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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周潋挑着眉看他,手指背在身后,指腹很轻地捻了捻,“那我还该谢你,记着来同我讲一遭?”
“少爷客气。”谢执抬了抬眼皮,半分不心虚地应了一声。
“少爷既不肯,谢执也不好厚着脸皮叨扰。”
“这便告辞了。”
他说着,转身欲走,从周潋身旁掠过时,还不忘顺手捞过先前撂去一边的斗篷。
下一刻,就被人揪住斗篷上缀着的绒球,一把拽了回来。
“打算偷溜出去?”
绒球握在指间,是很柔软的触感,周潋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他的手臂半张着,虚虚拢出一个弧,下意识地护在谢执身侧,远远瞧着,像是把人圈进了怀里。
谢执将斗篷往臂弯中拢了拢,轻飘飘道,“少爷多虑。”
“况且,此事同少爷,似乎没什么干系?”
鬼话连篇。
周潋松开掌中的绒球,叹了口气,神色带上几分无奈,“雪天路滑,天色又晚,”
“你想去哪儿,明日再去不成么?”
谢执拎回绒球,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眼睫扑扇两下,“要是不成呢?”
“少爷预备如何?”
“难不成还要将谢执扣在此处?”
周潋朝他靠近一步,狭长的眼底含了一点捉弄人的笑,“只是扣着?”
“这回怎么不说拿绳子捆起来,锁在床上?”
这人嘴上从来不肯饶人,周潋从前吃了不知多少闷亏,好容易才有机会还回一二分。
谢执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瞳仁微闪,脚步轻得像猫。
“我与少爷如今同在局中,危难相持,相处自然不同以往。”
“那样不甚友善的法子,还是少用得好。”
“这样吗?”周潋的眼尾微微向上翘,带出一点分明的弧度,“我当是阿执喜欢。”
“从前提过那么多次,都没能应你。”
“现在想来的确不好。”
眼前人像只警惕的小兽,越避越远,周潋心中暗笑,故意朝前又走了一步,继续逗他。
“阿执若情愿,我今日一并补给你,也不是不成。”
谢执:“……”
这人吃错药了?
周潋看着谢执一副被噎住的神情,心底升起一点很微妙的愉悦,也不催他,笑吟吟地立在一旁,气定神闲,预备瞧他怎样应对。
谢执面上的神色只僵了很短的一瞬,随即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声音低低的,垂下头,茸密的长睫垂落下去,遮出一片细碎的阴影。
“原来在少爷心里,谢执只是这样的人。”
“不愿时就欠着,待心情好才肯随意补上。”
他的肩膀很轻地颤了颤,顷刻之间,眼尾处洇出很浅的薄红,像经了雨的海棠残瓣。
“少爷如此待人,同打发一只叭儿狗,又有什么分别?”
睫根沾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谢执咬了咬下唇,红着眼抬起头。
“谢执虽身份微贱,却也识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没心没肺,嗟来之食也肯吃得欢欣。”
“少爷既不喜,也不必多勉强。往后,我再不会在少爷面前多提一句。”
周潋:“……”
是他低估谢执了。
对面人还在继续,眼中水光盈盈,神情凄然,活像是被伤透了心。
见着周潋要开口,并不愿意给他机会,干脆利落地拽着对方的衣袖捂了上去。
“少爷不必再出言相慰。”
他提了提唇角,带出一抹惨淡的笑。
“从今往后,少爷便当我从未动过这般念头吧。”
周潋:“……”
被堵住嘴的周少爷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给他鼓了鼓掌。
谢执挑了挑眉,眼底那一点隐约的水色倏忽之间收了回去,连带着松开了掌中的衣袖。
“谢阿执,”周潋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平时不替皇帝做事的时候,”
“嗯?”
“都在京城演话本子?”
一低头一抬眼,一场《窦娥冤》都唱出来了。
无怪他先前能被谢执骗得团团转。
这人究竟怎么想出来的招?
