驾照,开不了,对了,庭南送过我一本彩色解剖图集,我一直用到现在。”
他伸长手臂,去翻被梁鹤洲背在胸前的书包,把那本书抽出一半给梁鹤洲看,说:“就是这本。”
梁鹤洲看了一眼,那书的书页已经被翻阅得膨胀起来,边角都褪色了。
燕惊秋放下书,又在包里摸索,拿出一支钢笔。
款式很旧,笔身全黑,笔夹是金色,保养得不是很好,笔盖已经松动了,摇摇欲坠。
“这是十八岁生日我爸妈给我的,算是家里的传家宝吧,听说是我太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用这支钢笔给病人写过很多病历。”
燕惊秋翻转笔身,“你看,这里刻了字。”
梁鹤洲垂眼,看见四个烫金楷体字——仁心仁术。
燕惊秋用拇指拂过笔身,紧紧捏住了第二个“仁”字。
“好像那一回生日是我第一次和我爸妈一起过,在一家中餐馆的包厢,就我们三个人。我爸敬了我一杯酒,跟我说,医德大于医术,假如没有医德,就算医术再高明,也算不上一个好医生,然后我妈把这支钢笔给了我,我每天都带着,它还能写字呢。”
他打开笔帽,用鼻尖戳了戳掌心,幽蓝的墨水在皮肤上晕开。
“你觉得我能做一个好医生吗?”他声音很轻,一下子就散在风里。
话题奇妙地回到早些时候梁鹤洲所想,按照燕惊秋的性格,是无论如何做不到一个“仁”字的,他没有为别人考虑、体谅他人的概念,就好像先天性色盲患者,再怎么告诉他天是蓝色,他也不会理解“蓝”是什么模样。
梁鹤洲觉得自己应该实话实说,就算是老掉牙的套话也好,什么“及时止损”什么“为自己而活”,但他没能说出口,现在的情境下,直白显得残忍而没有必要。哪怕只是这么一小会儿,他想做燕惊秋最忠实的拥趸。
“肯定会的,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他语气笃定。
燕惊秋没应声,只是更紧地贴住了他温热的身躯。
回到公寓是六点半,电梯挤满了下班回来的工薪族,燕惊秋被梁鹤洲圈在角落,与拥挤的人群隔绝开来。
他担心梁鹤洲看出他的脚踝没事后就会立刻离开,于是仍装作脚崴了的样子,单脚站着,右腿搁在梁鹤洲球鞋上,也不避讳周围有人在,枕着他的肩,说晚上想吃番茄牛腩,又说昨晚炖的鸡汤还没喝完,问该怎么办。
梁鹤洲绷着脸不说话,楼层一到,圈住他的腰抱着就往外走,但一出电梯就放开了他。燕惊秋倚着墙笑,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出钥匙,眼光一瞥,看见家门口站了个人。
是个男生,小鹿眼,酒窝,瘦弱的身材,很眼熟,他捏着单肩包的背带,拘谨地东张西望,与燕惊秋对上视线后跑了过来。
“学长!你回来了!”他羞怯地看了看梁鹤洲,抓住燕惊秋的手,压低声音,“那个,你今天方便吗?”
