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展开两只前脚,屁股微微往后,意图铆足力气,作势就要扑死汉子。
眼看满头大汗的猎户力不能敌,千钧一发之际,林子里发出了一声惨烈哀嚎,惊动起一群林鸟。
“没事吧。”
惊出一身冷汗的猎户抬眼看见蓄力的熊瞎子非但没有再攻击他,反而四脚朝地步伐凌乱的逃窜而去,他惊讶的同时重重喘了口气,看向了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年轻小子。
来者不输他的个头,但却顶着一张年轻得只有十七八的脸,目光之中毫无惧色。
长久不曾说话的猎户,虎口脱险看着恩人也难得开口,他声音沙哑:“没事,多谢了。”
曹闻回头见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汉子,肩膀上的衣服已经被熊瞎子抓了一块去,隐隐还有些血迹,可见方才多凶险。
既是没事,大家都松气,他摆了摆手。
“你怎把它赶走的?”
猎户诧异,他怎么都把那熊瞎子撵不走,这少年郎过来倒一下子把熊瞎子吓跑了。
曹闻闻言摊开手,空气里顿时一股酸涩的橘子味,那两个青涩尚未成熟的橘子被他捏了个稀巴烂。
刚才就是趁着熊瞎子想攻击人时弄它眼睛里的。
熊瞎子对气味敏感,眼睛又是脆弱的器官,受了惊自然就跑了。
满脸胡子的汉子深看了曹闻一眼,没想到这小子还很有些胆识。
他矮身把地上两只野鸡给捡了起来。
“这熊瞎子机灵,见着我设了陷阱捕抓猎物,后头专门来守我陷阱,好几次猎物都给顺走了。”
今天恰好撞见了他,竟然还尾随想着又来抢。
虽是深山之中捕猎会比外围的山林容易一些,可猎物也不是山里的野菜,发现了就能挖走,猎物长了腿可不容易弄到。
好不易猎捕点山鸡山猪的都叫熊瞎子弄了去,那猎户还吃喝什么。
这回撞见这熊瞎子,猎户自然也没好脾气。
两人浅短的交谈了几句,猎户领着曹闻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虽说他常年居于深山之中靠打猎为生,与人打交道并不多,话也少。
但是今天要不是曹闻救了他,指不准就要丧命在熊瞎子手下,请人到住处吃口水总是应该的。
曹闻对山里不熟,想着去这猎户家坐一屁股也没什么,正好了解一二深山的地势。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见着了一片开阔向阳处竟然有一间木屋。
曹闻见木屋不大,比他们家的茅草屋还小上一半,但是却用结实的木头圈了个牢实的院子。
猎户开门进去,反手就抱起一根重木把大门给死死的栓上,以防止在屋里不注意有野兽溜进来。
正当曹闻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时,猎户倒了一碗温水来。
不单如此,还有用瓦盆装的一盆子撕开成大碎块的肉,鸡肉猪肉混杂在一块儿。
这些肉食都是猎捕的山货卖相实在太差不好拿去出手的,一个人在山里也没人帮着料理起居吃用,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许是出门的时候瓦盆放在锅里温着,灶膛里有炭火,这当儿直接拿出来也是热的。
“晌午了,吃点儿。”
曹闻闻着纯粹的肉香味,顿时满腔躯骸都是饿意,头一次对一样东西馋成这样。
接过水碗,都是大老爷们儿也没客气。
他拿筷子夹了一块肉进嘴里,早上出门滴水未沾,又去镇上逛了一趟还上了山,如今早就饿的不成样了。
肉做的简单,直接剁成肉块儿撒了盐煮熟的,大块大块的实在扎实。
一口下去就只尝到丝丝咸味儿,没有加任何料子提味,有股子肉本质的腥臊。
不过于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能吃上一口肉已经是难得的珍馐了。
“你来山里打猎?”
两人沉默着就着水吃了大半瓦盆肉,肚子里有些饱足了猎户才开口问道。
“转转,看看哪里能寻活路。”
曹闻实话实说,又侃了一句:“还是打猎强,拿盆吃肉。”
猎户摇摇头:“拿命换的,吃了上顿不晓得还有没有福吃下顿。”
曹闻知道这个道理,佃户不容易,猎户也不好混。
“你想做猎户?”
