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住了步子,愣了楞,但潜意识紧起的肩膀却松了下来。
“哎呀,曹闻你咋才回来,刚才你媳妇儿急着寻你呢!”
老汉担着粪过来,气喘吁吁道:“就是怕你还在山上没下来,吓死个人。”
曹闻看了许多盐一眼,转而又看向老汉:“劳心了王大爷,我就是在路上遇见两个乡民多唠嗑了几句这才回来迟了。”
“没事,安心回来就好。不过以后还是跟屋里人说一声去哪儿了嘛,这天黑了一个姑娘家在家里也害怕不是。”
老汉叨咕了几句才折过身:“我担着一担子粪臭着咧,就不多跟你们俩说了。”
“好,您慢着走。劳心了!”
目送着老汉走远两人才回过头来,夜风徐徐,吹的袖口张大,许多盐手里的火把被风肆意的拉扯着。
曹闻看着清瘦的人,在夜风火影下好生柔弱。
他心里一动,就不该这么晚回来让人家担惊受怕,张口正想安慰许多盐一句,话还没出嘴,许多盐便一个折身用后背对着他大步回了屋里。
他摸了摸鼻尖,还气着呢?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回了院子。
进了灶屋曹闻一边偷偷看着许多盐,一边把背篓放下来。
许多盐把手里的火把用冷灰给掩灭,舍得白糟蹋了木头,再转头目光落在了曹闻装着东西的背篓上。
这背篓一瞧就不是他们家里的。
他指了指背篓,问是哪里来的。
“山里的猎户借给我的,过些时候我再给他送回去。”
曹闻见人总算又搭理他了,连忙弯着腰,将把背篓掩盖的很好的芭蕉叶给掀开。
许多盐正想扫一眼里头装的是什么,忽然两个捆的很扎实的青绿粽子就递了过来。
被捏住了草绳头的粽子在男人的手掌下轻轻的晃动了几下,显得沉甸甸的格外诱人。
许多盐看着粽子微微有些失神。
帮着忙了跑了一天,最后竟然差点忘记了今儿是欢庆的过节日子。
“拿着啊。”
曹闻道:“我回来的时候用野樱桃跟村户换的,等着出锅就回来晚了一些。”
他把手伸长了些塞过去:“趁热吃吧。”
粽子确实还是热的,入了手心还有一股温热。
许多盐楞楞的看着粽子,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吃过了,依稀记得还是小时候他爹在世的时候吃过。
曹闻见她拿下了人却还怔怔的,闹得他也还挺不好意思,他赶忙借着拿沥米的筲箕而背过了身。
今天采了一下午的野樱桃,腾出来竟然也有一大筲箕,估摸着能有七八斤。
要不是拿了一些去换粽子,还会再多一些。
许多盐看着曹闻忙碌回过神来,把粽子放下,帮着他一起腾装樱桃。
让他惊讶的不止是这人去了一日山上就带了这么多野樱桃回来,更让他震惊的是樱桃下头放了好几层的芋叶,揭开来竟然还有两只花羽山鸡!
鸡已经死了多时,静静的躺在背篓底上,被这么一遮盖完全瞧不出来。
他诧异的看着曹闻,想知道这两只野鸡的来历。
“这是猎户送的。”
曹闻其实并不想说他今天去了深山里惹人担忧,可是若不交待清楚东西怎么来的,只怕是更让人心里不安。
为此就把今天在山里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二。
许多盐听的轻屏住了呼吸,他连忙比着手势问曹闻在哪处公山上碰见的熊瞎子,又在山里待了那么久,有没有再碰见什么野兽。
动作过□□速,曹闻一脸懵的看着不断变换的手势。
虽说不能逐一动作知道她的意思,但见着她紧蹙着的眉头和因为着急而微微张开的嘴,曹闻也大概能晓得她主要说的是什么。
见着有个人能这么关切他的死活,曹闻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缓声道:“我没事。”
见曹闻满脸动容,许多盐有点尴尬的慢慢放下了手,他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不过这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敢进深山不说,还敢跟熊瞎子斗,寻常人别说是前去救人了,就是听到当闲话说聊出来只怕也要惊的后背发凉。
他也不晓得曹闻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说知道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才这么冒险的。
曹闻把两只山鸡提出来:“猎户说死货不好卖,要是再隔夜了就更难出手了,这天才黑也算不得太晚,我快着步子去镇上看能不能今晚卖出去。”
说着他把肥的那只重新装回了背篓里,转而把瘦的那只给了许多盐:“这只你烧点热水去了毛,今晚吃。”
许多盐闻言推拒,让曹闻把两只都带去卖,又指了指粽子,意思是已经有吃的了。
曹闻却道:“好歹今天也是过节,应当开开荤。”
“就这么定了,我得赶着过去,晚了镇上就没人了。”
许多盐抿着唇,刹那功夫曹闻就背着背篓出去了。
看着人又消失在了夜色里,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了手里的鸡,手指紧了紧。
曹闻趁着夜色大步到了镇子上,镇里沿街都有烛火灯笼,街市上尚且亮堂。
许是过节的缘由,天色暗了也还挺热闹。
虽是才来过不久,但早晚镇上的景色全然不同。
可曹闻却没什么心思观览,趁着人未散尽,他赶紧扯着嗓子喊:“山鸡,才打的山鸡!”
