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心念微动,取了粒碎银子搁在案上,朝摊主道,“敢问老伯,可否叫我们自己动手,浇一个出来?”
铜舀细长,糖浆粘稠,周潋将柄握在掌中,微微凝神,松松几笔画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顺势黏了竹签,递去谢执手边。
糖画在日光下晶然生亮,画中人眉目宛然,依稀就是谢执的模样。
谢执的视线落在糖画上,微微一滞,又移去周潋身上,眉尖轻挑,伸手接了过来。
紧接着,‘咔嚓’一声,咬掉了半截。
周潋:“……甜吗?”
“唔。”
谢执含糊地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咬掉了另外半截。
周潋满腔心绪被这两口搅得半点不剩,一时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朝人道,“慢些吃,没人来抢的。”
说着,又问他,“要再来一个吗?”
谢执微微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竹签拈在手指间把玩,停了一会儿,忽道,“从没人这样叫过。”
“嗯?”周潋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你是第一个。”谢执抬手微扬,将竹签掷去了道旁,略侧过头去,同周潋视线对上。
“就这样吧,”他轻飘飘道,“听着还算顺耳。”
周潋先是一怔,话在耳中过了一轮,停了片刻,才堪堪明白过来。
“阿执,”他偏过头,声音里带了很温柔的笑意,又唤了一声,“阿执。”
“不是要买蜜饯么?”谢执不大自在地将视线收回去,并不肯应,又朝前走了两步,只留个个背影给他。
又没有耳疾,叫那么多声做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说是蜜饯,自然不止有蜜饯。
谢执还未来得及在儋州城中逛过,瞧什么都觉得新鲜。周潋干脆寻了处常去的干净茶肆,临湖的雅座,帘子半掩着,湖光山色,无人相扰,各色精致细点铺了一桌。
桂花糖芋头,糯米藕,茶糕,另有烫煮的干丝,蟹黄做馅的小笼包,并熏卤过的粗瓣蚕豆,配着新茬的碧螺春,齿颊留香。
如此过了半晌,日色将暮,二人方携了满怀的东西,打道回府。
车厢狭小,二人并排坐着,不可避免地挨得极近,颠簸间,谢执发间那一缕香气忽近忽远,萦在鼻端,经久不散。
外头车辙声辘辘,无论车厢里有什么动静,都一并掩盖过去。
谢执将最后一颗蜜饯丢进口中,眼神朝周潋的方向轻轻一掠。
周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微微一笑,又递了新的油纸包过去。
舌尖上馥郁的酸甜化开,谢执靠在车厢壁上,微微眯了眯眼。
昏暗光线里,一旁的周潋突然开了口,“阿执今日,怎么想起出府了?”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真是不经意间想起的小事,顺口一提,再无旁意。
谢执拈着蜜饯的手指在半途中略停了停,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送进口中。
待一颗蜜饯将将吃完,他抬起眼,看向周潋,忽而展颜一笑,“少爷方才不是说过了?”
“我忧心少爷出来另会佳人,这才一路跟来。”
“若早知少爷这般洁身自好,自不必有此举了。”
“竟是如此?”周潋神色如常,随即又笑道,“阿执这般挂心于我么?”
“府中墙高,四时居路远,阿执出来时可还方便?”
“原是不便的,”谢执拈了枚霜降金橘,在指间滴溜溜转过一圈,眉尖轻挑,“不过想着少爷在外头,倒也没什么了。”
车一路行至府中侧门处,稳稳停住,车厢内的二人却并未起身动作。
一方狭窄天地里,周潋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些许,几次想要开口,话到了齿边,又硬生生地咽回去。
车夫候在车外,见内里并无动静,停了片刻,忍不住开口,轻声试探着问,“少爷?”
