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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位周老爷,还真是一腔慈心,舐犊之情。
可惜啊,这份情分怕是白白向错了人。
“公子,”阿拂在一旁候着,帕子胡乱地搅在指间,见谢执片刻未应,免不了更加焦急几分,“那周老爷先前从未见过您,怎么今日冷不防的倒想起来了?”
“要不您还是别去了,阿拂替您报个病,就说您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还未痊愈,好歹把这一场混过去。”
“不成的,”谢执摇了摇头,视线淡淡地往窗扇外扫了一眼,“你当周敬今日为何带了人来?”
阿拂猛然回过神来,“他们是要……”
“别说生病,”谢执收回视线,“我只要还剩一口气,今日这一场都躲不过去。”
“不出意外的话,周敬该是得了吩咐,哪怕拖,也要将我拖去周牍面前。”
“他们敢,”阿拂又惊又怒,“凭他们也配打这样的主意?”
“怎么不敢,”谢执将帕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好整以暇道,“我如今名义上是周家买来的家奴,府中的妾侍,卖身契尚在他们手中攥着,”
“你我性命如今在他们眼中,宛如蝼蚁一般,还有何顾忌?”
“他们现下还肯老老实实候在楼下没有直接冲上来,可不是听了你的话,”谢执朝着门前犹在晃动的绛珠帘张了一眼,“是自信你我主仆此刻求告无门,决计生不出旁的变故来。”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还记得从前在京城时候,林沉偷偷带你出去听的那一场戏吗?”
“他们眼里,你我此刻就是那佛祖掌心里的孙猴儿,翻不出花儿来的。”
“公子!”阿拂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同我讲戏。”
“阿拂可不信这一干下三滥是什么了不得的如来佛,那孙猴儿翻不出去,公子又不同。”
“是,”谢执见她急,心中觉得好笑,反而安定许多,笑吟吟地斟了盅茶,推去阿拂手边,“我们阿拂有大本事,比那孙猴儿强出数倍,自然能翻出去的。”
阿拂方才一路奔上来,喘得厉害,喉咙正干得很,见着自家公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急,没好气地抄过来,咕嘟嘟一口喝尽了,复又撂去桌上。
谢执见了,好心问道,“再来一杯?”
阿拂:“……”
“公子,”她扶着额,无可奈何道,“这关头,您就别同阿拂再说笑了。”
“此处大约是待不得了,我再出去同他们周旋片刻,那道后门您也是知道的,先从那里脱身要紧。”
“您这样的身份,若是叫这几个杂碎冒犯了,几条命也不够他们赔的。”
“不必,”谢执将茶盏在桌上摆正,站起身,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道,“当日叫阿若教你拳脚功夫,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你在阁中好好呆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就是。”
大约是见阿拂的表情太过可怜,他侧过头,朝前者眨了眨眼,“他们不是没说周牍叫我去做什么吗?”
“兴许是你我多想,此番并非为了少爷之事,单单是叫我去饮酒唱个曲呢?”
并没有被安慰到的阿拂:“……”
小丫鬟此刻已经快哭出来了,也顾不得素日的礼仪,眼巴巴地拽着谢执的袖口,“公子,就算……就算您不用阿拂,”
“那,给少爷那头捎个信呢?”
“万一情势不妙,也好有个人去救您啊!”
