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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谢执一笑,意味不明,“少爷想得倒明白。”
“若令尊有少爷三分通透,想来此番,周家也不至遭此横祸。”
周潋有些恍惚,停了一瞬,自嘲般地垂下了眼,“父亲素来胸有丘壑。”
“我不及他。”
周牍会生出搏一搏的野心原算不得错,只是可惜,他押错了人。
他还记得,当日周牍同自己提及同靖王结交之事时,面上灼热的神采。
如今通天梯成了催命符,有朝一日周牍知晓之时,也不知心中该是何滋味。
大约是极后悔的罢。
“胸有丘壑么?”谢执轻嗤一声,显然是不大认同周潋的话,却没再说什么,淡淡地撇开了话头。
“如今话已挑明,我同少爷之间,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他靠在榻沿,手指曲着,拿指节抵着下巴,水墨画就的一双眉眼澄澈透亮,像含了一捧弯月。
“棋局纵横,落子之人心中都有所求。”
“少爷既不替令尊求情,想来定是有旁的所求之事。”
“不如说来听听?”
周潋对上这人的视线,略顿了一瞬。
他清楚,谢执此番提起这话,定然是替自己留了余地。
可再一想到他叫这人瞒了数月,连带着性别同身份无一处作数的,就止不住地生出些争胜的情绪,不肯叫这人太得意。
“我方才,似乎并未答允同谢公子对弈执棋。”
谢执挑了挑眉,看他一眼,“没有么?”
“那也无妨。”
他拿手掩住口,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左右此事也由不得少爷选。”
“开局落子,总要分出胜负才肯罢局,局中之人谁都逃不脱。”
“少爷若不肯做执棋之人,难不成甘心做局中棋子,由得旁人伸手摆布?”
他说着,从榻上坐起身,作势欲下。
原本搁在榻边的软履被猫叼着玩儿,丢去了一旁,谢执伸足在榻下划拉好几下,也没够着,不免蹙起眉来,很轻地啧了一声。
周潋看他自己在那儿折腾一会儿,实在觉得伤眼,扶了扶额,抵着肩头将人按在了榻边。
“坐好。”
说罢,松开手,俯身去一旁将两只丝履捡了回来,替他搁去了身前的脚踏上。
这人本可将身份一瞒到底,事毕后直接回转京城交差便是,却偏偏拣了今日亲自在自己面前拆穿。
分明是要帮人,又不肯明讲,自己反倒先闹了一场别扭,话里话外,比起伸援手,倒像是拿着话来威胁人就范的。
哪有人一片好心都不肯叫人瞧出来的?
亏他先前还觉得这人像只小狐狸,现下看来,只怕比他养的那只猫聪明不到哪儿去。
谢执拿手撑在榻沿,足尖垂下去,挨着一点儿丝履的边,漫不经心地踢了踢。
“够不着。”
他抬起头,看向周潋,神色无辜。
周潋:“……”
他不答话,谢执索性将足尖收了回去,抵在榻沿,一双腿微微屈起,抱膝坐着,抬着下巴看人。
“棋子的命可由不得自己。”
“少爷若是这般为人,也不必等谢执来提,大约早已顺了令尊的主意,何至于苦苦支撑到今日。”
他原本就身量单薄,这样的姿势,从周潋的角度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口中说着唬人的话,也没几分力道。
“少爷素日里又不是读老庄读入了魔,总不至于无欲无求,半点要争的心思也无。”
周潋叹了口气,叫这人逼得彻底没了法子,“谢公子洞察人心之能,周潋甘拜下风。”
“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连筹码都无,不知叫谢公子看中了什么可用之处?”
谢执眨了眨眼,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一遍,停了片刻,方缓缓道,“靖王在朝中行事多年,树大根深,又有太皇太后在身后相护,轻易撼动不得。”
“谋逆之罪兹事体大,若单扣顶帽子下去,没什么证据,罪名难定不说,恐怕也要引来朝堂非议。”
“若真一击不中,反叫靖王生了警惕之心,以小皇帝今日之力,只怕后面再难有能敌之机。”
“所以,”周潋同他对视,“你要我替你们找证据?”