“无事!”周潋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且去一旁候着,稍待片刻。”
车外重归静寂,门头上高挑的灯笼透过车帘缝隙映进来,落在谢执眼中,瑟瑟的,像是月下一湾冷泉。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这般无话的时候,却从未像此次一样,叫周潋生出浓重的惶惑与不安来。
车内静了许久,周潋垂着眼,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正要开口,指尖却碰到一样微凉的物事。
是谢执递给他的海棠果子。
今日席间上了一碟子,色泽红绯,酸甜生津,这人格外喜欢,几乎将一盘都吃了干净。
没想到,竟留下了这么一粒。
谢执朝前又送了送,直接将海棠果子搁在了周潋掌心里。
“甜的。”他收回手指,指尖很轻地捻了捻,“不骗少爷。”
周潋的目光落在那一颗圆润饱满的海棠果子上,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地叹了声气,抬头看向谢执。
“下一回,要同我讲。”
“你知道的,”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提,眼底带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我总拗不过你。”
“什么都讲吗?”谢执屈起手指,在月白衣裾上很轻地蹭了蹭,停了片刻,才又道,“少爷肯听?”
周潋起身,替他将车帘微微掀起,半侧过头来,很难得,简直有些逾矩般地,在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不会不肯的。”
第32章 小狐狸
寒汀阁里的灯烛还亮着,谢执踏进门槛时,正瞧见阿拂站在门廊口那一盏风灯下,家雀儿似的来回踱着。
谢执看得有趣,脚步声着意落得重了些,引她瞧过来,“怎么不进屋去?”
“再等会儿,廊下的蚂蚁都该被你踩完了。”
“姑娘!”阿拂瞧见他,如蒙大赦一般,抚着胸舒了口气,“老天保佑,您可算是回来了。”
“再见不着您,阿拂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回去可就剩负荆请罪了。”
“半晌而已,”谢执进了屋内,随手将手中包裹搁去桌上,摸了个白瓷盒子掷给她,“怎么就吓成这样?”
“您还说呢,”阿拂随手接了,也顾不上瞧,只忧心忡忡道,“午前您就出去了,半日都不见踪影。”
“我心里悔得什么似的。”
“那位身边素来带着暗卫的,咱们在儋州带的人手统共就那么几个,您要真陷在那儿了……阿拂想都不敢想。”
猫听见屋里头的动静,一路小跑着哒哒过来,径直溜去谢执脚边,尾巴圈成圈儿蹭着,爱娇得很。
谢执俯身把它抱到怀里,伸手在橘色的耳尖上揉了揉,漫不经心道,“这不是回来了?”
“外头的人手跟了那么多回,都相安无事。总不见得我就这般没用。”
他说着,又抬起头,朝方才掷给阿拂的盒子扬了扬下巴,“城里采芳斋新出的胭脂香膏。”
“想着你喜欢,顺路替你带一盒。”
“当补你今日担惊受怕了。”
谢执偷溜出府,寒汀阁里却不能空着。先前二人商议之下,只得由阿拂扮作谢执的模样,假作染恙,在楼上躺了半日。
阿拂谢过,又低声问道,“所以,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那姓周的老头是去见靖王了吗?”
“不错,”谢执将猫放去榻上,自顾自去屏风后换下了外衫,淡淡道,“靖王机警得很。”
“并不肯在自家宅子里头见人,大约是想着避人耳目,就定在了城里头的四时居。”
“我在隔壁房间里偷听了半日,才要走时,反倒被他屋子外头的侍卫察觉了。”
“那可要紧?”阿拂骤然一惊,心下虽知谢执眼下能站在寒汀阁中,必然是脱身了的,却依旧忍不住悬心道,“公子同他们动手了?”
谢执摇了摇头,“儋州到底不比京城,他大约也心有懈怠,对周牍不曾提防,是以今日并未带太多精锐人手。”
“我同他们周旋片刻,寻着机会就脱身了。”
“不过,”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淡淡道,“经这一遭,往后他对周家会不会起疑心,可就难说了。”
“可怜周牍痴心妄想,还妄想着拿周家家产铺出一条登天梯来。”
“真该叫他多读几篇书,也好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谢执说着,顺带将今日自四时居三楼听来的对话同阿拂讲了个大概。
“贡缎?”阿拂惊道,“这样的主意都敢打,靖王是穷疯了么?”
“每年间的各地奉饷他还嫌不够吗?算盘还能打到内廷国库上去?”