谢执挣了几次也没将袖子从这小姑娘手里头挣开,无奈叹了口气,只得道,“依你就是。”
“我若半……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往空雨阁那边去报个信,请少爷往他老爹那处跑一趟,好救我一命。”
“一个时辰!”阿拂掩着口,“一个时辰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谢执:“……周牍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
“况且,就算是妖魔,一个时辰他且吃不了呢。”
他虽然时常病着,总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周牍那样一个糟老头子都对付不了。
怎么如今在阿拂眼里,倒好似成了纸糊的一般。
阿拂犹豫着,不情不愿地将手从谢执袖口放下来,却仍旧不大放心,殷殷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
“甭管那劳什子的任务了。”
“您自己最要紧。”
“您若是生了什么变故……”
说到这儿,小丫鬟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好似谢执这一趟不是去见人,倒是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谢执一时又无奈又觉着好笑,拣了条干净帕子塞进阿拂手里,“去多做些山楂脯。”
“等我回来吃。”
说罢,转身往门边去,抬手掀了绛珠帘,脚步一声声地落得轻而稳,往楼下去了。
从听到周牍消息的那一瞬起,他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
落子乾坤,儋州这盘局,还未到末路的时候。
毕竟他手中,还握着另一枚未露过面的棋子,输赢之数,且有得看。
周敬在楼下等了良久,心中早已不耐烦起来。要不是念着周牍吩咐,不方便在园中闹得太难看,惊动了旁人,早就几步冲上去,将人直接带走了事。
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出这等没意思的差事。
他将手揣在袖筒里,绕着梯口又转了两圈,才要出声,耳中终于听见几声轻微脚步动静,有人自楼梯上缓缓而下。
他将手自袖中抽出,心中万般不耐,这会儿也只得做做样子,撑出一张笑脸,抬头招呼道,“谢……姑娘……”
待瞧见谢执形容,声音突兀地卡了半截儿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吊着,神情活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周管事,”谢执站在最后两阶上,比众人略高些,手指搭在木质的扶手边,下巴微抬,对他的反应并不如何在意,淡淡地应了声,“走罢。”
“是。”周敬莫名地不敢多话,侧了侧身,容谢执从楼梯上下来,“姑娘请。”
谢执半句都没多问,径直走去前头,周敬带来的一帮人一个都没用上,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阵,被周敬咬着牙拍了脑门,“蠢货!”
“还不跟上!”
这才都刚反应过来,浩浩荡荡地追着,出了寒汀阁的院门。
阿拂站在窗边,瞧见自家公子愈来愈远的身影,末了,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哪点不对了。
天老爷,公子今日身上穿得,可是男式衣衫啊!
周敬紧赶几步,走去谢执身边,正要开口,被后者淡淡扫了一眼过来,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往后错了半步之距。
“劳烦周管事指路。”
“不敢不敢,”周敬头微低着,抬手朝左前一座院子指了指,“老爷传您……往书房里头去。”
身边这人现下可是尊大佛,少爷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即便是此时老爷要拿人开刀,他也不敢在谢执面前托大。
万一这位谢姑娘真有了闪失,少爷同老爷是嫡亲父子俩,生不出仇,对着他这来拿人的可就没什么顾忌了。
这位谢姑娘大抵是实在身娇体弱,连走路都慢悠悠的,周敬在一旁跟得着急,偏又不敢开口催,垂着眼,鼻尖止不住地冒汗。
他不敢说话,谢执瞥了眼他的情态,倒是不紧不慢地先开了口,“上回进园子,似乎也是这条路,也由周管事领着。”
“谢执没记错罢?”
周敬摸不清他贸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赔着笑道,“正是。”
“姑娘好记性。”
“说来,谢执同周管事,也算有几分故旧之情。”
“当日谢执能进周府,也少不得管事从旁襄助。”
往扬州置办乐伎一事是周敬一手操办。彼时谢执还是醉花阴中的花魁娘子,一手琴技得万千恩客捧。他为讨周牍欢心,才特意买了谢执回来,又安置在园中显眼处,盼着这位谢姑娘能有大出息,也好当一回自己的青云梯。
谁知这位谢姑娘大出息是有了,却偏偏落错了人。
自上回在书房被周牍罚过之后,青云梯周敬是再不敢多肖想了,只盼着能同这位少来往些,千万别扯到自己头上就是。
这时冷不防地,又听谢执提起了旧事,周敬只在心头暗暗叫苦,却不得已,笑着应谢执道,“那都是姑娘自己的缘法。”
“旁人再如何,都还是要靠姑娘自己的一份心力,否则哪来的造化呢?”
