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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今日若真知道那车上坐的是大少爷,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驾着车往上撞的。
周澄显然瞧出了车夫的心思,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周家的马车上都有自己的形制。”
“周牍常坐的那辆带青篷,这辆却没有,府中能有几个正头主子,大约就是我那宝贝大哥了。”
除去同周牍见面,私下里,他从不肯叫一声父亲。
“那您……”明明知道那车上坐得是谁,还非要往上撞——车夫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他那下若是劲儿真使大了,再伤着了车上的人,回头老爷知道,二少爷能逃得过,他可逃不过去。
“怕什么?”周澄慢悠悠地往回走,“我不过是想见见,我那样样都好的大哥,究竟是个什么人。”
“只管放心,旁人不是都夸他宽厚仁慈,待下极好么?便是今日将他撞出个好歹,他那副菩萨心肠,也不舍得将你如何的。”
车夫在一旁喏喏跟着,并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劝道,“您下回还是多当心些。”
“这撞过去,您自己要是磕了碰了,回头夫人问起来,又该数落您了。”
“我娘?”周澄冷哼一声,“她除了能数落我,也奈何不了旁人了。”
“等了十几年,还想着那姓周的能回心转意,接我们母子进府。”
“若非我这次先出手,去争了一回,只怕再盼十几年,把眼熬瞎了也等不着。”
“是,”车夫在一旁陪着笑,“少爷能干,夫人也开心。近来瞧着都开怀许多呢。”
也不知这二少爷使了什么手段,近来老爷来姨娘这儿确实多了许多次,对着二少爷也较平时好,还领着人往外交际了两圈,这在从前可是从没有过的稀罕事。
就这几日,府中几个见风使舵的连“二少爷”的称呼都叫了出来,落在周澄耳中,也没见拿他们如何。
说起称呼,周家论排行,他们原该称周澄一句“二少爷”。奈何周澄母子俩还未入族谱,无名无份,这句“二少爷”也落不到实处去。
先前有几个有眼色的唤过两句,却莫名挑了周澄的火,拉下去乱抽了一顿鞭子。自此往后,府中谁也不敢再称“二少爷”,一律省了排行,只称作“少爷”。
“这算什么,”周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登上了车,“日子还在后头呢。”
“周家欠我们的,总得一样一样加倍还回来才够。”
车夫这次不敢再接腔,侧身坐在车辕上,鞭子凌空甩了一记,驱使着车驾慢慢往回走,转了话道,“您今日既然给了个假住址,怎么又将真名同大少爷讲了呢?”
“万一……大少爷起了疑心……”
车厢帘子微晃了晃,周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疑心便只管叫他疑心去。”
“凭什么我同我娘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他倒能高枕无忧,安心做他的周府大少爷?”
“风水轮流转,总没有所有的好都落到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疑心最能折磨人,那一点寻不到的暗影叫人辗转反侧,午夜梦回之际,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周潋是天之骄子,这样的滋味从前大约从未尝过,也该受一回。
同一个父亲,同样的姓氏,凭什么他同他娘就要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地过日子,他那位好大哥却片尘不沾,坦坦荡荡。
人人都夸周潋如何好,连靖王都数度起了招揽之心。若非周潋猪油蒙了心拂了靖王颜面,哪里还轮的上他来出这个头。
儋州城中,谁都知晓周家的周潋,可周澄呢?没一个人瞧见。
同样是“周”,一笔写不出两个来,难不成他背的这个“周”字,就要比周潋那个轻贱出许多?
他今日自报名姓时,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周潋曾听说过他,认出他,希望那张平静的脸上带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之情来。
可是没有。
周潋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知而幸福地活着,活在众人的赞誉声中,活在整个周家满门的期盼里,活在儋州城晴朗的日头底下。
又有谁知道周澄呢?
周家的二少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红螺巷的角落里藏了十数年,连做周潋的替代品,都要被人说一句尽不够格。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周家的少爷,没有人曾将他带去过日头下,可这些人反过来,却又要嘲讽他不识抬举,拎不清身份。
难道那个周潋,就真的有千般万般好?
他被那个叫周潋的人压了那么些年,压成泥泞中的一道暗影,连自己的名姓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他实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从上头跌下来,跌进泥泞里,到了一无所有那一日,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光风霁月,这般君子风骨。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响声逐渐变得低微。周澄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眼,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当时,从周潋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脸。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也能隐约瞧出,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周潋对那人很是在意,言谈之间,自己有意试探,也能察觉出周潋的不悦来。
自己这位大哥并未娶亲,可自己口称“夫人”,却也不见周潋反驳。
这人会是谁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递出来的消息。
当时那人曾隐约提及一句,自己这位大哥先前同父亲争吵,并非全是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还为着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进周府,名义上是周牍寿宴的贺礼。可送进来还未多久,便被自己这位大哥染了指,为了维护她还几度同周牍起了冲突,才引来父子失和。
为区区一名女子痴迷到如此地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吗?
