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到令他心惊。
他看着周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叶氏。
想起那些递到她手上的一碗碗药,想起那日房中满床的血腥,想起她那双至死都未合上的眼。
那双眼常常出现在他梦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醒来时候满身冷汗,枕巾淹得透湿。
他爱叶氏,少年夫妻,相知相守,何况她还给他生了儿子。
可这爱里掺杂了太多,经年累月,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周潋……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若非无奈,他并不愿疑心他的。
靖王那边催促过几次,连朱氏都在他面前哭过两三回,话里话外都是要他开宗祠,将周澄认进族谱。他原先还压着,渐渐地,却也不得不松了口。
他不止周潋一个儿子,百年之后,周家究竟落进谁手里,还要看他们各自的本事。
寒汀阁。
谢执正盘膝坐在榻上,猫在怀里揣着暖手,一旁的横隔上搁了碟山楂脯并一盏红枣桂圆羹,忽略一旁喋喋不休的小丫头不计,算作一幅极好的暖冬图了。
“那周老爷果真没有为难公子吗?”阿拂眨巴着眼,将谢执从头看到脚,兀自不大放心,瞧着神色,简直恨不得将谢执剥了从内到外仔仔细细察看一遍。
谢执拈了枚山楂脯送进口中,懒洋洋道,“好阿拂,你都问了三回了。”
“我当真好得很,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你若不信,拎杆秤来挂着称一称,看看可丢了块肉了?”
他一幅不大在意的模样,山楂脯自己吃了一半,又拈在手里,拿着逗猫顽。
阿拂往碟中又添了些,仍旧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晚间我去寻些柚子叶来,”
“您要好好泡一泡,清清晦气才是。”
“都依你。”谢执揉了揉猫,正待再说话,门口的绛珠帘被胡乱撞开,一道人影大踏步走了进来。
瞧着衣着装扮,是周潋无疑了。
谢执微微直起身,一句“少爷”到了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突兀地被人搂进了怀中。
耳畔传来阿拂低低的惊呼,谢执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周潋肩上落了雪,谢执被他按进怀里,细碎的雪粒沾在眼睫上,一触即化。
“别动,”周潋的声音有些发哑,一只手揽在谢执肩头,另一只则扣在他脑后,手上用了些力,微微颤着,“让我抱一会儿。”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将人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鼓起。
他的心跳得很急,隔着胸膛,像是落在谢执耳边,一下一下,震得耳膜都微微发麻。
谢执刚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顿了片刻,很轻很轻地收力,落在周潋背后。
后者身上裹挟着雪和竹叶的气息,落在鼻端,谢执素来爱洁,不知为何,这时竟也没什么感觉。
他只是想,这人大约是先去了趟竹轩,接着便匆匆赶来了。
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
算上这次,自己已被这人抱了三回了。
抱着自己的手很用力,甚至有些凶狠,又在微微发着抖,不像拥抱,简直是要将人嵌在怀中,吞进肚里。
他在害怕——谢执想——这个人,他怕回来时,就见不到我了。
我对他来说,大抵的确是很重要的。
他这样想着,那只落在周潋背后的手,力度变得很轻,很温柔,轻拍了拍。
像是在哄人了。
然后他在周潋的怀中,微微侧过头,仰起下巴,对着后者冻得微红的耳廓,声音很轻地讲,“别怕。”
他凑得很近,嘴唇开合,无意间从那一小块泛红的皮肤上蹭过去。
像一个不经意的吻。
怀中的人很暖,不似寻常女儿家柔软,骨骼纤细,周潋的胸口被硌得微微发疼。
幽幽的兰芷香气落在鼻端,是独一份的,只有谢执身上才会有的气息。
于是那一颗悬悬不得平定的心被一点点安抚下来,耳边的嗡鸣声潮水一般渐次退去,眼前情景逐渐恢复了清晰。
他进来得突然,绛珠帘乱糟糟地搅作一团,叮叮咚咚地晃荡,阿拂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他和谢执二人。
莫名地,他不想松开手,甚至自欺欺人般地更收紧了些。
谢执的肩很薄,一揽之数。长发束起后,露出半幅腻白脖颈,脂玉一样的光泽。
那一小片皮肉和主人一样娇气,先前被他用掌缘按了一小会儿,移开之后,就沾了褪不去的红。
又是在那样暧昧的地方,乍一看去,仿佛像是被吮出来的痕迹。
是他在谢执身上留下来的。
周潋盯着那一小片绯色,停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地,用指腹按上去,又轻揉了揉。
怀中人似有所觉,肩膀很轻地颤了颤,别在发间的凌霄花簪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一下,像是要跌落下来,又被周潋顺势扶住,重新戴了回去。
他掌间的力道微松,谢执别过头,拿手撑在他胸膛上,一点点直起了身。
长睫上沾着的雪粒半融,凝成湿漉漉的水汽,眨一眨眼,就顺着落下去。
周潋伸出手,指尖蹭着眼前人密茸的睫根,一点一点,很温柔地揩干净。
那一双水墨画就的眉眼离他那样近,近到里头浮起的笑意都分明。
“这算什么?”他听到谢执问,声音里含一点很轻的笑,像是三月的海棠梢,“有意唐突么?”
