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放心将猫养在我阁中?”
猫配合地从周潋怀里探出圆溜溜的一颗脑袋,两只前爪扒在后者臂弯处,眼巴巴地看向谢执,颇有几分可怜样。
“世道多艰柴米贵,有什么法子,”谢执靠在软枕上,拈了颗栗仁往口中送,“我如今尚在少爷羽翼下苟活,哪里还能多顾一条性命?”
周潋:“……你好歹费费心,也寻个过得去的借口糊弄我。”
谢执手上动作微顿,眨了眨眼,“谢执才疏学浅,抵不上少爷满腹经纶。”
“能者多劳,辛苦少爷自行想个合适的便是。”
周潋忍不住叹气,“天长日久,你也不怕它将你忘了?”
谢执迟疑一瞬,眉尖微蹙,“……总不见得这样傻吧?”
好歹是他养大的猫,总也该像他几分才对。
猫趴在周潋怀里,扑腾两下,不乐意地“咪呜”一声。
瞧着是不大聪明的样子。
谢执盯着它瞧一会儿,越看,越真生出几分忧心来。
送猫过去,本也就是闲极无聊,同周潋打打机锋。算起来,时间倒也有几日了。
“那留着吧。”他思量片刻,改了主意,从榻上直起身,伸手便要来将猫接过去。
接了个空。
周潋抱着猫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执:“???”
这人又怎么了?
“我改变主意了,”周潋对上谢执略带疑惑的视线,有条不紊地反悔,“还是叫它再住一段时间好。”
“毕竟,它还唤我一声爹爹。”
“骨肉之情,我总不好弃它不顾。”
“阿执以为呢?”
谢执:“……”
他没什么好以为的。
这声爹爹还是他替猫安去周潋头上的。
“少爷自便,”谢执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得麟儿是喜事,少爷爱不释手也是应该的。”
“谢执虽不识什么大道理,却也不至于干出夺人所爱之事。”
方才刚开了口夺人所爱的周潋:“……”真不是很想听懂这话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笑着,微微俯下身,将猫搁去了榻上。
“是谁先前将猫推到我头上来的?”
“冷不丁的,清松替我抱了个儿子回去,我都还未同你计较呢。”
“怎么如今又舍不得了?”
“这性子,合该有人治一治你才成。”
谢执十分矜持地将手悬在榻沿,掌心朝下,等着猫自己将脑袋蹭过来。
“不劳少爷费心。”
“等少爷何时解了我的禁足,我便出去寻人治一治。”
周潋闻言,微微一顿,却未立时接话。
谢执摊着手只顾同猫顽,也再没开口。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曾放心上过。
周潋倚在榻边,头微低着,静静看眼前的一人一猫。
他背对着窗扇,面孔隐在阴影里,面上神色模糊不清,叫人更加猜不透心中所想。
猫探出前爪,去扒拉谢执的手指,柔软的爪垫蹭上去,微微有些泛痒。谢执伸手捏住猫爪,身边人突兀地开了口。
“我会放你离开。”
“只是,要再等等。”
他说得迟疑,每一个字落了地,尾音都好似犹豫地要重新吞进去。
“你同林沉……你们很要好吗?”
他在心中盘桓了数日的话,终究还是莽撞地问出口。
为什么在意这个?周潋不愿细想。
问便问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大约早晚都要出口,不是今日,也会是别的时候。
谢执的视线落在猫上,捏住猫爪后,自然而然地揉了揉上面圆滚滚的爪垫。
“算不得要好。”
“他帮了我一回,我不愿欠人,索性还他一回。”
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算不得撒谎——谢执想——毕竟前些日子,他还恨不得将林沉埋进弋江里干净。
这样自然是不能称作要好的。
周潋闻言,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像是搁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声闷响,又无端地松了口气。
这是没来由的事情。
谢执与林沉同为男子,二人要好与否,本就与他没什么干系。
可他却偏偏为了这样没什么干系的事情而挂心。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静心,将这些解不清楚的东西先从脑中赶出去。
“林沉近些日子只怕不好过,你此时出府,若再遇上他,有些难办。”
“再等一等,待此间事了……我会替你安排。”
谢执落在猫身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少爷指的,是何事了?”
