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胡乱揉了它两下,捞过来隔着被子搂进了怀里,指尖在它额上轻轻点了点。
“闯了多大的祸。”
“还敢撒娇。”
猫暖融融的,抱在怀里像新灌的汤婆子,又因着心虚而格外乖巧,动也不动,谢执觉得身上骨头酸疼,索性就揣着它暖手用。
阿拂掀了门帘进来,端了盅红枣雪蛤,把床头的空瓷盏收了,又将炖盅递去谢执手上,捎带着在猫脑袋上虚拍了一记。
“它倒结实,受了那么一遭罪,瞧着也精神得很。”
谢执自瞧见那盅汤羹起就开始蹙眉,拿小银匙慢吞吞地搅着,半天也不见往口中送。
“精神么?”他朝猫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又不必被按着灌一堆苦药下去,自然精神。”
阿拂不为所动,“姑娘觉着药苦?”
“刚好这雪蛤里搁了冰糖,甜丝丝的,阿拂特意晾了一会儿才端上来,姑娘直接入口吃刚好。”
谢执说不过她,又自知理亏,再不情愿,也只得将里头的汤羹一口口地咽完了。
阿拂在一旁监督着,待瞧见炖盅里头干净了,又斟了茶来好叫谢执漱口,将一干器具都拿滚水烫了,洗净收好。
忙完了一串子事,刚进了内室,又听见谢执低低地咳了起来。
“今年秋好容易才有些起色的,”她忙着替谢执顺气,拿了沓干净的帕子来塞进这人手里,瞧见后者单薄的脊背,眼眶忍不住微微红了,“这下又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早知这般,姑娘就不该往儋州来这一趟。”
“平白遭了多少罪。”
谢执咳了一阵,略好些,抬眼瞧见小丫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很难得地轻轻在她发顶拍了一记,“原就是每年都咳。”
“儋州京城都一个样儿。”
“几日就好,又不是要死了,还值得哭?”
“呸呸呸,什么死了活了,”阿拂连着呸了好几声,“姑娘可不兴说这样的话。”
说着,瞧见谢执尖尖的下巴,又低落道,“几件衣裳都宽了。”
“带扣都要比从前束得多。”
“哪里就一样了。”
“宽了就宽了罢,”谢执拿手揉着猫橘色的耳尖儿,“再做新的就是。”
说到此处,他想到了什么,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如常道,“这回不必再裁裙衫了。”
“照着从前的衣裳做就是。”
阿拂还未反应过来,“姑娘是说……”
“也不必再叫姑娘了,”谢执打断她,淡淡道,“还叫回公子罢。”
“公子?”阿拂微微一怔,“那……往后都不必掩人耳目了吗?”
“不必了,”谢执摇了摇头,垂眼道,“也没什么掩的了。”
阿拂已然猜出了丁点始末,顿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周少爷那边……”
听着公子的语气,周少爷大约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可若真是东窗事发,何以到如今都静悄悄地,没个动静。
“随他去吧,”谢执斜靠在软枕上,乌黑发梢垂在肩头,猫瞧着有趣,伸爪子跃跃欲试地想要扑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大不了……”
他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可手指落在枕边,很轻地动了动,指腹从流苏坠子上蹭过去,最终也没将那句话说完。
大不了什么呢?
连谢执自己心底也不大清楚。
那夜在池边,风是冷的,水是冷的,只有落在额上的吻带着温度,那一小片肌肤像着了火一般地发烫,热度一路沿着,直烧到了颊上。
谢公子自小到今,头一回被人轻薄,竟连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更可恨的是,这人亲过自己之后,竟然……竟然就这样走了!