“少爷这回可赖不了。”
他在笑他,笑他从前冒冒失失,当他还是谢姑娘时候,“并非有意唐突”这一句不知道在他面前说了多少回。
“嗯。”
他俯下身,同谢执抵着额,后者的吐息落到面颊和鼻尖,温软里带着化不开的馥郁。
“不会赖。”
他是有意的。
原原本本、心甘情愿地将这人放在了心里。
沾了杏子红的两片薄唇落在眼底,周潋从前当是胭脂染出的颜色,离得近了,却又觉得不像。
他看着那一抹红,像是恍了神,着了魔,慢慢地朝下,贴近,呼吸相凑。
对面人的气息乱了些,鸦黑的长睫瑟瑟地颤,像是要往后退,又被他伸臂过去,自身后扣住了那一截窄腰。
他离那一抹杏子红愈来愈近……
“咪呜!”
斜刺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干脆利落地拍在了周潋下巴上。
周潋:“……”
他垂下眼,看着正站在谢执怀里,趾高气昂的猫,罕见地有几分手痒。
谢执难得地没撑住,“嗤”地一下笑出了声。
有些事情一经打断,便不好往下再续了。
谢执轻咳一声,收了笑,坐正身子,将猫重又揽回了怀里。
“少爷从竹轩来吗?”
消息传的那样快,看来周敬倒真是个机灵的。
“嗯。”周潋磨了磨牙,顺手将猫捞过来,箍在怀里,狠揉了几下。
“到了才知,你已经回来了。”
他想着先前书房之中周牍那一番警告之语,一颗心禁不住沉了沉,“是我去的迟了。”
“你……他可曾为难你?”
若说周牍同自己之间还有几分父子情分撑着,那对着谢执总不至于什么顾忌。
身体言语之上,威逼胁迫,重利相诱,无非就这些手段。
后者倒还罢了,可若是前者……
思及此处,他的瞳孔微微睁大,也顾不得旁的什么,忙后退几分,将眼前人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了一遍。
谢执自回来后,已被阿拂看过不知几回,见周潋这副模样,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谢执不曾少了根头发,少爷安心。”他靠在榻上,有些好笑地将炸了毛的猫从周潋手中解救出来。
“老爷并未对我做什么,”他捏了捏猫方才动作极利索的那只脚爪,不紧不慢道,“只是劝了我一番道理。”
“嗯?”周潋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爷说,”谢执抬起眼,朝他微微一笑,“叫我守在少爷身侧,将少爷素日言行一一汇报于他。”
“作为报酬,事成之后,他便放了我的身契,叫少爷抬我进门,做个良妾。”
周潋:“……”
他一时竟不知该先惊于周牍对自己生出的疑心,还是谢执要给他做良妾这件荒唐事。
谢执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如何,少爷可愿意吗?”