“多谢少爷夸奖,”那双泛红的眼抬起,带出一层薄薄的笑意,“谢执愧不敢当。”
“少爷若有意听,”
“改日去了京城,谢执登台,替少爷演一场。”
“……”周潋扶了扶额,拿这人没办法,“那我先多谢你。”
“不必,”谢执抬起手腕,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少爷客气。”
“所以呢,”他抬了抬眼,语调上扬,“少爷给个准话,到底成还是不成?”
周潋看了一眼门外,外头天色暗沉,风与雪渐渐停了,只一层厚厚的灰褐的云挤在高处,要落不落。
“你要去哪,”他说着,随手拿过谢执臂弯里的斗篷,“我同你一道。”
茸毛的衬领从腕子上蹭过,微微泛起痒,谢执的手指微动了动,并未有旁的动作,任由周潋将斗篷抽走。
“少爷是怕谢执跑了?”
话音未落,肩上蓦地一暖,身前人虚虚地张开两臂,将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手臂微微弯着,罩在两侧,像是怀抱的动作。
只有那么一瞬,下一刻,那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转而落在谢执项间。
系带被捏在指间,规整系好,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结。
“对啊,”周潋笑着,对他道,“怕你跑了。”
“又没有绳子可绑,只好跟着。”
谢执:“……”
这人就记得个绳子!
他仰着下巴,避开周潋的手,转过身,斗篷一撩,卷了一蓬雪片进门。
“那少爷可要看紧了。”
“可别跟丢。”

暮时天光昏暗,风愈发紧。
晴雨巷中,家家门户紧闭,不闻人声,只尽头那间旧酒肆半掩着门,从细窄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橘黄的暖融融的光。
雪粒子撞在门板上,掀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雪地上落了昏黄的光影,打远处瞧,像洒了一地流霞。
酒肆正堂里,阿拂坐在小板凳上,搓了搓手,对着指尖呵了口气,拿火钳去拨炉下的炭。
动作间,身下板凳“嘎吱”一声响,将她唬了一跳。
“你就小气成这样!”她没好气地朝柜台里叫,“店开得破破烂烂不说,连条好凳子都寻不出来!”
“待会儿若是摔着公子,有你好看的!”
林沉刚净过手,掌间捉了柄雪亮的匕首,从眼前的洗剥干净的整羊上片了薄薄一片,拿刀尖挑着,移去了手边搁着的蕉叶盘里。
盘中已经整整齐齐排了一溜,色泽鲜红,薄如蝉翼,瞧着叫人食指大动。
“你懂什么?”
林沉挑了挑眉,手指微动,挽了个干脆利落的花弧,“打听消息的地方,自然越不起眼越好。”
“若换做四时居,日日车水马龙,你同公子还好来?”
他片好了一盘,打量几眼,觉得甚为满意,这才将匕首洗净撂下,手臂舒展,伸了个懒腰。
羊肉不能失了鲜味,他将碟子搁去冰块上镇着,另拣了条板凳,坐去阿拂身边。
“旁的不说,你单看那位周少爷查了我那么久,到底也没查到这儿来。”
“可见此处保险得很。”
阿拂白了他一眼,拿掌中的瓜子丢他,被他一偏头,灵巧地躲了过去。
桌上搁着攒碟,林沉随手从里头拿了个橘子,剥了皮,撂进炭上,又将阿拂先前埋在火里的板栗扒拉出来。
板栗除了壳,漏出一点甜香气息,他丢进口中,同阿拂闲聊,问道,“上回那篓蜜橘甜吗?”
“若觉得好,改日我再叫人送。”
“可免了吧,”阿拂提到橘子就要皱眉,“还说送东西呢,”
“若没那一回,也不至于被周少爷撞见,起了疑,怀疑到公子头上去。”
不然哪来后面那么多麻烦事。
单那一篓橘子,公子不吃,只她一个吃了不知多久,到最后再瞧见时脸都发青。
林沉听得好笑,忙赔礼道,“上回是我想的不周,才叫你同公子吃了苦头。”
“下回一定再谨慎些。”
又问,“那周少爷当真没为难你们?”