曹闻扬起眉:“我能么?”
猎户直言:“你身手不错,胆子也大,是能干猎户的料子。”
“只不过猎户也不是人走投无路说干就能干的。”
他叼着一块连骨肉忽而站起身,前去木墙前,一把拉开了墙上挂着的一张帘子。
顿时帘子后头的家伙都显露了出来,什么长刀,镰子斧头,弓箭,捕兽夹.......
铁器在屋里泛着冰冷的银光,宣誓着他们的价值。
“没有点家伙,赤手空拳是猎不到东西的。”
“我以前也在山下种地,是把地卖了才置买的家伙什。”
而今朝廷管着盐铁,一把镰刀就要百文之数,许多佃户连生产工具都买不起。
好些人家锄头还是用石头做的,一个铁制工具在穷苦人家里能传三代用。
曹闻知道猎户说的是实诚话,就算是自身条件达标,忍得了深山老林里的孤独,可这些猎捕工具的价格已经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哪里是寻寻常常的人能置办上的。
猎户看着曹闻没说话,又交心了两句:“这些家伙也不尽都是我自己置办的,还有不少是我师父留下来的。”
“今天你救了我的命,要是你想做猎户这行当,我能让你当我徒弟。”
曹闻扬起眉毛,今天出去寻事情做,处处遭碰壁,眼下还是头一条出路。
然则他还尚且未置可否,猎户又问道:“你成亲没?”
听到这话,曹闻想起家里那个不会说话但很温柔贤惠的人,明睿的目光忽然就闪了一下。
他有点尴尬道:“成了吧。”
猎户诧异的看了曹闻一眼,瞧人若有所思的样子,答复得也有些模棱两可,估摸是对婚事不太满意。
不过他并不喜欢过问别人的家事,就事论事道: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成亲了就不多合适做猎户,干这行落家的日子可不多。”
“你年纪不大,想来也是才成亲不久,舍得下媳妇儿?”
曹闻吐了口浊气,也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
他还想给躲着呢。
但猎户说的也不错,干这个大多数时间住在山里,他和许多盐还是新婚,总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家里料理那些田地,应付地主大户自己躲到山里吧。
想逃避是人的本性,可担起责任却是一个男人应当做的。
“这事儿我还得好好考虑考虑。”
“家里是佃户,依附着地主过日子,东家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主儿,眼下我……”
曹闻顿了一下,还是说道:“成亲了,想再谋点出路。”
他把今日前去镇上寻工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二,道:“大哥可晓得甚么营生路子?”
“佃户确实不易,镇上乃至府城用工几乎都不会招揽佃户人家,即便是要,工钱也折半低廉许多。低于寻常工人也就罢了,只怕是遇上黑心的商户还扣着不结工钱。”
昔时猎户在村里也常见这些事儿,佃户拿不到工钱告官,商户早在衙门做了打点,佃户败了官司不说,还叫原本的东家晓得了在外寻工的事情,竟也不愿在租地给这人家。
他了然了曹闻的难处,也诚心道:“山里也有些出路,除却猎捕,也能采寻些山货,自用拿去集市卖都行。倒是不必如猎户一般一直守在山林中。”
“不过好的山货也不好找,深山野林自不必说,多是悬崖峭壁,也是豁命谋生计。”
“山货?都是些什么?”
“像是什么枸杞,草药,山林野菜野果,不同时节生不同的。虽能有些进项,但也苦。”
曹闻了然道:“这有什么,在地主底下何曾又不是如此谋生。”
猎户点头:“好说,我出门设陷阱猎捕要走不少地方,若是有见可寻的山货,支应你一声,你自行前去取。”
曹闻心里愉悦,举起手里的碗:“以水代酒,谢了!”
