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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秋水(午言木叙)


“公子,”阿拂万般无奈地避开他的手,拖长了音叫他,“您还真是……”
“现下出不得府门,不提旁的传递消息之类,单就您的吃穿用度,都够愁人的。”
府中供给到底有限,谢执又素来挑剔,少有能入了他眼的。人本就病着,再经了克扣……阿拂想一想,都替她家公子头疼。
“还有这小祖宗每日的鲜鱼,”她瞧了一眼正偎在谢执身边伸懒腰的猫,叹气道,“厨房断不肯给的,总不成日日往湖里去捞吧?”
猫大约是明白这主仆俩正说到自己身上,尾巴翘得高高,骄矜地“咪呜”了一声。
“愁什么?”谢执本人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将猫平放在膝上,橘黄色圆鼓鼓的一团,搓汤圆似的地揉,“谁起的筏子,就谁来管。”
“周潋吩咐的禁足,那断了的吃食零嘴,找他去要便是。”
“至于你,”他对着猫讲,托着它的两只小短腿举到眼前,凑过去同它抵了抵鼻尖,慢条斯理道,“你也实在太能吃了些。”
“寻常猫可没有这样圆的。”
猫乖乖地挂在他手上,只宛转地叫了一声表达不满。
“求饶也没用,”谢执俯下/身,将它放回了榻沿,顺手在后者圆滚滚的臀上拍了一记,“你爹爹现下断了这里的吃食,我可养不起你了。”
“不如你去找他求求情?”
猫:“???”
它窝在脚踏上,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另一边,谢执已经干脆利落地吩咐起了阿拂。
“找个竹笼子关进去,再将它平日里的玩具寝具都收拾了,一块儿打包了送到空雨阁去。”
阿拂哭笑不得,“公子真要送?”
“周少爷那边当真肯收?若是退回来了可怎么好?”
谢执在猫头上轻揉了揉,“他心疼得很,哪里舍得。”
阿拂听见“禁足”二字,原本当是多大的惩罚,唬了一跳,此时再见自家公子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虽不知内情,却也隐约放下几分心来。
瞧这情形,大约这两人并未闹得极僵。
此时听谢执这样说,笑吟吟地朝前抱了猫,又玩笑道,“公子这话,”
“也不知是说这猫,还是说谁呢?”
寒汀阁里头,也不知道谁最得周少爷几分心疼。三天两头的蜜饯和点心匣子,可不是进的猫嘴里。
真要说起来,这位周少爷人品样貌都算出挑,即便放在京城里的少年郎中,也堪为上等。素日里虽说有几分呆气,可谢执见过的聪明人太多,身边最缺的恰恰便是这一份真心。
他们此来儋州身有要事,她是清楚谢执性子的,知道他行事干脆,从不会旁生枝节。何况周潋是周家的少爷,单凭周家同靖王之间千丝万缕的干系,谢执就绝不会叫自己缠身其中。
可私心里,她又忍不住想,假如公子身边真有这样一个真心相待的人,未尝不是件好事。
公子独自惯了,外人瞧着冷清冷性,同谁都不大亲近,这么些年,身边兜兜转转,说得上话的也就那几个人而已。
同周潋相识之后,旁的不论,公子面上的笑的确是较从前多了许多的。
若这位周少爷当真是公子的良人……
阿拂想着自家公子头上那支前几日莫名失踪,今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发间的凌霄花簪,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只盼这二人早些开窍才是。
“不说猫,还能说谁?”谢执下巴微抬,水墨画就的一双眉眼,欺霜胜雪,语气较先前分毫未变,好似半点都未听出阿拂言中之意。
“他自己救来的猫,自己好好当爹就是。”
他说着,随手取了发间花簪,捏在指间把玩。
花簪纹路分明,触手生温,他原以为是在水中丢了,可惜了半日,兜兜转转,没想到还能再由周潋手中送还回来。
那人当时吞吞吐吐,踌躇了半日,往门边去的步子迈了一半,又折返,一口气冲过来,将花簪递到了谢执面前。
“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周潋硬梆梆道,“你收好了,再有下回,可不见得还能寻回来。”
实在是……言不由衷极了。
簪尾藤叶葳蕤,花枝宛转,谢执拈在指间,心中想的,却是阿拂方才脱口的话。
先时周少爷可是口口声声说得明白,说自己绝无断袖之癖。
谢执记仇得很,这份心疼便是安到猫身上,也不肯安到自己身上去。