周澄想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徒有虚名而已。
周家这种大院子,内里就算烂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断不许漏出去半点,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只是瞧着方才车上周潋的情态,似是真心爱护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观车行驶方向,大约是二人在外头逛了一日,趁着夜色才赶回府去。
这般不顾旁人地行事,府中闲言碎语不必提,自己那位向来道貌岸然的父亲,难道也肯坐视不管?
还是说……
他睁开眼,手指在车壁上虚画一道,想着的却是那一张极好看的脸。
周潋为了那人,在周牍面前放弃了什么?
一个歌姬,又值当什么?
他当自己是谁,温庭筠还是柳永?
怕不是富贵乡里呆久了,只晓得这些儿女情长,那点心志早就磨了个干净。
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手,居然是这样没用的人吗?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自己如今借着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进了自己手里。周牍在靖王那边也松了口,直言定会晓喻族老,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将他母亲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去。
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不是从周潋手中夺来的。
相反,这些都是周潋不要的,丢出来的,才落进他手里。
周潋不愿同靖王合作,哪怕对方威逼利诱,也只作不见;周潋不稀罕周家子的名头,同周牍吵一架,便能往扬州一去三月,半点不怕周家落于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觉得他从不输于周潋,要彻底地将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踹入泥泞之中,那这么一点怎么会够。
要抓住这人最爱的,最珍视的,最无法放手的宝贝,这样才有趣,才能一击致命。
看来是该查一查今日马车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车厢里,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他见过毒蛇捕捉猎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几个时辰,只拣最后一刻攻击。
打败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过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周潋摧毁干净。
马车里,周潋靠在谢执旁边,怔怔地出着神,冷不防间,掌缘被碰了下,是谢执将蜜饯盒子推到了他手边。
“没有啦。”谢执见他将视线转过来,拿手指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样快?”周潋微讶,随手将空盒子收进了柜中。
谢执等着他再拿出一盒,在旁边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作,歪了歪头,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没了,”周潋笑着,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变不出来。”
“只有这么一盒。”
谢执睁大了眼,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耳中消化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将手指收回去。
周潋掌中微微用力,不许他逃,笑着逗他,“蜜饯没了就不许人再碰,”
“怎么喝醉了,也这般没良心?”
他说着,伸手指在这人额上很轻地点了一下,“看来没良心是天生的,”
“怎样都改不了。”
谢执挣不开,又被他戳了额头,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愿,偏过头去,盯着车窗外头瞧,再不肯看他。
车轮辘辘声渐渐止歇,初一在车帘外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到了。”
“阿执不下车吗?”
背对着他的人肩膀微动了动,并不答话,也不肯回头。
“真的不下?”周潋逗他,“那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头。
帘子掀起的轻响,踩在车辕上的轻微吱呀声依次在身后响起,又归于平静。
谢执停了一会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四周除了帘外簌簌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他有些慌神,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转过身,车厢中空空如也,再没半个人影。
那人当真丢下他,独自下了车。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周潋真的走了后,神情一时间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车厢昏暗,风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直往人面上扑。
谢执觉得冷,不自觉地拢了拢肩膀,眼瞳叫那一点凉意扑得泛酸,渐渐沁起了红。
在车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着唇,拿手撑在车壁上,弯着腰一点点站起来,盈盈水意微闪了闪,在车垫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车帘。手指甫一碰上,“唰”一声轻响,帘子自外头被人撩开了。
眼前骤然一阵光亮,谢执懵懂地抬起头,正撞进车厢外,周潋一双含笑的眼中。
那人撑着车帘,半张着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里吹来的温柔的风。
“骗你的,”他说,“怎么会丢下你?”