猫不知何时上了榻,盘在谢执腿边,跃跃欲试地要往后者膝上蹦。
“靖王私宅戒备森严,且有暗卫巡逻,寻常人近身不得。别无他法,只能从令尊和周家身上下手。”
谢执伸手按住扑腾的猫,眉尖微挑,“少爷方才才答允过,要同谢执联手。”
“现下也该换一换说辞,不是‘你们’,该是‘我们’了。”
周潋有些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心中初初升起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平好似经了安抚一般,不像开始那般刺挠,叫人难受。
“不是都说,圣上金口玉言么?他出言定罪,也不顶用?还硬要你多来跑一趟?”
肯叫皇帝这般放心交付,谢执绝不会是寻常臣子。他同皇帝之间,怕是比君臣之谊还要再近一步。
谢执拿手撑在身后,眼皮一掀,淡淡道,“这天下诸事,若只是叫人动一动嘴皮子,反倒是不妙。”
“君舟民水,即便是皇帝,也要谨言慎行,不能叫天下人捉着把柄。”
周潋明知不该,可总要忍不住问,“那……事成之后呢?”
谢执看了他一眼,只当他忧心自身,便解释道,“少爷涉事不深,又有动作在先。事成之后,即便周家倾覆,也能免几分连坐之祸。”
“谢执旁的不敢作保,只有一条,事成之后,叶家同少爷,定能安然无恙。”
“少爷安心便是。”
他在周潋身边数月,这人心中最挂念什么,总能看出一二。
小皇帝雷霆手段,周家牵涉在里,情势复杂。可叶夫人到底早逝,稍加运作,多放一个叶家出来,总不成问题。
“我不是问这个,”周潋打断他,“我是问你。”
“事成之后,你又待如何?”
“我吗?”谢执微怔,似乎并未料到他会这般问,待反应过来后,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猫的耳尖,“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可供我容身。”
“少爷作什么又惦记我?”
他垂着眼,茸密的眼睫映着日影,“少爷方才不是还唤谢公子吗?”
“既算不得熟稔,也不劳少爷多费心。”
又别扭上了。
周潋在心底叹了不知是今日的第几回气,伸手将猫从他掌中解救出来。
“许你瞒我那样久,还不许我生一回气?”
“惦记你也不成,那往后就都不惦记了?”
猫长长地“咪呜”一声,跳下榻去,谢执掌中落了空,手指半悬着,又慢慢落回榻沿上。
“少爷自便就是。”
怎么能这么惹人心疼?
小皇帝怎么放心把这样的人派来儋州?也不怕他连骨头渣子都叫人嚼吃了。
这样的念头刚起,周潋便又想起这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瞒了数月的身份,叫人半点也未觉察。
还有那回,青石巷中,靖王身边的人会生出盘问之心,只怕也是这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般说来,这人还真是惯会装样子迷惑人。
周潋想着,又好气又觉着好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单膝着地,在榻边俯下身去,捉住了谢执的脚踝。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挣了挣,没能挣脱。
掌中骨骼纤细,两指堪堪圈住,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依稀可辨下头温热的皮肤。周潋腾出另一只手,拿了脚踏上的丝履,替他将足尖搁进去。
“不是说够不着么?”
他松开手,“现下可好了?”
榻上的人静了一瞬,由着他动作,待他说完,半晌,低低道,“这算什么?”
算什么呢?
周潋也说不清楚。
他直起身,目光自上而下,对上那双盈盈的眉眼。
“算作问路石。”
“这棋局,我应下了。”
人在局中,落子无悔。
他没什么旁的可在意了。
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他看着那人踩着脚踏,拿手臂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笑盈盈道,“少爷好气势。”
“那谢执就祝少爷这一笔盆满钵满,大胜而归。”
“不过下回,少爷还是换个问路石的好。”
他直起身,鞋尖微微翘着,随意地晃了晃,轻飘飘道,“要是叫旁人撞见了,真当少爷有断袖之癖,污了少爷清名,”
“那可怎么好呢?”