清松往寒汀阁里送了一回大夫,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竹笼子。
笼中盘了一只橘黄色的猫团子,张牙舞爪,凶神恶煞,正大张着嘴朝着拎笼子的人哈气。
“少爷,”清松将竹笼挑去周潋眼前,面色古怪道,“阿拂姑娘叫我把这个带回来。”
“她说……,”可怜的小厮手臂直直朝前伸着,显然一路上没少吃这小祖宗的苦头,磕磕巴巴地传话,“说寒汀阁现下光景不好,养谢姑娘一个已然吃力,”
“少爷的……儿子,就辛苦您自己养了。”
天地良心,清松听见“儿子”二字时,一双眼几乎瞪成了铜铃大,满心只剩一个念头——谢姑娘不是才入府月余么,即便,即便第一天就……这也不到娃娃落地的时辰啊。
阿拂也没多解释,交代完,自顾自进屋去拿猫,独留清松愣在原地,活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他只当自己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密辛,呆立着,心里头翻了半日的惊涛骇浪,正想着明日要不要往庄子上挑个乳娘回来时,阿拂从屋里出来,往他手中递了个竹笼子。
笼子里卧着他家少爷的小公子,橘黄皮毛四条腿,懒洋洋地抬起头,冲他“咪呜”了一声。
于是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头儿,随着这位小主子的叫唤,统统熄在了岸上。
他拎着笼子欲哭无泪,又对上阿拂满含促狭的视线,心里也明白自己又被这主仆二人做了筏子,无法,只得捏着鼻子将小少爷好好地拎了回来。
一路上还险些挨了这位脾气不好的小少爷一爪子,十分之惊险。
“少爷,”他交代完话,咽了咽口水,烫手一般地将笼子搁去桌案上,眼巴巴地看向周潋,“这位……小少爷,怎么安置啊?”
周潋打从听见那声“儿子”起,神色就僵住了,活像是吞了只猫进去。
猫显然是认出了他这个熟人,一反来时凶巴巴的模样,前爪扒着竹笼边,上半身立着,软乎乎地一声接一声叫,娇气极了。
周潋瞧着它这幅神态,叹了口气,拨开笼子口,将猫抱在了怀里,伸手捏了捏它橘色的耳尖儿。
“变脸变得这么快,也不知跟谁学来的。”
还能是谁,清松盯着自家少爷怀里无比乖顺的猫团子,酸溜溜地腹诽道,不就只有寒汀阁里那位谢姑娘。
“竹笼洗净收起来吧,窝就放在我屋子里,榻边寻个空地儿就行。”
周潋在它毛茸茸的肚皮上揉了一把,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叫厨房煮条小鱼,弄碎了拌些白饭,一会儿给它吃就成。”
还未碰见谢执时,他在园子里头喂过这猫几日,它该吃什么,心中也大致有数。
“是,”清松应下,瞧见眼前一人一猫的亲热劲头,又见自家少爷面上神色和缓,较前几日病时好上许多,估摸着同寒汀阁那头的公案也了了,心下放松,便凑趣道,“小少爷同您亲得很呢。”
“方才一路上,它可没少折腾,见了您倒乖。”
周潋:“……”
他情知这定是谢执的鬼主意,逗着人玩儿的,哭笑不得地扶了扶额,“别乱叫。”
“往后叫它‘猫’就是。”
“先这么养着吧,不定什么时候,那边又该要回去了。”
谢执素来爱这猫得紧,丢来几天也罢,天长日久,还不定惦记成什么样。
说起来,自己将人强留在园子里,又断了他同外头的联系,怎么这人非但不怕,瞧着样子,倒好像颇为舒心一般。
他莫名地想起那日,谢执在他颊边轻轻的一碰,眉眼流转,手指温软,那一处的皮肤好似被灼到一般,仍旧热辣辣的。
明明那人是个男子……
男子之间,肢体相触,再正常不过。他从前在学堂中时,要好的同期之间勾肩搭背,乃至抵足而眠,都是常有之事。
也没对着谢执时这样古怪。
周潋思来想去,不得章法,只能断定是谢执此人容色太过出众,先前又常作女儿家打扮,自己一时转换不及,才会如此。
看来往后,还是叫这人多穿男子衣衫才行。
待安置好了猫,喂它吃了顿饱饭,瞧着这小东西乖乖在窝中睡熟之后,周潋才去净了手,重又匀出几分心思,盘算起那位林沉林掌柜来。
他同那人打交道只有寥寥数回,对对方的品性为人只算知晓大概,可他背后站着的林家,周潋却是打过许久交道的。
林沉此番将谢执送进府中,所图不为旁的,必定也是周家手中的布料生意。
林家同周家斗了多年,只在皇商资格一事上落败,林家家主心高气傲,平生以此事为耻,从不肯叫人在面前提及。
说起来,皇商为今上钦定,五年一选,转眼便又到了新选的时间。
周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从未出过明面上的岔子,这次若无意外,大约会接着承继皇商资格。
可,若出了意外呢?