趁人之危,行为不检,这般负心薄幸的无耻之徒,简直枉读了多年的圣贤书。
但凡自己当时还剩两分力气,谢执想,周潋那日都甭想活着回空雨阁。
侥幸存活的无耻之徒本人此刻刚刚踏进寒汀阁的门槛,紧接着就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同闻声而来的阿拂撞了个正着。
二人相对而立,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尴尬气息。
“少爷。”阿拂干巴巴地招呼一声,想到这人被自家公子蒙在鼓中月余,谢姑娘不知叫了几百句,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周潋此刻也不怎么自在,他自进门前一刻仍在犹疑,足下却好似不听使唤一般,干脆利落地跨了进来。
“听说……”周潋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听说你家姑娘病了,我来看看她。”
他叫人叫顺了口,‘姑娘’之称一时也忘了改回来。
阿拂听见这话,怔了一下,倒有些迷糊了。
这周公子,到底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
谨慎起见,她没提对谢执的称呼,只欠了欠身,对周潋解释道,“方才用过了药,正在房中呢。”
“少爷上去便是。”
左右是这两人间的事,由得他们自己去解决罢。
若真打起来——阿拂掂量了一下周少爷那副身板,断定自家公子受不了什么欺负,便心安理得地又回小厨房去了。
周潋先在房门口撞见了猫。
猫那日最早落水,却比其后的两个人都活蹦乱跳许多,它认出了周潋,十分不见外地蹭去后者脚边,友好地“咪呜”一声,伸出前爪在周潋靴面上拍了拍。
周潋微微弯下腰,捏着它的脚爪摇了摇,算作打招呼。
“猫。”谢执在室内叫它,隔着道珠帘,声音不似平时清澈,带了几分哑,“过来。”
猫很听得懂话,从周潋掌中抽回爪子,转过身朝室内走了几步,半道上又想起来,扭过头,朝着周潋长长地叫了一声,似是示意他跟上。
帘上的串珠被它拨了一爪子,几根绞缠在一处,簌簌地响。
周潋在门前停了一瞬,抿一抿唇,深吸一口气,抬手撩开了帘子。
“怎么去了那样久……”谢执在榻上歪着,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揉着怀里的猫。
听见珠帘动静,还当是阿拂从楼下上来,话说到一半抬起头,猝不及防下同周潋四目相对,余下的话便哑在了口中。
只停了很短的一瞬,谢执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将手指重又落回猫身上,“是少爷啊,”
他淡淡道,“谢执染恙,不能起身见礼,少爷恕罪。”
“……无妨,”周潋立了片刻,低声开口,问道,“你……可还好?”
他瘦了。
这是周潋看见谢执时,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只是几日未见,榻上人竟好似瘦了一圈,下巴削尖,面色冷白,只颊上带了点发热的晕红,雾沉沉的眉眼,落在猫身上的手指苍白好似透明。
因着在室内的缘故,谢执只穿了件贴身的月白寝衣,领口大了些,露出半截伶仃的锁骨,冷玉一般。
“好不好的,少爷不是瞧见了?”谢执将猫搁去榻下,动作很轻地拢了拢衣襟,“还未去拜谢少爷救命大恩,谢执哪里就敢死了?”
周潋听他这般语气说话,眉不由得微微皱起,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来,“举头三尺神明,话莫要乱讲,没个避讳。”
“避讳什么,”谢执觉得喉咙发痒,伸手去端床头木格上搁着的蜜水,却发现瓷盏已然空了,不由得蹙眉道,“我自讲我的,活了死了,也一并归到我自个儿头上去,捎不着旁人。”
“少爷只管放心。”
末一句声音略高了些,甫一出口,牵动喉咙,忍不住伏在榻边咳了起来。
周潋早留意到他的动作,见他咳得难受,单薄的背脊微微颤抖着,一时也顾不上旁的,忙在一旁案上斟了盅茶递去他手边,咬了咬牙,犹豫再三,又拿手轻拂在谢执背上,助他顺气。
左右……这人也不是什么姑娘家,此举也称不上冒犯。
谢执足足咳了半盏茶工夫,才勉强平息下来,顺手抓过周潋手中杯盏,一口气喝尽半杯,方才抬起头来。
他咳时用了力,狭长眼尾处染了抹濡红,眼底盈盈水色一晃而过,看得周潋微微一怔。
谢执将茶盏递回他手边,见后者并无动作,不由得抬眼瞧去。
待看清了周潋面上神色,谢执指尖微微一动,眼中殊色转瞬即逝。
这样熟悉的神情,他曾在许多人身上见过。内中涵义如何,实是再清楚不过。
上一个敢这样看他的人已经被阿拂和林沉套了麻袋,拖去巷子里痛揍了一顿。
瓷制的杯盏光滑微凉,谢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停了片刻,“铮”地一声将杯子磕在了木格上。
看在这人给自己倒了杯茶的份上,先暂且免了他一顿揍。
“好看吗?”他拿指节抵着下巴,轻飘飘地问眼前人道。
“……”周潋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收回了视线,尴尬之下,耳根也不由得微微泛红。
明知这人是同自己一样的男子,自己怎么……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一般?