“谁会嫌银子烧手?”谢执从桌上那堆包袱里拣了罐糖渍杨梅,往口中丢了一颗,“造反也要钱。”
“甲胄,粮饷,样样都缺不得。”
“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无富贵在前头等着,吃不饱穿不暖,谁肯跟着他去送死。”
“那公子预备如何呢?”阿拂忧心忡忡道,“这到底只是一席话,没见着真凭实据。”
“就算寻上门去,靖王也未必肯认。”
“他们话里话外,连那批贡缎的去处也不曾透露过,实在麻烦。”
“透露了也无用,”谢执倚在案前,随手松了发髻,“这一回打草惊蛇,依着靖王的性子,定然要将贡缎转移去更安全的所在。”
“即便我们去搜,怕也搜不出什么。”
“那岂不是白费了工夫?”阿拂忧虑道,“况且经了这回,靖王心生警惕,还肯再拿这批贡缎做文章吗?”
“他舍不得丢开手的,”谢执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没了这批贡缎,这一批银子还不知在何处呢?”
“便是他等得,他手底下的人也等不得。”
“夜长梦多,他不敢拖得太久。”
“叫他们继续盯着周牍的动作,多留些心。这人不是能沉得住气的,要不了多久,总会露出马脚来。”
“是。”阿拂应下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周少爷那边还要查吗?”
“还有那个周牍的外室,他们似乎寻出了点眉目,可还要继续?”
谢执顿了一瞬,片刻后,垂下眼道,“查。”
“今日席间,我瞧周潋对靖王的态度十分微妙,不像是同周牍一条心的。”
阿拂撇了撇嘴,“他那傻子爹猪油蒙了心,才想拖着一家子去送死。”
“他愿意,旁人可不见得愿意。呆子少爷好歹是读过书的,这点只怕要比那老头子拎得清。”
“你看得倒准,”谢执抬了抬眼,嘴角微挑,“如此最好,即便来日里他不肯出手帮我们,总也不见得坏事。”
“应付周牍同靖王够麻烦了,若再多一个,这活儿可真干不下去了。”
阿拂眨了眨眼,忽而促狭道,“公子若真想叫周少爷出手相助,那还不简单?”
“左右他现在一颗心全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略施点儿那什么美人计,他焉有不应允的道理?”
“况且公子是拉他出火坑,行的是善举。来日他真明白过来,只怕感激公子都来不及呢。”
谢执捏了枚杏仁掷她,“一日日就只有这些鬼点子。”
“有这工夫不如去做份点心吃。”
“哪里还用得着阿拂做,”阿拂伶俐地躲过去,指着桌上的什锦包袱笑道,“公子自己就带回来了。”
“枉我后半晌担心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可算想明白了。”
“公子定是同周少爷闲逛去了,这才玩得连回来的时辰都忘了。”
她轻‘啧’了一声,打趣谢执道,“公子还说旁人贪玩呢。”
“自己还不是一样。说着溜出府去查靖王,看看这一堆,”她拿指尖点点桌上包袱里的蜜饯点心,挑了挑眉道,“阿拂竟不知,这靖王出去谈事,还有闲心逛点心铺子。”
谢执抱了猫窝在榻上,低着头,也不应她,停了会儿,才淡淡道,“有人付账的便宜,作什么不占一回?”
“左右周家这些家业往后也留不住,与其全落到靖王手上,不如旁人先花些的好。”
“公子总归都是有理的,旁人哪里说的过。”阿拂吐了吐舌,上前去将一干吃食包袱都收拾整理好,堆进了攒盒里。
“说起来,今日那呆子少爷可曾察觉出什么?”阿拂想到此处,微微皱眉,“公子同他一道那样久,可别露了什么马脚才好。”
察觉了吗?