不等周潋回答,他先眨了眨眼,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猜,少爷定是不肯的。”
“少爷又无断袖之癖,哪里肯纳谢执这样硬梆梆的男子进门?”
周潋:“……”现在改口说自己是个断袖还来得及吗?
显然这位硬梆梆的谢公子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后者眉尖轻挑,唇角微微向上翘着,活脱一副得了逞的小狐狸样。
“那不如,我们谈一谈?”
“看少爷愿不愿意与谢执联手,同下这局棋?”
周潋没有立刻答话。
他立在原地,眼中在谢执开口一瞬生出的几分讶然一点点褪去,渐渐地恢复清明。
他的视线落在谢执身上。
青衫乌发,霜雪似的一双眉眼,目光从来只在人面上略停一停,很轻地一掠而过,半刻都不肯留。
那样骄矜,偏又叫人喜欢。
像是有什么变了,又同从前大致仿佛。
他早该想到的。
周潋垂在身侧的袖口几不可察地颤了下,他微微笑着,在心底很轻地叹了口气。
谢执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原是他自欺太深,才会连这一点都没能觉察出。
一颗心竟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棋要下,”他道,“可落子之前,总要叫我知晓,对弈的是为何人。”
谢执曲着手指,在榻沿轻轻一点,微微仰起下巴,眼底的笑像是碎冰上洒落的日影,“少爷不信我?”
好不讲道理。
明明什么都藏着不肯讲,却反来怪人不肯信他。
他的前襟叫周潋揉乱了,发鬓松着,伶仃的下颌线条下,周潋先前留下的指印隐约可见,泛着浅浅的胭脂红。
两人对视,胶着,似乎谁都不愿先松口。
猫从榻上悄悄溜了下去,阁上的窗扇半掩着,被风裹挟,轴承“吱呀”一声,复又合上。
横隔上的桂圆红枣羹搁了许久,已经不烫了。
谢执拈了一旁的瓷勺,探在碗底,一下一下晃晃悠悠地搅。
勺子磕在碗壁上,“叮”一声清响。
停了不知多久,他垂下眼,略提了提唇角,长睫半掩着,遮去了眼底很浅的一点自嘲神色。
“罢了,不为难你就是……”
话音未落,肩上骤然一紧。
他又被周潋搂进了怀里。
力道比上一次还凶。
瓷勺“当啷”一声落回了碗底,谢执不满道,“红枣羹……”
周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沉沉的,细听还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当真肯吃?”
谢执不说话了。
“没半句实话!”周潋握着他的肩,泄愤一样地伸出两指,在谢执颊上轻掐了一把。
明明最不喜欢吃软烂的甜羹。
这人究竟在哪养成的这副口不对心的性子,硬要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谢执先是被他的动作惊呆了,下意识地连反抗都忘记,待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之下,险些没直接从周潋怀里蹦出来。
他自记事以来,就不曾被人这般捏过脸。这人拿他当小娃娃看吗?
他皮肤嫩,本就易留印子,此刻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叫周潋动手动脚惹得,颊上绯红一片,像是圃中晨时新绽的芍药一般。
他在周潋怀里挣扎,手腕一翻,便要擒着将人甩出去。
周潋近来捉猫捉出了心得,拿谢执当猫一样收拾,反手一拧,将人更牢靠地锁在了怀里。
握在手中时才察觉,原来谢执的手腕这样细,腕骨伶仃,皮肉细腻,舫中最好的丝缎都难及一二。
谢家怎么养的他,能将人养成这副娇娇怯怯,动不动就病一场的模样?
心中的不满生得无端,连周潋自己都没察觉。
怀中人扑腾得好似园中新养的一尾锦鲤,他将人圈着,腾出一只手,没好气地在谢执额上点了一点。
“我何时说过不信你?”
这人动不动就冤枉人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他咬着牙,俯在谢执耳边,盯着后者侧颊上泛着的红,一字一句象是从牙缝里迸出来,“我若不信,早在湖边那一回……”
那一回怎样,他停了半晌,盯着眼前那人小巧的耳珠,被他呼出的气息扑了,蒙上一层暧昧的红,泄了气一般地垂下头,将下巴支在谢执肩上。
“我信你的还不够多吗?”他低声说,“谢阿执,你何时才能讲讲道理,”
“哪怕回我一两分?”