谢执自然能听出他话中撇清干系之意,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周管事谦虚。”
“谢执不是没良心的,这功劳便是您自己不往身上揽,我也总要记着。”
“来日老爷面前,也好提一提,替管事表表功,管事以为呢?”
周敬背后的冷汗出了一身,顺着那根脊梁骨往下滑。
他知道自家老爷素来多疑,当日书房之中已对他生出了不满,若再经谢执这么一提,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阴谋父子二人失和这顶帽子是非要扣在他头上不可。
老爷心狠,少爷又得了这姓谢的枕头风,更不会对他容情。到时他这一条命还能不能保住,可就全看运气了。
想清楚此道,周敬彻底没了法子,即便知晓谢执此刻设了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头钻,当机立断,也不待谢执开口问,直接低声道,“老爷昨日往码头上去了一趟,撞见了林家的人,发了好一通火。”
“今日一早,便吩咐小的来园子里带您过去,还特意交代了,不许弄出大动静,叫园子里的旁人察觉。”
他说罢,想了想,觉得说都说了,索性再卖谢执个好,便又低声道,“小的来之前,瞧见老爷吩咐了人去空雨阁那头,似乎是交代了铺子里的差事,叫少爷抓紧去办的。”
这便是将人支开好办事的意思了。
谢执长睫微敛,眼底殊色一闪而过,垂眸,低咳两声,淡淡道,“管事有心了。”
“今日提点之情,谢执记在心中,来日当有所报。”
周敬抬袖擦了擦汗,勉强笑道,“姑娘说哪里话。”
开玩笑!
今日之后,他只盼这祖宗能离他越远越好,哪儿还敢叫她再惦记。

周敬只将人领到院门口,身后那一群人没了用,草草退下。
他留谢执在廊下,自己先站去书房窗外,小心翼翼地朝里头回话道,“老爷,小的将人带来了。”
停了片刻,里头响起两声重重的咳嗽,声音嘶哑,破了的风匣子一般,“领进来罢。”
“是。”
周敬微微欠身,掀了厚重的棉帘,拿眼神示意谢执,引着后者从一旁的门洞里进去,不忘低声对他解释道,“老爷昨日从外头回来,大约是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熨贴。”
“姑娘莫在意就是。”
屋内门窗紧闭,又熏着火龙,污浊之气里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格外古怪。谢执甫一进门,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四下光线黯沉沉的,角落里点了灯笼,黄色的油纸晕了一层青灰色的边儿,瞧着瘆人得很。
谢执由周敬领着,又穿过一层墨绿的湘妃竹帘,方进了书房内室。
光线昏暗,谢执乍从室外进来,视线朦朦胧胧的,瞧不大分明。只瞧见高耸的檀木架子前摆了座圈椅,圈椅里头有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周敬朝着那影子微微躬身,“老爷,谢姑娘带到了。”
大约这影子便是周牍了。
黑影略动了动,咳嗽一声,抬起了头。昏黄灯烛之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来,“你下去吧。”
“外头守着,别叫旁人进来。”
“是。”周敬垂首,行过一礼,转身出门时忍不住微微侧目,朝谢执很快地瞟了一眼。
见后者面上沉静,未有丝毫张皇之意,心下不免更加惊疑。
这谢姑娘究竟哪来的胆子,到了此刻还不见惊慌,这般笃定老爷不会动她么?
周敬退下后,室内只余了周牍谢执二人。
空气闷得狠,带着股书卷久藏的霉味,只待一会儿,就叫人觉得头昏。
周牍只在进门时吩咐了周敬那一句话,此刻靠在圈椅内,眼皮松松地耷拉下去,半垂着,并没有抬起来的意思,倒像是忘了屋内还有一个人。
桌上搁着斟好的参茶,他端起喝,鼻孔翕张着,呼吸沉重拖沓,几口后放下,又止不住重重咳了几声。
谢执在一旁静静看着,此时忽道,“风热袭体,参茶性热,两不相宜。”
“老爷该换个大夫了。”
周牍擎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咯”一声轻响,“府中的大夫我用的惯。”
“再说,我可不比你有那么大的脸面,”
“能叫那傻小子巴巴儿地从府外头请了大夫来医治。”
这便是知道先前园子中谢执落水一事了。
谢执不动声色地住了口,视线垂着,做出一副十分恭谨的模样来。
周牍说罢,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谢执,浑浊的一双瞳孔里精光乍现,一扫方才的龙钟之态。
下一刻,他突兀地沉默了。
又停了一瞬,“……你这是什么样子?”