猎户也笑了笑,端起碗和曹闻碰了一下:“别急着谢我,我只同你说哪里有山货,多是险要之地,凡事还得看你自己。”
曹闻笑道: “这比采好送我强的多。”
午后,林子里少见光,天气凉爽。
没到最热的三伏天,山里头都不必午睡。
既然是定了主意有事情干,曹闻也没歇息,下午就去寻山货了。
一则是都上山来了,不能白浪费一趟;二来停着晚饭就又没什么着落。
吃饱了有力气干,猎户借给了他一个背篓,里面装着一捆长麻绳,方便下崖爬树。
另外还有一把长镰刀,用来防身和开路。
猎户给他指了东边的方向,那头有个小顶山,生的有些野樱桃树。
前段时间樱桃成熟的时候有很多山禽过去吃樱桃,他在那头设陷阱还收获不小。
只是他去的次数多了,山禽放聪明都不敢朝那头走了。
现在月份迟,市面上的樱桃差不多都罢了市,深山里头气温低,时节比山底下晚一些,运气好的话还能摘点晚季樱桃。
拿去镇子上叫卖许比正当市的时候好卖一二。
好多东西就是一早一晚值钱,满市都是的时候反倒是叫不起价来了。
两人出了门就各走一方,曹闻手里有了刀心里也更踏实了些。
从到小腿肚子的山草丛里穿过,他一边走一边挥着手里的镰刀,生生给开了一条小路出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找到猎户所说的地方。
这片儿比旁处高一些,更向阳一点,走过来都能看到午后的太阳了。
曹闻来不及抓一把被蚊虫叮咬的发痒的小腿,先仰着脖子去看猎户嘴里的野樱桃树。
杂乱的树木中,确有几颗枝干舒展的很开的樱桃树。
都端午了,樱桃确实差不多罢市,地上一层成熟后落下的樱桃,而今都腐烂成泥了,密密麻麻的都是些裸露的果核儿。
倒是证明这头的樱桃树今年确实结了不少果子。
但树上可见的果子已经很少了,零零星星的藏在叶子下。
曹闻盘算着若是仔细着摘,怎么也还能有几斤。
他连忙放下背篓,把镰刀结实别在腰带子上,从背篓里取了一张跟荷叶有些像的山芋叶子便上了树。
野樱桃个头很小,约莫只有小指头尖那么一点,口感微酸涩,摘上十多颗才一小捧。
曹闻的工具又不多,芋叶装个半满他又从树上下来放进铺垫好了芭蕉叶的背篓里,又再次爬到树上去,如此周而复始的摘着樱桃。
上蹿下跳间,倒是有些像只矫健的猴子。
山林静谧,鸟兽啄食,时间倒是也过得快.......
许多盐从祭祀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云霞漫天。
他拖着酸痛疲乏的身体一步步往家里走,身体虚弱的有点冒冷汗。
今儿搬拿东西最累了的活儿都往他身上安排也就罢了,中午佃户有的一顿祭祀饭也被活儿拖着没能吃上。
他怎么会不晓得是因为曹闻得罪了东家,晓得他现在是曹家人,这是特意让他坐冷板凳吃排头。
许多盐虽然不至于往心里去,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又给主家置气的份儿,没有挨打已经是好运气了。
只不过受此对待,他也不是石头做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郁。
好在是今儿的祭祀总算是过去了。
他加快着些步子。
到家时,篱笆门从外面扣着,那人伤着竟是还出门了。
许多盐打开门,往着家里田地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却是并没有瞧见人影。
他倒是没担心,毕竟人长了两条腿,且都是已经成亲的人了,又不是小娃子,难道天黑还不知自己回家不成。
当然不回来最好。
想到此处,许多盐预备把饭做上,待会儿人要回来就一道吃饭。
他先去了灶下,抓起一把有点扎人的干杉树叶点燃了塞进灶膛里,升起火后才往锅里添水。
米缸在碗柜下头,被一张旧麻布给盖的很严实。
他蹲下身去搬出来,打开盖子,缸里黑黢黢一片。
许多盐叹了口气,缸里的米已经见底了,匀着至多再吃个两三顿。
来到曹家这些日子,虽然曹闻没有在家里,但是他却从不曾大肆食用家里的粮食。
一天里他只吃一顿稀粥,虽然反感来到这个家里,但却不曾胡乱损坏这里的东西,他穷惯了,知道一米一线的不易。
可米本就不多,再节省着吃也有吃干净的一天。
这接下来的日子,也不晓得该怎么过。
他抓了一小把米到瓢里,简单的洗净下了锅,忧心忡忡的去灶下烧火。
锅里飘出米的清香时,外头的天也已经暗下来了。
天色未曾暗尽,家里舍不得点烛火。
许多盐在灶下静静的坐着,火光映照在因为疲倦而犯困的脸上。
他一会儿想着锅里的米,一会儿想着明日要做的农活儿,还想着怎么防备那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但想的最多的还是他身体孱弱常有病痛伴随左右,如今独自在家中的娘......