梁鹤洲看得明白,大约就是指床上方不方便了,他已经有过心理建设,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碰见这番场景。
他默默转身,电梯正好下到这一层,他按下开门键,走进电梯里,看见燕惊秋追过来想用手挡门,但门先一步合上了。
走出公寓大楼,他在街角便利店买了牛奶和面包,结账时看见收银台上摆着的糖果罐里有一个长颈鹿样式的棒棒糖。
他从来不吃这样的零食,但还是买了,握在手里把玩。
晚风比刚才更凉,刺刺的,扎得脸有些疼。
很奇怪,并没有下雨,可整座城市看上去就像被打湿了,潮乎乎地沉在夜色里。
燕惊秋眉头紧皱,挡在公寓门口。
“学长你不记得了吗,足球比赛上,我们见过,”男生绞着手指,扭扭捏捏,“还交换了联系方式,你说会找我的。”
燕惊秋盯着他看了片刻,恍然记起,他就是那个送可乐的男孩子。
这半个多月一门心思扑在梁鹤洲身上,他早已把手机列表里躺着的那些莺莺燕燕抛诸脑后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男生红着脸,说:“大、大家都知道的呀……”
这话确实不错,燕惊秋从来都只带人来这里过夜,不去宾馆那样的地方,公寓地址应该早在圈子里传开了。
“学长,我能进去吗?”男生问。
燕惊秋指关节抵着眉心,叹了口气,他没有心情,想着方才梁鹤洲走得那么干脆,连句“再见”都不说,真是无情。
“下次吧,我今天太累了。”说完,也不等那男生回答,转身关上了门。
他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给程庭南打电话,点名要吃K记的炸鸡,又让他带几瓶啤酒过来。
十多分钟后,程庭南就来了,大包小包,除去炸鸡,还买了很多其他的零食。
“你怎么来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半个小时。”燕惊秋懒懒地问。
“嗯……正好在附近,”他把炸鸡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语调匆匆,“没买到冰啤,我把啤酒放冰箱凉一凉,你先喝可乐吧。”
他拿出两瓶可乐递给燕惊秋,拎着购物袋去到厨房,打开冰箱后,看到被保鲜膜封好的剩菜和鸡汤,抓着冰箱门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小秋,这个菜不能吃了吧?我看着好像坏了。”他冷着脸,大声喊道。
燕惊秋似乎已经吃上了炸鸡,口齿不清地说:“是吗?那就倒掉吧。”
他把盘子和汤碗拿出来,一股脑倒进厨余垃圾袋里,“隔夜的剩菜就别吃了,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
他洗完手回到客厅,坐在燕惊秋身边,问:“梁鹤洲呢?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做饭。”
“别提了,刚才有个人来找我,他就走了,真是,挑什么时候不好,那个人非现在来。”
“谁?”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送我可乐的那个。”
程庭南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干巴巴地“哦”了一声,犹犹豫豫地问:“小秋,你……认真的吗?”
“什么?”
“赌局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燕惊秋转头看他,与他对视片刻,像听了笑话似的笑出了声,“你想什么呢,他真不是我的菜,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真搞不懂,他怎么就跟个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怎么撩都没反应,太难对付了,我感觉我给他抛的媚眼都有几百个了。”
程庭南笑不出来,神情僵硬,轻声说:“何必呢小秋,那么多人喜欢你,少他一个又怎么样,不要紧的。”
燕惊秋握着冰可乐,把玩瓶身上泛出的水汽,半晌,说:“就像集邮一样,你懂吗庭南?少一个都不行,我想要的一定要拿到。”
程庭南咬紧牙关,脸色铁青。
他一直知道燕惊秋是个放浪的人,但他认为燕惊秋只是太过孤单,想要从不同的人那里获取关照和温暖,弥补父母在他生活中的缺位,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默许了燕惊秋戏耍玩弄别人感情的不齿行径,某些时刻,他甚至扮演着一个助纣为虐的角色。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燕惊秋只是单纯的渣而已,想要割席的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差点站起来指着燕惊秋的鼻子大声斥责。
可也或许,他并不是因为燕惊秋的恶劣而愤怒,而是因为燕惊秋与梁鹤洲走得实在太近。
起初,他以为梁鹤洲与燕惊秋的那些个情人没什么不同,反而,他冷冰冰的态度可能会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被厌弃。
燕惊秋不安定的、孩子般的性格,注定让他无法安稳静心地和某个特定的人维持长期的亲密关系。
“程庭南”除外。他的地位稳如泰山,坚不可撼。
可是事情开始朝他预料以外的方向发展,梁鹤洲取代他占据了燕惊秋大部分时间,不仅三番五次进出这间公寓,煮饭做菜,还拿到了公寓钥匙,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可也是绝无仅有的特例。
以往的那些对象都是过客,即来即走,谁都不被允许在这个只属于他和燕惊秋的私人领地停留。
长期压抑在心中的嫉妒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眨眼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根脉残忍地占据了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明明是他先来,先来了十多年。
他方寸大乱,顿觉周身危机四伏,在这样的荆天棘地中,偏偏又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求助。这会破坏他刻意与燕惊秋保持的微妙平衡,他还想继续待在燕惊秋身边,就算一直以朋友的身份。
他希望燕惊秋至少不要表现得如此薄情而卑劣,至少,尽快和梁鹤洲拉开距离。
“这样真的不好,小秋,”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
燕惊秋打断他,“我会马上跟他分手的,等目的达到之后。”
程庭南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枉自徒劳。他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厨房,把冰好的啤酒拿出来,打开递给了燕惊秋。
燕惊秋笑着接过,凑过来勾着他的脖颈,揶揄地说:“是不是这段时间没和你一起玩儿,你不高兴啦?”