他喊的随意,依旧快着步子往前走。
虽说过节可能会有人买点山味,这个时辰早的都已经吃过夜饭了,没吃的也正在烧饭,都在做饭了怎会没备好菜,哪里还会买山鸡。
他想的是直接去酒楼食肆,看看那头的后厨收不收。
果不其然,街市上的人就没有理睬他的。
曹闻直接寻到一间酒楼,他从后门探进头去:“要不要山鸡?”
“不要不要!忙着咧,去别家问去。”
食肆后厨里厨子伙计厨娘的都各自忙着事儿,正当是饭点上,没人得空搭理他。
一个带着方帽的中年男人看都没看曹闻一眼,听到声音就径直摆手撵人。
曹闻拎着山鸡,又换了家食肆。
这食肆倒是清净的多,前堂里没有两桌人。
掌柜的正背着手盯着后厨,听到曹闻的声音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挤兑倒: “山鸡?我这食肆里拢共都没两个客,谁还来吃比寻常鸡贵一半的山鸡?”
曹闻正想再推销一下,掌柜的先堵住他的话头:“拿走,用不上。”
出来食肆,曹闻看着手里的山鸡。
这猎捕不易,将山货出手换成钱好似也一样不易。
他拎着山鸡继续沿街叫卖,眼睛搜寻着可能成为买主的人。
“欸,那小伙子,你那山货怎么卖?”
曹闻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沿街有个袖子挽的老高的汉子,正站在一间叫流间酒肆的门口喊住了他。
“实诚买,便宜卖!”
曹闻连忙把山鸡提了过去。
汉子翻看了一下鸡的羽毛,油亮水滑,倒是如假包换的山鸡。
“你这也不算肥啊,也就一两斤的模样,去毛不剩多少了。”
“山鸡就是瘦的才香,随意炒炒,下酒再好不过了。”
汉子抬起头看着曹闻:“炒?”
曹闻顿了一下,恍然想起而今铁锅尚未普及,菜样多是炖煮烤,一时间还给说顺口了。
“就是烤着吃,撒点香料。”
汉子笑了一声:“你倒是懂行。不过这鸡我是买来让内人煨汤吃的。”
话毕,他拎着鸡从酒肆后门进去,顺起一把秤称了称。
“一斤四两,确也没估错。”
曹闻很上道:“便算大哥一斤,贺个节。”
汉子挑起眉:“那按四十文的价算?”
走地鸡二十多文一斤不等,山鸡多是有价无市,价格得翻倍,四十文算低价了。
这男人当真有点贪了,不过曹闻是诚心要卖,前头也没少碰霉头,便没和人争论价格,豪爽道:“就按四十。”
汉子显而易见的愉悦起来:“等着,我给你拿钱。”
空当功夫里,曹闻看着院子里堆着的大缸子,一股酒酿味道浓郁在院子,爱酒的人嗅着好闻的很。
汉子数着一吊钱过来:“你点点看,四十文。”
曹闻收下,没如何数,转而道:“大哥酒肆可卖樱桃酒?”
“别看我这酒肆小,酒的样数可多。这镇子上谁不晓得我们家的果酒,怎的,要来点儿?”