周潋在心中微微苦笑。
自然是靖王谋逆,周家牵涉其中之事。
他前番运筹初见端倪,但林沉毕竟不是傻子,送上门来的馅饼,谁也不敢一口吃下去。
他拦不住周牍,此刻唯一的指望,便是林家争强心切,能一并将靖王一事揽去,鲜花着锦,如此,周家也能略冷一冷,兴许还能留下条生路。
可此法不由人,他抛出了钩和饵,能钓出什么,隔着水面,却是看不真切。
非要等一日浮水露头,才能知晓。
届时,才算是事了之日。
那时他窥见自己的命途,才好着手给谢执安排,免得旁生肘腋,反倒不利。
这么说来,谢执出现的时机倒也巧。
略早一分,他还不曾知晓靖王其人,周家生意四平八稳,那暗线一事,便成了十足要紧的缺漏。
至于如今,周家本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林沉那些小动作,早已不值得他放在眼皮底下了。
暗线一事没那么关紧,连带着其中的谢执,好像也没有那般罪大恶极。
他想不起来谢执的坏,又说不上谢执的好处,只晓得心心念念地惦记,明知不对,还是一日日地陷进去,清醒着,偏又更改不了。
“无事。”他微笑着,神色如常地对谢执道,“借口而已。”
“我舍不得叫你走,总想多留一留,所以才想着寻个借口。”
“好容易寻出来了,虽不大好,也只得将就着用。”
谢执不知何时停了手上的动作,沉默着,安静地听周潋开口。
这都不是真的——谢执想——他一早就知道,周潋想瞒下来的是何事。
谋逆,说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周潋不是三岁小儿,自然只会藏在心底,不会对旁人说漏半分。
可是,这怎么不是真的呢?
这人的确是在寻借口,为着不肯放自己离开。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人连自身都要难保,却还在想着,替自己寻一条安稳的退路。
一边安排退路,一边却又矛盾地,想将自己多留一会儿。
明明留不长久,多一刻,一天,当真有什么不同吗?
况且,留下又算得了什么?
谢执简直有些着恼地想,他算自己的什么人?凭什么来操得这一份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想出这样烂透了的鬼主意。
自己又为什么,因为这个傻子烂透了的借口,就要留在这儿?
“少爷的借口实在不好,”他抬起头,视线同周潋相对,眼底映着光线,微微闪了一下,很轻地笑了一声,“可见是读书读的多了,连变通都不会。”
“谢执只肯信这一回,下一回,少爷要换个更好的才行。”
只一回,他看在这傻子面子上,就假装信了。
“嗯。”
周潋望着他,良久,突然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谢执的耳垂。
“我有没有说过,”他微微笑着,对谢执道,“说阿执生得十分好看?”
谢执的呼吸蓦地一顿,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不知为何,却没有避开周潋的动作。
他不清楚这人要做什么,却莫名地,觉得耳垂那处有些滚烫。
“说过罢,”谢执垂下眼,视线落在指尖,不大愿意同这人对上,“第一回还是第二回,记不大清了。”
“是那时候,”周潋记起来,眉梢带了很温柔的笑意,“那时,我还当阿执是姑娘家。”
凌霄花架下,他第一眼瞧见这人时,分明就动了心。
自欺欺人,当真连自己都能骗过。
如今眼前人长衫高髻,半分粉黛俱无,是形容分明的少年郎,再不会叫人认错。
“那,现下再说一次,”他的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从额头,眉眼,再到脖颈,处处都讨人喜欢,“阿执即便不是姑娘家,也极好看。”
“不止十分,”他低声补充,“是千分、万分好看。”
“所以,”
“我再多想些借口,阿执多信我几回,再留一留,可好?”