程庭南举起啤酒,和他碰杯,道:“自作多情。”
“哼,嘴硬,这样好了,国庆节我们出去玩,顺便还能过个生日。”
“行,去哪?”
“你挑个地方吧,别太远,多叫几个人,不然没意思。”
“那就去市郊的竹林玩玩,泡温泉。”
“行。”
“要叫梁鹤洲吗?”
燕惊秋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咂了咂嘴,“我自己和他说。”
第二天一早,梁鹤洲仍是没有来接他去学校,他上完一天课,忙得脚不沾地,吃晚饭时才得空给梁鹤洲发消息。
梁鹤洲没有回,他又跑去操场找人,但是足球队训练已经结束,连一个穿球服的人都看不见。
苦等到睡前,手机都没有任何动静,他迷迷糊糊睡过去,夜半时从梦中惊醒,摸出手机给梁鹤洲打电话。
倒是接通了,但传来一个清甜的女声,自称梁鹤洲同事,说他在忙,走不开。
燕惊秋一句话也没说就挂断了,翻来覆去到凌晨才重新睡着。
他一直都没能见到梁鹤洲,去宿舍找过,去足球队办公室找过,都没见到人,短信和电话通通石沉大海。
假期前的最后一节课是大学英语,他没有心情上,逃课后直奔火锅店,点名要让梁鹤洲过来,店员却告诉他还没到换班时间。
他随便点了几样菜,吃完后在步行街上晃晃悠悠消磨时间,捱到接近十一点,看见有员工从火锅店后门出来倒垃圾。他趁着那人不注意偷溜进去,一推开门,看见正在脱衣服的梁鹤洲。
他双手交叉提着两边衣服下摆,正要抬手臂,腹肌绷得紧紧的,裤子半褪,露出白色的内裤边沿,并没有回头,边脱上衣边说:“假期的排班表出来了吗?”
显然是把燕惊秋当成了刚刚出去扔垃圾的员工。
燕惊秋不动声色,缓步靠近,在他套上工作服之前,轻轻搂住了他的腰。
“鹤洲。”
梁鹤洲吓了一跳,猛地转身,抬手推开他几步远,慌忙把衣服穿好,拉了拉还没来得及脱下的裤子。
“你……”
“我不能来?”燕惊秋皱着眉,揉了揉肩膀,“干嘛这么大反应,疼死了。”
梁鹤洲还在整理衣服,东摸摸西碰碰,低着头不与他对视。
燕惊秋眯了眯眼睛,走到他身边,“啪”地甩上柜门,双手抱在胸前,倚在更衣柜上,问:“你干嘛不接我电话?”
“……忙。”
“有多忙?接电话几分钟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吗?吃饭的时候不能回信息吗?”