“我喝的少,就是问一声您这儿酿不酿樱桃酒。”
曹闻道:“我那儿有些野樱桃,才从山里摘的,您这儿酿酒用得上我给送过来。”
“这当儿樱桃都罢市了,山上倒是还能寻见一二。”汉子嘀咕了两句,随后道:“你带过来我瞧瞧吧,正好前两日李乡绅娘子做宴邀女眷要些甜果酒,酒肆里的樱桃酒不多了。”
曹闻原本就没计划能把那些野樱桃拿出来叫卖卖出去,樱桃太容易损坏了,现在天气又大,带出来走街串巷的要不得半日就都得坏。
若是能寻到有人收就是最好的,卖不出去也便只有自去了核儿,阴干以后好保存,到时候拿去果点铺子里碰碰运气。
果然让些利出去,与人好说谈以后卖旁的东西也更好出手些。
“成,明儿我赶早就同大哥送来。”
卖了鸡后曹闻赶着回了家,这当头在地里熬着做活儿的都已经嫌夜色深回家了,一路上都寂静的很。
方才到自家篱笆院儿,在夜风之中隐隐就能嗅到肉香气儿了。
他快着步子进去,许多盐当真依言把鸡炖进了陶锅里。
曹闻虽是白日肉吃了饱足一顿,但忙碌了一下午,到这时辰也饿了。
他进灶房就忍不住上前揭开了锅盖,雾气浓浓而起,随之带起的还有浓郁的香味。
整炖的山鸡在水里沸腾,虽然没有什么别的佐料合炖在一起,可山鸡的香味已经很足了,确实比自养的走地鸡还要强些。
一锅吃食,顿时让人心里也格外的满足。
许多盐正在灶下打理山鸡毛。
他把齐整完好的羽毛一根根的整理出来,数量少可以做毽子,多了可以做成鸡毛掸子。
总之这些不常能有的东西,对佃户来说都是格外的珍贵。
到时候拿去集市卖,赚取三五个铜板那也是烛火钱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回来的人,本想问上一句山鸡有没有卖出去,但是见人空着手心情不错的样子想来也是已经出手。
于是便依旧不动声色的坐在灶下。
曹闻见许多盐都不搭理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便自主动道:“山鸡卖了四十文,是卖给的酒肆,让明日把野樱桃也送去,酒肆里要用来酿酒。”
“这些钱……”
许多盐安静的听着他说去集市的情况,虽什么都没说,却是听的认真,平平淡淡的琐碎竟让人觉得心里怪安稳的。
半晌没听到人继续说下去,许多盐疑惑仰头,就见着人把卖山鸡的钱朝他递了过来。
看着钱他楞了一下。
曹闻记得以前训练他的教官曾在闲暇的时候给他埋怨过一句,结婚以后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工资卡。
他由此推断出结婚人士钱都是要交给老婆管的,虽然教官不太情愿的样子,但规矩就是这样。
“钱你收着吧。”
许多盐眨了眨眸子,这人是不是傻子,竟然想着把钱交给他保管。
看着许多盐不接,曹闻道:“家里的用度开销都要用钱,你拿着缺什么就置办,我不会多嘴。”
许多盐听这话里的实诚,让他原本狐疑的心变得有些不确幸。
‘你保管就好,我一个弱女子不好管钱。’
曹闻看着许多盐的手势,不太明白,但没伸手也便知道她是不收。
没等他再开口,许多盐把鸡毛端去放好,躲避似的指着锅里。
‘饭好了,吃饭吧。’
他一直在灶下闻着山鸡的香味,吃一顿饱饭都懒得,更别说吃肉,他是真的很饿了。
曹闻看了一眼手里没人要的铜板,紧着眉头,她为什么不要?
是嫌少么?
应该是,这点钱也确实没什么好保管的。
他有点灰心,不过立马又调整过来情绪,以后一定得努力多挣点钱!
两人一起布了碗筷,今晚吃饭的太迟,外头已经黑尽了。
许多盐走到堂屋门前,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外头没人后才把门关好,点上了烛火。
也不怪吃点好东西跟防贼一样,这么晚了也几乎不会有人在外头晃荡。
佃户人家吃回肉食不易,就怕人多口杂的胡乱说些什么出去,到时候又平白惹些麻烦来。
许多盐回到桌子上时,劈腿坐在桌前的男人已经把两个热好的粽子都剥的光溜溜的了,齐齐整整的粽子安静的躺在了他的碗里。
“呃?”