谢执将他一番狼狈之态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好笑,却不肯轻易将人放过去。
“少爷看也看过了,还有旁的事吗?”他半倚着,拈了缕发梢,在指间一下下地绕,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道,“还是,那日在池边,少爷犹嫌轻薄不够?”
周潋:“……”
他还来得及出言辩解,谢执轻飘飘地开口道,“那怕是不能叫少爷如愿了。”
“当日我落了水,失了力气,推拒不得。”
“今日却不巧。”
“少爷若想故技重施,怕是该将谢执往水中再丢一次才成。”
周潋不防他会提及此事,耳根处连着颊边已然都泛了红。
他站在谢执身侧,垂着眼,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后者身上,领口处露出的那一小截锁骨白得晃眼,他停了会儿,实在忍不住,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恶胆,几步上前去,拎着被沿没头没脑地将谢执裹成了只粽子,只留一张脸在外头。
谢执哪里能料到这人会这般胆大,吃惊之余,一时间竟连反抗都忘了,呆呆坐着,任由这人将自己裹成了粽子。
周潋同谢执挨得极近,近到能看清这人颊侧细微半透明的绒毛,鸦翅般的长睫细细密密地抖,柔软温热的吐息落在耳根处,这人身上独有的香气更是在鼻端萦绕环抱,几乎要将人淹没。
“一回都受不住,再丢一回,你还有命在么?”周潋顿了一瞬,忍耐着,恶声恶气地开口,手上动作更快了几分,甫一将人裹好,就迅速后退几步,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况且……”鼻端香气似是还未散,周潋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强自道,“况且,原是你隐瞒身份在先,”
说话间,他渐渐镇定下来,终于记起自己此番前来的要紧事,话音一转,微一拂袖,沉声道,“谢公子,你我之间这一笔账可还未算呢。”
“嗯?”谢执眉尖微挑,“你知道了?”
明明被拆穿身份的人是他,可这人语气中却好似浑不在意,歪了歪头,慢悠悠道,“叫我猜猜,少爷是何时知道的?”
“是了,”他假作思考片刻,一拍手,轻飘飘道,“那夜池边,少爷轻薄于我时,想来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是也不是?”
周潋:“……”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事实真相好像的确如此。
“所以,”谢执眨了眨眼,语气微冷,“就因为我是男子,便可由少爷肆意轻薄?”
“谢执竟不知少爷这般怜香惜玉,舍不得唐突了姑娘家,反倒将主意打去男儿身上?”