他又卸了劲,也不再一意擒着人,松松靠着,有些心灰,像是将话一气说尽,再无旁的可提。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僵住了动作。
周潋无心去管,索性松了手,鼻端兰芷香气连绵,他拿额头抵在谢执颈侧,一时间竟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
不是还未坦白身份吗?他有些恨恨地想,最好谢执是颗蜜饯果子成了精,叫他捉过来,一口口咬了吞下肚,往后才安生。
他这样想着,静了半晌,手肘忽然被人很轻地碰了碰。
下一刻,一碗红枣桂圆羹递到了眼前。
谢执被他圈在怀里,手臂半伸着,维持这个姿势有些费力。
他垂着眼,鸦黑的长睫半合着,没有开口,看起来竟有几分难得的乖。
周潋故意道,“作什么?”
谢执抿了抿唇,没有应答,反而是将手又朝前递了递,眼睫微微掀起,很快地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去。
周潋叫他这一眼看的,心几乎都要软了。
他认了命,无论谢执如何,是何身份,自己都已经被这人拿捏在了掌心里。
余下的,俱是白费力。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认命地将碗盏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干净,擎着空碗,在谢执眼前晃了一回。
“可满意了?”
蝶翅一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谢执接过碗,随手搁去一旁,翻身一拧,从周潋怀中逃了出来,将脸别向另一侧。
周潋叹了声气,抬手,拿两指伸过去,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将人转了回来,面朝自己。
“怎么这么娇气?”他道,“该给你改个名字,”
“叫谢娇娇才是。”
谢执低垂着眼,下巴一扭,万分不乐意地将他的手扒拉开。
周潋原本带了气,现下瞧见他,又忍不住想要笑,干脆又伸过手,在这人颊上掐了一记,“说了多少遍不会疑你。”
“嗯?”他低下头,偏过去看人,半哄着,“你总也该信一回。”
“不然多叫……伤心。”
他顿了下,极自然地将那个字含混过去。
“我并非扬州人氏。”
“嗯?”周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这是,终于要坦白了吗?
这原本该是他的本意,可此刻,不知为何,他看着谢执,想着即将知悉的真相,心中却生出几分莫名的抵触之情。
谢执抬起眼,将眼底诸多情绪悉数掩了过去,平静道,“我奉皇命,从京城赶来儋州,隐姓埋名,彻查靖王谋逆之事。”
“林沉和阿拂,都是随我来此,方便行事。”
“先前所言种种,皆是为了隐瞒身份的捏造之语。”
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低声补了句,“欺瞒之处,并非存心。”
“……抱歉。”
周潋静了片刻,抬眼问道,“既是查靖王之事,为何又会找上周家?”
谢执沉默一瞬,“你当真不知晓么?”
“也是,”话一出口,周潋就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苦笑一声,“既然是奉皇命,想来你们定然查得清楚。”
“也没什么好瞒得了。”
“那之后呢?”他深吸了口气,迫着自己同谢执对视,”你们预备如何……处置周家?”
该来的总是要来,他自察觉周牍同靖王的盘算起,就料到了这一日。
只是没想到……竟会这样快。
他抬起眼,像是在观察周潋的神色,“少爷不为周家求一求情?”
周潋顿了下,片刻之后,微微摇了摇头,“求情……也于事无补。”
“本朝立国艰难,最忌谋逆之事。”
“罪涉谋逆,或轻或重,都难逃一死。”
“况且,”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你来儋州已有数月,周家如何,靖王如何,京城那边想来也知道大概。”
“求情又能抵什么?”他看了眼谢执,微微苦笑,“难不成叫你同圣上说,先前所传消息有误,谋逆一事,周家并未牵涉其中?”
大约事情败露是意料之中,周潋虽惊,心情却不见得多沉重,甚至还有一二闲心同谢执玩笑,“即便你肯,圣上大约也不会老眼昏花到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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