许多盐指着自己碗里的两个粽子,发出了短促的疑惑音。
曹闻道:“我不爱吃那个,而且本来就是给你带回来的。”
理所当然的话让许多盐眉头轻微一紧,他心里有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过。
他抬了抬手,正不知该说点什么时。
就见着曹闻空出的手转而投向了山鸡。
两只算不得肥的鸡腿一下子就被他拧了下来,随后美滋滋的全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许多盐把微有触动的目光尴尬的落回了自己身前......好吧,人家说的也是实诚话,不爱吃粽子爱吃的是鸡腿。
思绪未敛,装着鸡腿的碗却突然推到了身前。
“你多吃点肉,太瘦了。”
曹闻笑眯眯的着看着瘦弱的姑娘,很想感受一下投喂的快乐。
“快吃吧。”
许多盐:……
他眸光扫过眼前的人,嘴角微扬,眼尾带笑。
他轻提了口气。
这小子想干嘛!
把鸡腿给他竟然还笑,笑就算了,还笑得还这么下流!
别以为给两个鸡腿就能搞他!
许多盐赶紧把碗推了过去,然而曹闻头都没抬好似早猜中了他的想法一样,伸手按住了碗沿:“吃吧,别总想着别人,你应当被照顾的。”
保护和照顾子民,曾经是曹闻根深蒂固的人生信条。
然而当他没有价值凄清的躺在疗养院时,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普通人,只不过是联盟一直在给他们洗脑罢了。
不过现下他觉得许多盐是应该被照顾和保护的,所以吃饭让人家多吃一点也不过分吧。
许多盐怔了一下,他没有从眼前的人身上看到一丝不轨之心,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像个自私的小人。
当初曹闻带着媒人和他那跟地痞流氓一样的表哥上门提亲时,两人沆瀣一气逼着他嫁过来,威胁若是不嫁过就寻人生事。
他是愤恨厌恶这人和他表哥的。
自然他也恨这世道,让人不得不低头。
来之前,其实他早做了些心理准备,想着少不得和这人有些恶斗。
不论活得多难,为了他娘,他都要喘息着一口气活下去。
然而当他绷紧打起了所有精神应对时,却发觉这人和那日来提亲和迎亲时判若两人,心眼儿好似并不坏,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傻。
许多盐也不敢贸下定论,毕竟两人相处了解甚少,许他的良善不过是装的;
又或许他那表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与他一起时总教些不正当的,他年纪小些难免跟着学坏。
现下没有和他表哥在一道,自也端正不少。
许多盐想,不管如何,要是他不使坏,两人倒也相安无事的过着,他定然会为了这个所谓的家尽心竭力。
若是他不安分,他可不是什么任人肆意宰割的软弱小姑娘,也决计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他看了一眼咬着鸡头吃的津津有味的曹闻,松开了手,没再继续拉扯。
两人都沉默着享用了难得的一顿吃食。
饭后,两人都吃的挺饱的,于农户人家来说,吃饱饭已经是十分满足的事情,同过年差不多。
满足之余,瞧着深深夜色,曹闻搓了搓了搓手。
常言道饱暖思□□,这一入夜,心眼儿又不得不烦恼的活络起来。
曹闻微微伸长了脖子,偷瞄了一眼灶房前系着围襟挽着袖子正在认真洗碗的人。
话说今晚又该借什么由头了?
他咂摸着下巴,总不能又早早躺在榻子上装睡吧?
好不容易才哄好一点,再来一遍人还不得直接闹离婚啊。
曹闻拿不准主意,心里编排着一个个委婉而不失诚意的婉拒方法。
法子没想到,许多盐洗完了碗,折身要放碗筷进柜子时先扫了一眼过来,他心里猛然一跳,连忙躲到了椅子后头。
许多盐在腰间擦了下手,假装没有看见在堂屋里偷偷打量了他好几回的人。
这小子晃来晃去的一点也不老实。
还搁那儿躲躲藏藏的以为自己没看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