先前事发,他担心周府有危险,原是要想法子,先将谢执同阿拂接出来。谢执却传了消息,只叫他静候其变,见机行事。
林沉为人最是疏懒,原本乐得借机避避风头,休整一番,谁知搬到酒肆来没清闲几日,就又有新的口信传来。
也别太静了——谢执提醒——好歹我如今算是你的人,你若半点动静都无,总不太像话。
林沉叫那句“你的人”唬了个跟头,待弄清了原委,明白那位周少爷误会了什么,笑得险些打了掌中定窑的盖碗。
自家主子都发了话,林沉没好跟周潋客气,象征性地斗了几回,就故意咬了对方抛出来的饵,借着机会,不动声色地同靖王搭上了线。
阿拂丢了一把瓜子皮,语气里颇有几分骄傲。
“公子是什么人?”
“这天底下能欺负得了公子的人还没出世呢。”
除了堂少夫人的苦药汤子,她就没见公子怕过什么。
“那倒是。”
林沉对这话是信的,可瞧见阿拂的模样,总不肯叫她得意,挑了挑眉道,“阿若叫你跟着来,不是说要保护公子安危?”
“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公子反要护着你一般?”
阿拂瞥他一眼,并不上当,“同你说不上。”
“况且,”她拨了拨火,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微妙,“公子身边……如今怕是轮不着我来护。”
看看那日周少爷闯进寒汀阁,把自家公子揽进怀里的模样,就跟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
若真有哪个不识相的敢动公子,只怕这位周少爷比皇帝还要先跳脚呢。
林沉抬了抬眉,心照不宣,“周潋?”
阿拂抿着唇,当是默认。
林沉同她相识多年,这人心中想什么,他如何看不出来。
“你瞧着他好?”
“也说不上极好,”阿拂微微蹙起眉,视线落在跳跃的焰头上。
“只是对公子那份心思难得。”
“就为这个?”林沉不以为意地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满京城里,对公子有心思的能绕着护城河排三圈。”
“就连上头坐着的那个,”他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一位的心思就干净?”
只是碍于身份,遮着掩着,不敢露于人前罢了。
“和你说不清楚,”阿拂扁了扁嘴,“总之不大一样。”
“京城里那些,瞧着公子跟狼见了肉似的,眼都冒光。”
“这位周少爷旁的不论,至少人总是斯文些。”
“假正经。”林沉不以为然,“心里不都还是那档子事?”
“你心里还装着你的盈盈姑娘呢!”阿拂没好气道,“还有底气说旁人?”
“那怎么好一样,”林沉挑了挑眉,笑得无赖,“我对公子又没见不得人的心思。”
“你倒是敢,”阿拂呲他,“叫公子知道了,腿不打断你的。”
林沉挑眉,“那位周少爷的腿不还好好地在身上?”
“你跟人家比?”阿拂哼了一声,“人家对公子,可是抱都抱过了。”
“你跟着公子这么久,可曾近过公子的身?”
林沉:“……”
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你就没拦着?”林沉不可置信道,“眼睁睁看着他抱?”
“我拦什么,”阿拂撇了撇嘴,“公子自己都没动手呢,我还能去把人撕下来?”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这般没眼色?”
林沉:“……”
他罕见地有些拿捏不清楚,沉吟片刻,忍不住开口问,“你真觉得,公子对那姓周的小子也……”
“说不好,”阿拂想了想,摇摇头道,“总之我跟着公子多年,还未见过他待旁人这样。”
“你还记得,那年那个姓吴的,骠骑卫家的公子。”
“拽着公子的袖子不放,被公子卸了条胳膊那个?”