谢执回想起车厢里周潋的语气表现,眼睛微微眯起,同从前猫窝在芭蕉底下使坏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人又不是真傻的,自然能察觉出不妥来。
青石巷里,那侍卫出现时,他躲去周潋身后的举止未尝没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明明有别法可选,他却偏想试试,试试这人对靖王的真正态度,试试这人肯做到怎样的地步。
或许,还想试一试,眼前这一颗真心,究竟有几分重。
“公子?”阿拂察觉到他出神,轻声唤道。
“他那处暂时还好,”谢执侧了侧身,眉尖轻挑,“暂时还出不了什么岔子。”
“方才说的事情交代人查下去。另外,尽量多拨些人手来,早点查出那批贡缎的下落。”
“查出后,也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那些凭证账册还藏在周府之中,一日寻不出来,靖王谋逆的罪名就一日不能盖棺定论。”
阿拂应着,免不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要查多久才有个消息。”
“原还想着,今年能回老宅子里过年呢。”
“堂少夫人先前都不知写信催了您许多回,今年若再不回去,那墙根底下埋着的木兰酿,只怕一瓮都没得剩了。”
木兰酿,以木兰花瓣为引,佐以落雪青稞谷,醇泥封于地下,三年方启。其味甘洌而清,如饮醴泉。
“等不了那样久,”谢执微微摇了摇头,“靖王贪得无厌,只一批贡缎哪里够他的胃口。”
“他得着了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周家往后有的是要出血的时候。把柄多了,随便抓一个来,就足够他受了。”
话毕,他抱着膝上的猫团子,懒懒地站起身来,案上烛火憧憧,细影纤纤,映在壁上,很轻地颤了颤。
“耐心些,等着便是。”
“对了,”谢执在内室门侧停住了步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朝阿拂交代道,“那件外衫,”
“洗熨干净了,就送回空雨阁罢。”
他说着,歪了歪头,蓦地轻笑一声,补了一句道,“送去前,记得拿香好好熏了。”
“就用我素日里常使的那一味,别弄错了。”
空雨阁里,擅自做主出借衣衫的清松小哥对着自家将将归来的少爷,正在兴致勃勃地邀功。
“阿拂姑娘本来不肯讲,后来还是小的打探许久,她才肯透了口风出来。”
清松面上喜孜孜的,故作神秘地低声道,“她说,是谢姑娘使唤她来借的。”
“谢姑娘自觉同您相识甚久,自身又没什么好物能相赠予您,思来想去,就想替您做件衣裳。”
“她此番避着人来借,也是为了照着好比量您的身形,叫您穿着更舒服些。”
周潋:“……她亲口这么对你说的?”
“可不是嘛,”清松拍着胸脯打包票,“还特意交代了小的,说先别同您说,等来日谢姑娘做好了送来,好叫您开心一回的。”
周潋瞥了这傻子一眼,一言难尽道,“那你怎么现下就同我说了?”
清松嘿嘿一笑,“瞧您说的,小的又不傻,这谁是顶头的主子,难不成还分不清?”
“就算瞒了谁,小的也不能瞒了您啊。”
“再说,”他挤眉弄眼道,“您同谢姑娘……咳,那一份情谊摆在那儿,现在知道了,还能多高兴些日子呢。”
“你倒有心,”周潋咬着牙道,“还能想得这般周全。”
“小的也是一心为了少爷不是,”清松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过回头,谢姑娘那处,您可要装得像些,别露了馅。”
“要不叫阿拂姑娘知道了小的大嘴巴,只怕今后,寒汀阁里头的消息就更难探出来了。”
周潋忍不住站在廊下思考了一瞬,同样都是做下人的,怎么寒汀阁里头那小丫头直有八百个心眼子,自己身边这个倒成了活生生的实心萝卜。
他想着,眼前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青石巷里,谢执倚在自己怀中时,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
带着笑,一副得逞的狐狸样。
鬼灵精的小狐狸。
秋日渐渐深了,梧桐花落尽,不知不觉间,周潋在儋州已经呆了月余。
自那次四时居会面过后,周牍又派人来寻过周潋两回。
一次是靖王府中赏花时宴,叫门房递了两张请帖过来,城中有些体面的大户,尽皆受了邀约。
另一次则是王府私宴,似乎是靖王身边的某位姬妾过生辰,这却不是人人有份可去的,帖子也较头一回的更精巧些,周牍拿着时,面上喜色都比先前浓了几分。
周潋一次都没去,送上门的帖子不收,只推说身体不适,再多的也懒得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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