周潋:“……”
这人分明就瞧了出来,现下还要故意逗着人玩儿。
委实是……太记仇了些。

园子西北角栽了几株柚子树。
树上了年纪,经年挂不了几个果子,生得丑不提,还皮厚味涩,也没什么人肯来吃它。
角落里不算什么惹眼的地方,花匠也懒得多管,想起来时,一季替它修一修枝叶,免得太寒碜就是。
阿拂攀在树干上,伸长手臂,挑了几枝带着新叶、形状好看的折了,怀中抱了满满一捧,才从上头轻轻巧巧地跃了下来,沿着石子路回了寒汀阁。
阁中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大约那位冒冒失失的周少爷已经走了。
阿拂想着,悄悄舒了口气。
她在楼下寻了只矮陶瓮,将怀里的柚子枝叶又仔细挑了挑,洗净插好,捧着去了楼上,腾出一只手撩开珠帘。
谢执在窗前倚着,抱着猫,视线落在外头,不知在瞧什么。
阿拂抱着陶瓮,好奇地从他身后踮着脚看,只瞧见院外光秃秃的芭蕉棵,经了霜,边缘透出残损的绿。
芭蕉根下是铺陈的白石小径,弯弯绕绕,一径去了灌木后头,隐约露出片衣角,再晃眼,就瞧不见了。
这路偏僻,围着寒汀阁转了足有半圈,鲜少有人肯这般绕远。粉墙黛瓦,兜兜转转这么一回,倒像是舍不得阁中的谁一样。
阿拂心下觉得好笑,为走这路的人,也为看的人。
她将陶瓮搁在一旁矮几上,从里头挑了枝顺手的,走去谢执身边,“我摘了柚子叶回来,”
“公子抬抬手,扫扫晦气。”
说着,拿那一枝,自上往下,依次从谢执发顶,肩头,膝盖上轻轻拍打过一轮,这才堪堪停了手。
“还有许多呢。晚间搬了浴桶出来,公子再好好泡一泡,大约就够了。”
谢执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那一瓮的柚子叶上,很轻地掠了一眼,随即便挪去了一旁。
阿拂跟了他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此时瞧见他的动作,免不了笑着,开口问道,“可是要给呆子少爷那边也送几枝?”
“公子是怕他今日挨着了您,也沾上了晦气?”
谢执:“……你家公子是晦气托生的么?”
“只叫碰那么一下,就染上了?”
他抱着怀里的猫,作势朝阿拂举了举,“若真这般厉害,那我抱这猫还抱了半晌呢,”
“你我还在儋州呆什么,直接将猫放出去,叫它往靖王身上扑几趟,也不必这般费事了。”
“阿弥陀佛,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拂笑着吐了吐舌,方又道,“我才说了一句,公子倒肯回我这么一大串。”
“这柚子叶,不还是瞧着您的面子,才提往呆子少爷那儿送的。”
“就算他今日没帮上什么忙,有往寒汀阁跑这一趟的心思,也是难得。”
“况且,”阿拂眨了眨眼,将用过的柚子叶收去一旁,揶揄道,“公子管今日那叫碰一下?”
“阿拂当时可在一旁瞧着呢,那周少爷冲上来的架势,连我都没反应过来将人拦住。倒好似是要将您吃了一般。”
“你也知晓没拦住?”谢执瞥了她一眼,“来时在你阿若姐姐那儿如何保证的?”
“一千一万个姐姐放心,公子有你护着。”
“怎么如今瞧见别人要来吃了你家公子,也不肯拦?”
“反而眼睁睁瞧着?”
阿拂笑眯眯地站去窗扇边,“公子惯会埋怨人。”
“那会儿叫阿拂怎么拦,那周少爷都将您搂怀里了,总不好我上手去,将您从他怀里头剥出来。”
况且瞧着自家公子那时的样子,也不见得多生气,这会儿倒晓得唬人了。
她说着话,又探头往窗外头瞧了两眼,故意同谢执打趣,“这时节露重,都凝在草叶尖上。谁从这小径上头过一趟,大约都要趟上满腿的泥点子。”
“公子在窗前瞧一会儿,瞧见泥点子,总也该消消气罢?”