案面白宣铺陈,砚中添入清水,上好的廷圭墨徐徐磨研,墨汁积了半砚。
《快雪时晴帖》,二十八骊珠。
宣纸之上字迹宛然规整,原帖悠闲逸豫之意半分都不见。
不似临帖,倒像是叫书塾里的先生罚抄了百遍。
阿拂端了水近前,站在一旁,瞧见了,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执将笔随意丢进案上笔洗之中,伸手浸去盆里,手指微勾,将水撩在掌心,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笑什么?”
水中搁了除味的栀子,擦干后,指尖犹沾一点馥郁的香。
阿拂清了清嗓子,故作正色,“阿拂是笑这儋州水土不好。”
“公子在这儿待了月余,人清减了不提,”她往宣纸上又扫了一眼,促狭道,“连字都跟着清减许多。”
“可见此地,实在不大宜居。”
“还是快些回京的好。”
“你倒会寻理由。”谢执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卷了,原要丢去一旁的字纸篓里,略想了想,重又搁回案上。
“留着罢。”
“我记得,再过半月就是老师寿辰,”谢执了抖那卷字纸,“寻个紫檀匣子盛了,送回京,就当作是我送的贺礼了。”
阿拂手里的水险些没拿稳,尽数泼了出去,“公子……说真的?”
谢执抬了抬下巴,“不然呢?”
“拿多宝阁上头的匣子就成。不必太花哨。”
“省得那老头又要训我奢靡,不够简朴。”
您还怕老先生训呢?
阿拂暗自腹诽,单这一幅字回去,就够老先生将自家公子骂个臭死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阿拂苦口婆心地劝,“您又不是躲在儋州,一辈子不回去了。”
“等来日回了京城,难不成还能和从前似的,叫老先生拿拐杖撵得您满街跑?”
唯恐话不够分量,她又唬谢执,“听阿若姐姐说,老先生从前那柄拐杖旧了,如今新得了一柄黄杨木雕的,不知有多结实。”
“那到时若落在身上……”
她单想一想,就替自家公子肉疼。
谢执随意捏着笔杆,涮净的笔在指间滴溜溜转了两圈。
“若不是那老头儿心血来潮上的折子,何苦多来儋州这一趟。”
“想到他如今在京城里自在,我就该不自在了。”
他将笔撂在笔架上,眉尖微挑,“旁的不成,单气一气他,也好舒坦些。”
说着,将案上的字纸卷朝阿拂推了推,“你照做就是。”
阿拂哭笑不得,自知又劝不动他,只得依样收了,搁进匣子里,心中盘算着,到时老先生若真发了火,该找谁来救命才是。
案上才腾干净,外头传来几声翅膀扑扇动静,午时安静,声响分外清楚些。
白羽红喙的信鸽在院子里低低盘旋几圈,径直飞进了半开的窗扇里。
那鸽子见了谢执一副极熟稔的模样,凑近几步,安静地立在案边。
反而是一旁的猫瞧见,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作势欲扑,被阿拂拦了下来,抱去了一旁。
鸽足旁同从前一样绑了竹筒,未免混淆,筒身上额外绑了红色丝线。
谢执取了竹筒中藏着的绢条,展开细读。
短短两行字,他停了良久,捏着绢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一双眉渐渐蹙起,额心起了细细的褶痕。
“公子?”阿拂忐忑地唤了一声。
她站着的角度瞧不清绢条上的字迹,只瞧见谢执的神色愈发凝重,暗暗有些心惊。
红色丝线,鸽子是从京城来的。
难道,是京中出事了?