来了曹家以后,他一直想寻着时间去看看他娘,前段日子曹闻不在家的时候,他做完活儿夜里赶着来回去看了她娘两回。
这朝曹闻回来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常去看她。
夜色之中的小院儿安静的能听见灶里火熊熊燃烧的声音,瘦弱的背影在土墙上轻轻摇晃,孤寂的好像一盏在风里摇曳的灯,风一来随时能吹灭一般。
许多盐忽然身体颤抖了一下,恍然惊醒过来。
他眯着眼看了一眼灶膛,膛里的柴都几欲燃尽,自己竟然坐在这儿不知不觉就给睡着了。
眼下可还不到睡的时候,他强撑着腿站了起来,发现天已经很暗成了一块黑纱。
方才一直有迎面的火光,明晃晃的烤在脸上还不曾察觉到天黑。
许多盐闻到锅里的粥米清香,前去用锅铲搅了一下粥。
米已经煮烂的差不多了,待着起锅前丢一点青菜叶子进去,味道会更好一些。
然而都这个时辰了,该回来吃饭了的人却还没有音信。
许多盐不由得到灶房门口去望了望,一眼望出去回家的羊肠小道上都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凝着眉头,有些不耐。
那人还伤着,这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想必这家当也没条件出去鬼混,倘使因为有事出去身体发虚倒在了路上谁会管。
他其实也并不想管,可如此耽搁着他都吃不上饭。
越想越不是个事儿,许多盐把灶膛里的火埋了埋,出了小院儿去外头寻看。
“这不是曹闻家的哑巴吗,可吃过了?”
许多盐刚上小道上就碰见了个担着粪的老汉,见着他打了声招呼。
他摇了摇头,用哑语问老汉看见曹闻没。
比划了好一会儿,老头儿也不应话,就一直看着他,许多盐猜出老汉压根儿就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许多盐无奈,索性放弃了询问,正要走时,老汉大抵是以为他说完了,道:“曹闻呢?”
他见状连忙挥手说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汉见他的样子,总算是明白了一点:“还没回来啊?”
许多盐赶紧点了点头。
“呀!我今儿在公山上见着他了,瞧他空着双手,还嘱咐他别往深山里去。不会是还没下山来吧!”
听到深山二字,许多盐心里的弦顿时也绷了起来。
“哎呀,这年轻小子,就是不晓得长短!”
“当初孙家那小子就是不信话,饿得不行了往深山里闯,一去就再没回来,人找到的时候骨头上都没肉了。这曹闻可别也是遭这罪过!”
老汉止不住的拿着成年往事念叨,许多盐拧着眉头,这死小子没事上山去做什么!
“欸,哑巴!你往哪里去!”
老汉看着突然折身大步而去的人,才意识到自己絮絮叨叨说错了话,连忙喊了两声却没把人叫住,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这么晚了,你可别一个人去山里寻他啊!”
谁要去寻他,死山里他比谁都痛快!
许多盐回到家,插着腰在院子里立了会儿。
他心中骂咧,受伤了不老实焊在床上四处跑什么。
既得了消息,不寻又说不过去。
只怕人遇上熊瞎子真把肉都舔走了,那小子就是该死也不当死这么受罪。
许多盐到底还是拿了两根结实的柴棒,拨开灶炭准备给点燃了去曹闻的伯父家通知他一声,是出去找人还是如何,他伯父自有定夺。
点燃火把他把家里那把砍柴的破镰刀别在身上就往外赶。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刚到篱笆门前,一道有些直楞的声音就从头顶落了下来。
许多盐抬眸,夜色里走来了个才熟悉没多久的身影,逐渐靠近在火光中明晰了年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