周潋手中笔锋一顿,重重地在纸面点了一道。
一旦周家失了皇商资格,今年呈上的贡缎便要改姓易帜。那靖王伙同周牍截留下来的那一批,便只能是普通绸缎,师出无名。
即便来日叫人察觉,顶多也是安一个贿赂亲王的罪名,远比如今的谋逆要轻得多。
况且,以靖王的身份,肯屈下同周牍结交,里头大约八成都是看中周家头顶皇商之名,行事便宜,方便掩人耳目。
那,假如皇商之位换了别人来做呢?
到时周牍可还会如今日一般得靖王看重?
假如这个位置上坐的是林家,以林家同周家的旧怨,林家家主可肯眼睁睁瞧着周牍同自己共事一主,凡事都要分一杯羹去?
皇商换届之事虽罕有变数,可林家难道就不会生出一雪前耻,争上一争的心思?
靖王是尊大佛,可这佛又不是只许周潋来抱。
自古金钱财帛动人心,靖王是重利之人,若林家开出的条件更厚,难保他不会有所意动。
林家如今还未去靖王面前献殷勤,不过是消息闭塞,尚不知城中有这一尊佛而已。
纸面墨迹淋漓,周潋将笔搁去笔架上,抬手将纸揉成团,凑去灯烛之上。
该想个法子,将这消息透给林家才是。
纸团在焰上点燃,片刻火光之后,尽数成了灰白细小的纸烬。
周潋随手在笔洗中沾过两下,心中已有了计较。
既然那位林掌柜这般机灵,不如就拿他填了这口子吧。

晴雨巷里的旧酒肆已有半个月不曾开过张。
跑空了的街坊熟客聚在一处闲聊,猜测那位生得挺好模样的新掌柜该是出了远门。
此时此刻,酒肆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后,好模样的林掌柜被一阵“扑棱”声吵醒,打着哈欠披衣起身,擎了盏油灯,懒洋洋地踱去了后院。
雪白滚圆的信鸽见着他很是亲热,飞来落在他掌中。林沉随手捏了几颗谷子喂它,解下了它脚腕上拴着的小小一枚竹筒。
竹筒里卷着枚窄窄的绢条,他拿指尖捻开,粗粗扫了两眼,不知看到了何处,眉尖忽地一挑,来了精神。
他捏着纸条去了酒肆内堂,将灯烛搁在一旁矮几上,又从袖中取了张形状近乎一样的绢条,将二者并排铺在案上。
左边那条是两日前阿拂刚从周府中传出的消息,右边那条新得的则是由他先前安排在绸缎铺,替他留心生意动向的探子发来。
两条内容稍加拼合,不难从中瞧出端倪来。
原来周潋打得是这样一番主意。
借力打力,一箭双雕,即便林沉身为局中人,此刻见了,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赞了一声。
试想一下,若他此刻身处周潋境地,未必就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主意来。
这样的人若真能收来己方,此次儋州之行,怕是会顺利许多。
林沉这样想着,将绢条掖进袖中,抬手将灯芯挑得更亮了些。
案下早备了裁好的绢条并笔墨,他沉吟片刻,提笔又写了两张,将新的绢条卷好,重新搁进了竹筒之中。
天色刚蒙蒙亮,两只信鸽被重新绑了竹筒,一只飞往周府,另一只则径直朝着京城而去。
林沉立在院中,微微抬起头,望着那两道白色的弧线渐渐往远处去,隐没在天际边缘,神情间带了几分复杂。
他不是傻子,那日茶楼制造的一场偶遇,足够他看清那位周少爷对谢执不寻常的心意。
他都能瞧出来的东西,谢执没道理察觉不到。
周牍伙同靖王谋逆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谢执如今仍在周府中逗留,是打算……替周潋谋一条生路吗?