他站在原地,缓慢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车辕旁的那人身上。
从鬓边沾着的细雪,到骨节分明的手指。
最后停在了那双朝他张开的双臂上。
他看了许久,像在观察,像在等待,像是守在檐头的猫咪,抱着警觉和试探,睁圆一双眼,在心里衡量眼前人的可信与否。
周潋莫名回想起自己头一回在园子里遇见猫的时候。
盛了肉糜的食碟被指尖推着,一点点往猫面前递。橘黄色的毛球弓起背,缩成很小的一团,动作稍大一点,就受惊地躲去一旁。
秋日里天气和暖,暄风和日头叫人身上泛起了懒,他守在假山石旁,用了一个午后的时间周旋,最后终于哄得猫凑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怀里。
猫是很娇气的生灵。
谨慎多疑,骄矜又偏爱耍性子。
不过没关系。
周潋从来都有很充足的耐心。
抬起的手臂稳稳地停在半空,他迎着谢执的目光,眉眼微微弯起来,浮着明净温柔的,叫人全然信赖的笑意。
片刻之后,猫咪跳出车厢,扑进了他怀里。
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将二人一并罩住,细白的木芙蓉似的手环上了项间,温热的气息交融,铺天盖地的红色中,谢执将头埋在了周潋的颈侧。
“少爷,”声音响在耳畔,喑哑不清,“不许骗人。”
儋州城从未落过这样大的一场雪。
怀中人的呼吸声轻且软,落雪簌簌,停在他的眉心发梢,青丝白首,只在须臾。
周潋不记得自己抱着人走了多久,雪中足印留了浅浅一串,不经意再抬眼时,粉墙黛瓦,寒汀阁已在眼前。
院门外的那株芭蕉铺满了雪,猫在墙头候着,很轻地“咪呜”一声,微微偏过头,伸爪去挠,窸窸窣窣落了满身。
他将人一直带上了二楼,落足声很轻,绕过屏风,低低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之侧。
猫一早从墙头跳下来,缀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上了楼。
怀中人一路都安静,周潋当他醉了,在自己肩上睡沉,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稳地置在榻上,正待直起身,甫一抬头,撞见一双盈盈的眼。
木芙蓉似的指尖勾住了他的衣袖,没用什么力道,像是猫儿叼着一般,轻轻地往回拽了拽。
绛珠帘经了风,簌簌地响,屏风上绘了副海棠春睡的景,灯烛暖光从案上透过来,鼻端皆是他曾在谢执身上嗅到过的香气,百花初绽,熏人欲醉。
周潋呼吸微顿,结喉很轻地滑动两下,“怎么了?”
声音不似平常,有些泛哑。
“少爷要走了么?”谢执从榻上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他,裙裾散落在身侧,鸦黑长睫很轻地颤了颤,睫根处染着未褪的湿意。
“……嗯,”周潋有些艰难地应过一声,另一只手抬起,落在他拽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上,犹豫一瞬,还是没舍得掰开,“你好好休息。”
“明日……我再来看你。”
“为什么不留下来?”谢执仰着头,下巴抬着,说完,唇微微抿起来,是不大乐意的神情,攥着袖口的手指慢吞吞地往里头爬了爬。
指尖冰冷,落在手腕那一小片肌肤上,像是冰淬进火,周潋忍不住很轻地打了个寒颤。
“你喝醉了,”他几乎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开口,“留下……于礼不合。”
先前积下的酒意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周潋胸膛中仿佛蕴了一团火,灼得他发烫,四下叫嚣着,要寻个出路发泄出来。
此时若再留下,他只怕自己会把持不住,做些旁的事出来。
这样不可以,谢执醉了酒,此时重重,皆非他本意……
“可是我好冷,”细白的手指攥住了他的,十指相合,扣在了一处,那双水墨一样的眉眼很轻地眨了眨,剔透纯澈,“少爷帮我暖一暖。”
有人点燃了引线,火焰冲出笼子,再拦不住,迎风飒飒,灼成了燎原之势。
谢执的唇很软,只是轻吮,就泛起一层杏子红。
齿尖碰着了,他娇气得很,又要哭,长睫湿漉漉一片,黏在一处,泪珠滑到眼角,又被周潋含住,细细地吮吃下去。
“别怕。”周潋微微喘着,语气温柔,落在谢执耳中,像隔了一层湖水,朦朦胧胧地分辨不清。
发髻不知何时散了,发丝凌乱披散下来,落在他半敞的领口,落在一小截伶仃的锁骨之上。
周潋的吻很轻,很克制,从眉心,鼻尖,辗转往下,落在唇上,吮着,拿齿尖去很轻地磨,直到怀中人发出不明的轻哼,拿手抵着,无意识地将人朝外推。
他捉住那只不听话的腕子,偏过头,惩罚般地,在上面轻咬了一记,留了浅浅的印子。
黑眸中泛一层薄薄的水雾,失了焦,谢执没力气,被人箍在怀里,手是软的,叫那人攥住一只,触到的皮/肉都是烫的,烫得他想躲,又挣开不掉,昏昏沉沉地,由着人摆布。

“……少爷?”
周潋指间握着杆湘妃竹笔,正对着案上一沓白宣出神,闻言,才抬起眼,“怎么?”
“小的给您换一张?”清松朝着那纸努了努嘴,无奈道,“叫它弄成这样,您待会儿怎么好写?”
纸上落了一串墨色梅花印子,罪魁祸首正在案头笔洗旁卧着,听见清松开口,懒洋洋地舔了舔前爪,耀武扬威地“咪呜”一声。
周潋:“……”
他将笔搁去一旁,伸臂把猫抱进怀里,在那张毛绒绒的圆脸上捏了两把,摇了摇头笑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刚来就做坏事,”
“怎么,替他报仇?”
猫在臂弯里胡乱扑腾,气咻咻地伸爪要去拍他周潋的手,被他反手捉在了掌中。
“他派你来的?”周潋捏着猫爪晃了晃,“自己不来,倒叫你来给他出气?”
他说着,声音里带一点藏不住的笑,也不管猫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就这样怕见我?”
“少爷,”清松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道,“您同它说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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