梁鹤洲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你不说,那就别想换衣服了。”
梁鹤洲终于抬头看过来,又望向墙壁上的挂钟,离十一点还有三分钟,往常这时候,该去夜班经理那儿报道了。
他走上前,越过燕惊秋肩膀,想要去开柜门,燕惊秋用身体挡住,双手拽着他胸前的衣服凑上来,微扬着头,鼻尖蹭到了他的下巴,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梁鹤洲本能地搂住他,却忽然听见门口又传来动静,是倒垃圾的员工回来了。
他有些慌张,再次去推燕惊秋,可没掌握好力道,燕惊秋趔趄着狠狠撞在更衣柜门上,发出好大一记声响。
那员工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大约是误会了两人在吵架,低声说:“有、有事好好说嘛,别动手……那个,我先去前厅了啊。”
他一溜烟跑出去,梁鹤洲立刻去看燕惊秋,燕惊秋捂着后脑勺,眼中波光攒聚,下眼睑一片绯红,嘴唇抿得紧紧的。
“对、对不起。”梁鹤洲手足无措。
燕惊秋哑着嗓子开口,“你过来。”
第14章 蛋糕
梁鹤洲觉得燕惊秋会大发雷霆,或者打他几拳泄愤,但什么都没发生,他靠近,燕惊秋只是把手掌搭在他臂弯,埋怨了一句。
“很疼啊。”
“抱歉。”
他“哼”了一声,噘着嘴巴嘟囔,“额头的包刚好,后面又添一个,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我给你看看。”
燕惊秋低下头,靠在他肩上,感觉到他粗粝的指腹在发间穿行摸索,头皮一阵发麻,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我很想见你的,你在躲我吗?”他问。
梁鹤洲不说话,拨弄他细软的发丝。
“昨天你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我没追上你,本来还想着晚上能吃你做的菜呢,结果我和庭南吃的炸鸡。”
“你们三个人?”
燕惊秋笑起来,“怎么可能,我让那个人回去了,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吃醋啦?”
梁鹤洲面无表情地摇头,去拉他身后的衣柜门,说:“应该没有肿,很快就会好的。”
燕惊秋抱着他不放手,“你国庆休息吗?我们一起出去玩,市郊的竹林,明天晚上七点出发,我顺便在那里过生日。”
“我没空,要打工。”
“可是你刚刚明明说,排班表还没出来,你怎么知道你不休息?”
他拿出裤子,就这么套在了及膝短裤外面,边系围裙边说:“往常都没有休息。”
“不行,你必须和我去,你得给我过生日,鹤洲鹤洲,你陪我陪我……”
梁鹤洲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根棒棒糖递过来哄他,“我去跟经理确认下,明天告诉你。”
燕惊秋接过那根长颈鹿样式的棒棒糖,打量几眼,笑着说:“这不会就是生日礼物吧?你把它剥开。”
梁鹤洲剥开糖纸,燕惊秋把糖果凑到他唇边,“你先尝尝什么味道。”
他垂着眼睛,盯着那糖看了片刻,双唇浅浅碰了下边沿,答:“芒果的。”
燕惊秋这才把糖果含进嘴里,舔了舔嘴唇,嘴角留下一抹暧昧的水光,梁鹤洲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声,和糖果碰撞牙齿发出的细小喀拉声。
舌尖的芒果香,两人交缠的鼻息,一个间接的吻。
他脑袋发晕,咽了咽发痒的喉咙,不自觉抬手抚了抚他耳边的碎发,说:“我要走了,晚上回去小心。”
燕惊秋一把搂住他的脖颈,踮了踮脚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与他平视,含糊道:“我不想走,你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跟在我身边?”
梁鹤洲扶着他的腰,上下摩挲了几下,声音喑哑,“像凯撒一样?”
“对啊,”燕惊秋笑了,手掌虚虚地掐着他的脖子,虎口抵在他喉结上,“像凯撒一样,给你戴个项圈,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只听我的话。”
分明是极冒犯的话语,但梁鹤洲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早已被拴上项圈,在燕惊秋还不知道的时候,成为了他的狗。
他把燕惊秋送出门,两人站在幽暗巷口的角落里道别,燕惊秋贴着他的脸颊,低声说:“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用棒棒糖轻轻点了点梁鹤洲嘴唇,“走了。”
梁鹤洲看着他小跑进午夜街头寥落的灯光里,久久才回过神来。
明天是假期第一天,今晚店里人满为患,比平时更忙,凌晨四点最后一桌客人才离开。梁鹤洲和其他员工打扫完卫生,天已经蒙蒙亮了。
排班表被经理贴在更衣室墙上,他扫了一眼,只给他排了明天一天假期,看来是没办法陪燕惊秋了。
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在店里吃早饭,明明喝的是粥,却仿佛总能尝到甜腻的芒果香,嘴唇上沾着的糖渍,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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