阿拂唤的那一声不重,谢执身形微顿,像是才回过了神,随意应了一声。
雾岚似的长睫合了一瞬,谢执将绢条攥在掌心,再睁开眼时,神色已同平时别无二致。
“你先前不是说做了山楂脯么?”他微微偏过头,随意对阿拂道,“去拿一碟子来吧。”
“公子……”
谢执并未叫她说完,出声打断,淡淡道,“去吧。”
阿拂噎了一声,抿了抿唇,只得将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低低地应了句“是。”
梯间脚步声渐远,阿拂下了楼,再过一会儿,从窗扇空隙中瞧见人影进了小厨房,谢执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复又垂下眼。
掌心里的绢条经不得揉,皱作乱糟糟的一团,上头的朱印纹路却依旧清晰,半点污糟痕迹也无。
御笔朱批,果真与寻常笔墨不同。
谢执没什么情绪地想着,随手掌了灯烛,将绢条凑去焰头上,一燎即着。
火苗明明灭灭地映在他的眼底,青烟过后,褪不去的朱印连带着绢条一并烧成了小撮黑褐色的灰烬。
灰烬在指尖沾了一点,谢执捻了捻指腹,随意拿丝帕揩了几下,丢去一旁,顺手挥灭了灯烛。
信从京城而来,百里加急,朱印笺封。
宫中异动频频,朝堂不稳,太皇太后久病初愈,对着今上闲谈之间,又论起了旧事。
朝堂之上,已有人揣度上意,提及靖王返京之请。
皇帝……自然是坐不住了。
靖王身在儋州,山高水远,暗卫的手再长,也伸不来此处。
此刻能用的,唯有谢执一人而已。
靖王谨慎多疑,鲜少授人以柄。当日谢执奉命来此,定下的计策也是徐徐图之。
只是瞧如今情势,皇帝那头,怕是没这么长的时间可等了。
谢执半敛着长睫,视线虚虚落在先前装《快雪时晴帖》的匣子上,心中想的却是方才绢条上那四个字。
毋论,从速。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雷霆手段而已。
靖王防范严密,无从下手,替他做事的周家却是明晃晃的靶子。
周家的人骨头再硬,也经不住刑狱里熬上几轮。到时自然是想叫他们说什么,便说什么。
拔出萝卜带出泥,谋逆之事本就用不得多真,一星半点疑影儿就足以诛人性命了。
搭进去一个周家,就能将靖王困死在儋州,再无京城援手之力,又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在皇帝看来无疑是笔极合算的买卖。
这种种因果,谢执早在读到绢条所书时就想到了。
至于那叫阿拂察觉到的,一瞬间的失态……
谢执闭了闭眼。
他只是在那一刻,很突兀地想到了林沉前几日递来的信。
那信上讲,周潋是如何借力打力,把林家连同其余几户世家通通拖进来,彻底搅浑了儋州这池水,也乱了靖王和周牍的盘算。
林沉性格他是清楚的,面上看着和气,骨子里却自矜自傲,眼高于顶,鲜少有人是他能瞧得上眼的。
这样的人,却破天荒地在信中赞了周潋数句,可见这呆子的确有几分本事在。
若时局未变,仍如谢执先前计划一般,周潋此招,兴许真有五分脱困的可能。
可如今……
衣带在掌中绕了几圈,乱糟糟的,被谢执无意识地打上了死结。
雷霆之下,周家,叶家,哪一个都逃脱不了,侥幸不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周家少爷……自然也不会例外。
谢执的手落在匣子上,隔着一层紫檀木,方临好的帖静静在其中躺着。
《快雪时晴帖》,最需一份闲逸心致。
他临不好。
他的心乱了。
“公子!”
绛珠帘胡乱撞在门檐上,阿拂快步闪身进来,神色间带了两分不寻常的慌乱。
“周敬带了人,正在院子外头候着,”
“说是……老爷要传您过去问话。”
谢执按在匣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说起来,自入了周府以来,除去寿筵之上那一回抚琴,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周家名义上的掌权者。
周牍在府中掌权多年,若无几分手段,想来周家偌大宅院,数十分支,也断不会似今日这般安宁。
可偏偏在他同周潋一事上,却一直敛声静息,毫无动作,竟好似浑然不知一般。
哪怕是月余以来,他同周潋相识相交,甚至闹出荷塘边那一场,园子里几十双眼睛从旁盯着,这位周老爷也万分沉得住气,不见露出一星半点。
掌家之人若果真这般耳聋目盲,儋州城中各家也不是瞎子,哪会容周家独大数年而无法。
周牍能有此举,只能是顺势而为,另有所求。
他想要什么呢?
谢执想到探子先前打听到的的那对栖身吉祥巷中的母子,连带着新近才添的几声小儿啼哭,嘴角略提了提,笑意里带出几分明晃晃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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