阿拂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那还只是袖子呢。”
“这位周少爷如今可是实打实抱上来的。”
——似乎还抱了不止一次。
能安稳活到现在,可见这位周少爷在公子心里的分量着实不轻。
这下连林沉都没了话。
归根到底,谢执若真喜欢,谁也拦不了的。
小皇帝都没惦记上手的人,这世间还真没几个人能叫他勉强。
可是……
林沉丢出去枚栗子壳,惊起几只在院中觅食的鸟雀,咬着牙道,“怎么就便宜了这小子。”
阿拂:“……”
虽然但是,她也这么想。
除了阿若姐姐,就数她同林沉跟在公子身边时候最长。
公子就像是话本子里的神仙,她长到如今,再没碰上过比公子还要好的人。
她比谁都要盼着公子能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若周潋真能叫公子开心,倒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人的身世……
她捏着指间的瓜子仁,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就偏偏是周家呢。
“周家……不是一摊好蹚的水,”林沉垂着眼,声音平静,“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最忌讳谋逆之事。他不会放过靖王,更不会放过其身边党羽。”
“这几日,朝中消息频繁,连那几只养在内廷的信鸽都用上了。”
“周家上的是条必沉的船。”
阿拂:“……”
她该怎么委婉地和眼前人透露,公子似乎,大概,已经,将自己和这条船绑在一起了呢?
罐中的骨汤已经炖了一个时辰,店中浮着浓浓的香气,林沉偏头往门槛处瞧了一眼,夜色沉沉,不见灯火。
“你同公子说了是在此处吗?”
“怎么还不见人?”
“是晴雨巷啊,”阿拂也有些犹疑,“我同公子该是前后脚出来的。”
“此处并不算远,便是走路也该到了。”
她心下生出少许不安,站起身来,“我去寻一寻罢。”
“雪天路滑,若是在半道上磕了碰了,可就糟糕。”
“你先将锅子支上,待公子来了,也好用碗汤,暖暖身子。”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还有那酒,你自己饮便罢了,不准叫公子碰。”
“沾一点就醉猫似的,回头出了事,阿若姐姐可饶不了你我。”
林沉扶了扶额,“不必你说,我也记得。”
公子上回喝醉的模样他还没忘呢,哪敢叫这人再碰一回酒?
阿拂犹不放心,“你藏好些。”
“千万别被公子瞧见……”
话音刚落,褪了色的木门“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大红的斗篷上落了层融白雪粒,风帽之下,是一双水墨画就的,洇着绯红的眉眼。
“别被我瞧见什么?”
谢执抬起手,掸了掸细碎的雪珠,暖融的灯烛映在眼底,盈盈发亮。
阿拂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笑着迎上去,伸手去替他解下斗篷,“没什么。”
“公子怎么这样久才来?”
“叫阿拂好等。”
谢执眉尖微挑,随意朝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不是带了条金贵尾巴么?”
“总要走得慢些。”
阿拂有些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下一刻,视线就同刚进门的周潋撞在了一处。
阿拂:“???”
她突兀地想到林沉方才得意洋洋的那一句——那位周少爷查了我那么久,到底也没查到这儿来。
是不用查——她嘴角抽了抽——人这不就直接跟在公子后头找来了?

出栏才三月的小羊肉质极嫩,片得薄如蝉翼,雪花纹理。
竹箸挟着,在沸腾的铜锅里涮上一息捞出,蘸韭花麻酱,送进口中时,香气直透入腹里。
这便是京城冬日里最常吃的羊肉锅子。
原料倒不难得,阿拂来交代一声,等后半晌,林沉就张罗了七八成。
羊骨清汤在灶上煨了两个时辰,复又盛进铜锅里,此刻沸腾起来,发出极热闹的动静。
同室内大眼瞪小眼的几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执将斗篷搭在柜台旁的藤篮里,抬了抬眼,视线从三人面上扫过一圈,打破了室内一片古怪的静谧。
“不认识了?”
他走去桌旁,随意拣了一边坐着,“替你们再介绍下?”
“怎么会,”周潋微微一笑,紧随其后,在他左手边落了座。
“区区数日,还不至于忘记林掌柜风采。”
“即便换了副芯子,这张脸总也是认得的。”
“周少爷客气。”
林沉落后一步,眼瞧着他坐下,无法,只得抢在谢执右手边落座,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换不换的?”
“林某素来只这一副皮囊盛着,只看对面人眼力如何,瞧不瞧得出。”
周潋取过谢执面前碗筷,用热水一并涮了,泼在脚下,“如此,倒是周某眼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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