他直起脊背,拽了拽松脱的衣襟,竭力将声音压的再冷一些,以防对面人听出端倪来,指甲抵在掌心中,略一使力,眼眶便红了两分,极为逼真。
“若早知多了胯/下这二两物事,便要受人这般折辱玩弄,谢执当日便该狠下心挥了刀子割去省力。”
“也省得如今,尽遇上些负心薄幸之徒,平白叫人占去了便宜,翻过脸便不肯认了。”
谢执说罢,偏过头去,背向周潋,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着,好似当真极为伤心一般,再不肯回头看周潋一眼。
周潋想不明白,事情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个模样。
上一刻他还是叫人蒙在鼓里的受害人,拎着好不容易察觉的真相气势汹汹地找来寒汀阁问罪,结果下一刻就骤然成了谢执口中十恶不赦的登徒子,句句泣血,罄竹难书。
而新任的受害人正背着身子靠在榻沿,青丝垂曳,手指将被面攥出褶皱,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更显得可怜。
“你……你别哭……”周潋鲜少见这人落泪,当下便有些慌神,往前凑了两步,结结巴巴道,“我那一夜……绝没有欺侮折辱你的意思。”
“我,我当时昏了头,情不自禁……”
这话此时说来奇怪,不似道歉,倒像是在对着人剖明心迹。可周潋此刻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叫那人先前泛红的眉眼刺得心中发疼,见那他背过去,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够谢执微颤的肩头,按住了,微微使力扳着,好叫人转过来。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掌心下的肌肤微凉,那人犟得很,偏着头,脂玉般的脖颈挺得笔直,并不肯顺他的意。
周潋叹了口气,无法,只得自己朝前探着身,屈起一膝,半跪在榻沿上,无可奈何地对他道,“总归……是我唐突在先。”
“你知道我绝不肯存坏心。若还生气,便转过头来,骂我两句,消消气也行。”
“本就病着,哭得狠了,待会儿又要咳了。”
说起来,这人又不是真的女儿家,怎么也这般爱掉眼泪。
谢执侧着头,从周潋的角度,只能瞧见他茸密的眼睫,颤颤的,像是含了雾的山岚。
“少爷不是连寒汀阁都不肯来么?”他的声音闷闷的,大约是刚哭过的缘故,“咳不咳的,又落不进少爷耳朵里。”
听这话,又是在赌气了。
周潋叫这人磨得没了脾气,索性也不顾忌什么,直接微抬起身,两手握着谢执肩头,强迫性地将人转了过来,面朝自己。
“我不肯过来,是为什么缘故,你心中不知晓么?”
再次近距离地对上眼前这张面孔,周潋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
无论是男是女,他都不得不承认,谢执生得委实太好看了些。
“我从前……”他顿了顿,迎着谢执的目光,还是无可奈何地将话说出了口,“从前到底心悦于你过,”
“假凤虚凰,怎能立刻放得下?”
“我若当时就来,难不成,还要挟怒同你打一架?”
他从未同谢执这般直白地表露过心意,头一回开口,竟还是在得知对方为男子之后。
实在是造化弄人。
谢执抿着唇,并不肯答。
帕子在枕边搁着,周潋瞥见了,垂下眼,拿过来递去谢执手边,不大自在道,“擦一擦罢。”
“也别再哭。”
说着,又像哄人一般地道,“我往后……不会不来了。”
哭得这般可怜,倒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来做甚么?”谢执接过帕子,别开眼,“来同我打架吗?”
不等周潋回答,他先攥了帕子,自顾自道,“也是,少爷如今知晓谢执是男子,自然不必再有怜惜之意。”
“定要动些拳脚,才肯解气。”
周潋几乎要叹气了。
他见这人拿了帕子,也不肯擦,在掌心里攥成一团,实在看不过眼去,索性夺过来,亲自上手,在谢执眼周胡乱蹭了几下。
原本要褪下的薄红经了他这么一折腾,倒比从前更明显了些。
“也不看看自己病成什么样,还想着打架?”周潋没什么好气,“我若真要现下同你动手,简直是欺负了你。”
他怪着人,心中又莫名生出一股酸意,“你不是替林沉那小子做事么?”
“怎么你病得什么似的,他不说请大夫,连送帖药进来都不肯?”
“亏你还替他操心张罗,白病了这么一场,他心里可半点都没惦记过你。”
“在他那里倒是硬气,求也不肯求,怎么对着我倒肯哭了?”
谢执:“???”这都哪儿跟哪儿?
周潋见他不答,却只当他默认,心中更酸了两分,“他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替他卖命?”
谢执:“……”这人什么眼光?林狐狸那副不着四六的模样,谁肯巴巴守在他手底下,怕不是个傻子?
他心中想着,却未立时反驳,斟酌了片刻,谨慎问道,“少爷如何得知……我替林沉做事?”
周潋将帕子搁回枕边,随手从木格上端了茶盏递到他手边,没好气道,“你身边的丫鬟那日同他见面,叫清松撞见了。”
果然是从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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