不是说姓谢的是个姑娘么?眼前这幅男子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谢执垂着眼,动作轻轻地抚了抚被阿拂拽出褶皱的袖口,“少爷喜欢,故而吩咐我作如此装扮。”
“说瞧着清爽好看,宛若读书儿郎的模样,便不许我换了。”
周牍皱眉:“那这衣裳……”
谢执自然而然接道,“少爷说府中家风勤俭,不许铺张,是以便拿了自己从前的旧衣来,命我不必再裁新的了。”
顿了顿,又像是有些含羞一般,低声补了一句,“少爷说……如此这般,晨起时就不会再穿错衣裳了。”
周牍十分罕见地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原当自家儿子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如今瞧来,花样倒也不少。
谢执有些怯懦地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头去,“若老爷不喜,回去我同少爷说了,换下来就是。”
“罢了,”周牍不耐听这个,有些头疼摆了摆手,“衣裳而已,犯不着折腾。”
谢执细细弱弱地应了句“是”,复又垂下眼去。
周牍斜着眉,一双眼将谢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面色沉沉,嘴角抿出几丝阴沉的笑纹,
“从前没细看,”
“倒真是个美人儿。”
“怪不得能将周潋迷得神魂颠倒,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去。”
”想来当日水榭之中,你假称风寒,不肯取面纱,也不肯拜谢,那时就已怀了这明珠暗投的心思罢。”
“老爷言重,谢执不敢当。”谢执垂首,低低道,“少爷宅心仁厚,先前不过是瞧着谢执病弱,心生怜悯之意,不忍谢执在园中受苦,这才略照拂一二。”
“少爷同谢执君子之交,从未有逾矩之事,还望老爷明察。”
“你倒是肯为他着想,”周牍嗤笑一声,“不急着替自己开脱,反倒顾着替他辩解。”
“方才不是还说,晨起之时一道穿衣裳么?怎么这会儿就无逾矩之事了?”
谢执肩头微颤,抿了抿唇,似是无话可辩,低声道,“是谢执失言了。”
周牍瞧见他这幅娇怯怯的模样,冷哼一声,“我周府园子里落了这么一对儿苦命鸳鸯,我竟到今日才知晓,当真是耽搁了。”
“君子之交——穿上这一身儒衫,就当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
“谢执不敢。”
“不敢?”周牍冷笑道,“园子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周潋连我这个父亲都不顾了,日日往寒汀阁跑,我瞧你倒是敢得很。”
谢执声音微颤,“蒙少爷厚爱,谢执心中惶恐,夜不安枕,并不敢借此生事。”
“你最好是。”周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周潋现下喜欢你,不过是拿你当个玩意儿捧着宠着,乐意花心思。”
“可你也该清楚,别做那些飞上枝头的梦。”
“他自己如今都还未执掌一方门户,靠他老子养着,又能分出多少余力在你身上?”
“你不妨猜猜,若今日我将你二人之事扔去他跟前叫他选,他是会为了你舍了现下的少爷身份,还是乖乖来我跟前求饶?”
“谢执心中已有定论,自不必猜。”
谢执似是明白在周牍面前再无余地,面上恢复了几分平静,认命一般地道,“谢执一介残躯,自不敢有心比天高之意。”
“更不敢凭借少爷垂青,就生出非分之想来。”
“周府高门大户,岂是谢执得以攀附得上的。”
他能说出这番话,却是周牍不曾预料到的。
如此也好,倒用不着人来点醒了。
周牍随手将茶盏扫去一边,朝椅背上微微靠着,面容隐在书架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中,瞧不清楚神色,语意不明,“你倒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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