若真是如此——林沉盯着天际浮过的几缕流云,暗暗摇了摇头——观上头的意思,只怕是没有那么好办。
他也做不了旁的,为今之计,只能将儋州的消息刻意缓一些送出去,好替谢执留出一两分余地来。
至于其他,就要看那位周少爷自己的造化了。
先前谢执身份暴露后,阿拂匆匆忙忙递了消息出来。
他只恐那位周少爷一时激奋,再领着人去寻他麻烦,便从绸缎铺里暂时挪了出来,到了这处酒肆里暂避。
只是如今,现成的筏子递来眼前,他却是再躲不成了。
周潋要拿林家来挡枪,林沉身为名不正言不顺的林家人,却没法直接去靖王跟前露脸。
现下只好想法子,将儋州这池水搅得更浑些才行。
林沉搓了搓脸,深觉自己这趟差事办得实在辛苦。
待来日事成回了京城,定要找公子讨半个月长假才够本。
周府里,率先出手掀了儋州半池子浪的周潋正在空雨阁中躲闲。
探路石子丢出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后头,只留了人手,暗自观察各方的动静。
林家的人往朱雀街走动了两回,周牍出门的次数便愈发频繁起来。弋江上流水般的驳船从三日前就停了港,那运货的神秘船主,直到如今都未曾露过面。
儋州城中暗流涌动,漩涡中心的周少爷正站在榻前,扶着额教训锦被中间橘黄色的一团。
这猫叫谢执养出了习惯,一到了寝时就往榻上跳,圆滚滚的一团,动作却灵巧得很,清松拦了几回都没拦住。
猫生性如此,原不算什么大事,可麻烦就麻烦在,这猫从前是谢执养着的。
上过谢执的床,被谢执贴身抱在怀里,同榻而眠。
周潋只是略想一想,就觉得不大自在,实在没法子心无旁骛地继续搂着它睡觉。
劝是劝不动的,猫从不肯听劝,被训斥了,也是耷拉着眼慢条斯理地舔爪子,舔完一只换另一只,头都懒得抬。
几番交涉无果,周潋不由得开始怀疑先前送猫来的谢某人的居心。
于是裁了方布缎将猫当头裹住,拎着去了寒汀阁兴师问罪。
近来天冷,阁中早早点起了炭,矮几上摆了几枝木樨,熏得满室都是香气。
周潋踏进门时,谢执正裹了斗篷坐在熏笼前,一手握了卷书,另一只手捏着柄小火筴,拨弄着熏笼上头几颗圆滚滚的板栗。
大约是听见脚步声,熏笼边的人抬起头,颊上被炭火映出一片薄红,眼尾洇了胭脂颜色,衬着斗篷上绒白的毛领,像正月里的梅稍落了雪。
两人视线撞到了一处,谁都没有先开口。室内安静极了,只余炭火哔哔剥剥的轻响。
隔着几步距离,他好似能看去谢执眼底。里头水色微凝,像是蒙了层薄透的山岚。
周潋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下,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停了不知多久,他看到对面的人很慢地眨了眨眼。
泪珠从那双雾一般的眉眼中骤然滚落下来。
好似落在他心上。

周潋僵在了原地。
猫还在手里扑腾挣扎,周潋分不出心神他顾,手劲微松,任由它窜出去,一溜烟跑进了内室。
叮铃咣啷一阵响。
谢执偏过头去匆匆看了一眼,又回转过来,唇紧抿着,只顾看他。
眼睫微微翘着,睫根湿漉,瞳仁黝黑,像是熟透了的桑葚子。
“你……”谢执开口,只出了一声,眼睫颤了颤,委屈极了一般,又要落下泪来,齿尖抵在唇缘,用了力,那一小片皮肉泛着白。
周潋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动作的。
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谢执面前,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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