“谁在窗前瞧他,”谢执淡淡地垂下眼,捏一捏怀里圆圆的猫脸,自然而然道,“房里闷得很,开窗透透气罢了。”
啧,自己话里头还没将人带出来呢,这厢就先对上了。
“是,”阿拂忍着笑,情知自家公子是个脸皮薄的,也不拆穿,好声好气道,“那公子现下可觉得好些了?”
“您身子刚好,还是注意着,回头冒了风,又该咳了。”
她说着,走上前去,顺手将窗扇掩了。
谢执也不大在意,抱着猫,重又缩回了榻上。
他向来畏寒,天略冷些,便懒懒地不大想动弹。偏偏儋州的冷同京城不同,湿漉漉的寒气像是要透进骨头缝里,愈发觉出难受。
“也不知这里冬日能下几回雪?”
“听说是不常见的,”阿拂在一旁收拾空了的碗盏,随口接道,“方才一路走过来,雪都已停了。我瞧那路上的积雪都没存住,化了许多呢。”
“从前那样盖过膝的雪,恐怕只有京城里才能见着。”
已经停了么?
这样快?
谢执想起那人进屋时,肩上落着的细碎雪粒。
的确算不得多大,碰一碰便要化了。
阿拂大约是怕谢执失望,又接道,“京城雪下得长久,”
“三月份都还冷不丁地落一场。”
“待这头事毕,公子早些回去,一样能见着的。”
“只是可惜,年前怕是不成了,”阿拂想着原先的盘算,不免有些遗憾,“堂少爷和少夫人都盼着您回去呢。”
“往年落雪时候,都要从庄上送新宰的小羊羔,围在廊下吃现煮的羊肉锅子,多合时宜。”
“真要论起来,这里点心精致,可羊肉实在不似京中那般新鲜好吃。”
“你也说了是庄子上来的,”谢执捏着榻沿垂下的一小段流苏,晃来晃去地逗猫,“如今寄人篱下,自然没从前那样事事可周全了。”
阿拂撇了撇嘴,“原本还想着那姓林的留在外头,能照应一二,好歹送些东西进来。”
“现下也不成了。”
“这里冬日实在没什么讨喜的地方,还是早早了事,咱们早些回去得好。”
谢执闻言,逗猫的动作停了一瞬,一时不察,被猫一下窜起来,叼了流苏,踢踢踏踏地跑去了床脚。
“哎……”阿拂瞧见了,伸手要去拦,又被谢执低声止住。
“算了,”他淡淡说了句,“随它去吧。”
榻边搁着一沓帕子,他随意抽了一张,一根一根地揩干净手指。风从窗隙里挤进来,绛珠帘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谢执垂着眼,忽然出声道,“京中今日传了消息过来。”
“嗯?”阿拂动作微顿。
谢执好似不在意,自顾自地又道,“计划有变,小皇帝等不及了,着令我快些出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间,连动作都未变过,只当作件寻常小事,并未上心一般。
反倒是阿拂听罢,微微一怔,“怎么突然催得这样急?”
继而又想到如今儋州局势,心中免不了生出几分不安,急切道,“您从这一处抽身,想来都还要费些工夫。”
“何况京城那头乱成这样,大约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圣上自己都应付不来,可见是多大一滩浑水。”
“您此时回去,功劳不见得有,若是再落了一身腥,可就太不划算了。”
谢执听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带了几分如释重负般的,抬起头来,“你说的对。”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神色间带了几分很浅的笑意,随手捉住猫拖回了怀里,“我已写了条子递回京中。”
“想来圣上看见,也会同你想到一处去,只当我是为了避事,才不肯回京。”
“这样也好,”他拿手撑在猫两只前爪下,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他自己想个由头出来,也不必生出旁的疑心了。”
阿拂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公子……原本就不打算回去吗?”
显然这主意并非今日才起。谢执向来谨慎,他肯说出口,必然是已在心中思量了许久。
是什么叫他改了主意?
她禁不住去看谢执的表情,犹豫再三,话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周少爷的缘故吗?”
阿拂说不清心中浮起的是何念头。
周潋是儋州之行多余生出的变数。
这变数是好是坏,能不能为人左右,她只凭眼看过,实在不敢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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