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盐道:“你可听清楚了,朝廷售出的不是什么良田旱地,而是荒地。他们的算盘倒是打得好,要老百姓把荒地开垦出来,自坐着收赋税。不过战后各库空虚,没有增收赋税而鼓励农桑,也算是有良心了。”
曹闻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
前些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荒废了不少土地,丰垣镇西边南边的荒地全是些锋利扎根的狼尾草,长得比人还高,土地沙石化也严重。
要开荒可是大工程,极其花费人力的活计。
鉴于之前他们买两亩田地便花费了三十多两银子,曹闻对低价两个字其实很是心动。
做生意固然是好,来银子也快,可限制也多,征收的税只会比粮产高而不会低,说到底是朝不保夕的活儿,这时代始终不如有大片土地来的安稳。
但开垦确实不是儿戏,思及总总不恰当之处,他也只得作罢。
他们没跟着起哄,知道告示内容以后默默退了出去。
这日,来了一场雨,清早上推开门整个小院儿都笼罩在了一层灰雾之中。
雨倒是不大,就是细细的下个没完没了。
昨儿半夜的时候曹闻觉得腿有点发冷,拉被子盖的时候就听见了屋外的雨声,不曾想下了大半夜起来也还有要停的意思。
他站在屋门口搓了搓手臂,秋雨夹风吹在身上还怪冷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披件外衣在身上吧。”
许多盐从灶房出来,同曹闻道:“今儿还去做生意么?”
“我看这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停得下来,不像夏雨一阵儿就去了。”
曹闻呼了口气,隐隐竟然有些白雾,天真是忽然就冷下来了:“还是照样子先清洗猪下水吧,就先不切,备菜,过了午后雨停就备菜去集市,要是不停今儿就歇息。”
左右天气凉快了,又下雨天,猪下水洗出来不会再像夏月一样坏的那么快,放上一两日也不成问题。
他搓着手,凑到许多盐跟前去,发现许多盐的手和脸都热乎乎的,他贴着人进了灶房去。
“这秋来的快,得空还得扯几匹布回来做秋衣。”
“出摊儿在风口上,夏时不觉得多凉快,这入秋了却冷的明显。”
吕菱璧道:“放心吧,扇坊的生意没接了,娘空余的时间多,有空闲同你们俩做衣服。”
许多盐笑着点了点头。
“天都大亮了,曹杨这小子今儿竟然还没有过来,掐准了下雨不去镇上做生意似的。”
三人说谈了一阵秋衣的事儿,曹闻帮吕菱璧打下手做早食,见着都快好了,却不见曹杨,不由得朝窗外看了一眼。
吕菱璧一早起来见着雨下得没完没了,估摸着要耽搁曹闻他们做生意,瞧着两人累了这么些时月都没如何休息,她索性没叫人让他们多睡会儿,自己也放慢了做饭的速度。
等着人都起来了,这才下水和面。
昨晚上家里吃的炒肉丝,送去了曹勇全家里也还剩下不少,曹闻提议今早上用剩下的肉丝和干菜做臊子面吃。
现在家里每日入账很可观,在吃这一块儿舍得用钱。
“要是不过来可就不给他留臊子面了。”
许多盐道:“阿杨已经很勤快了,雨天好睡,当是睡过了些时辰。活儿也不急,不必崔他。”
曹闻笑了一声:“你倒是挺袒护他。”
“秋来桂花开得盛,这小子还去摘了不少养在酒肆边的水渠里,等着收摊儿的时候特地给我呢。”
许多盐挑眉:“多有心的孩子,我自然护着。”
曹闻脸却黑了三分,没好气:“这小子看着老实巴交的,趁我忙的空不出手的时候,倒是会讨你的好。”
吕菱璧听着两人拌嘴,只笑着没插话进去,否则便是断不完的公道。
“好了,面揉出来了,什么时候下锅?”
虽是说着不等曹杨吃面,面好了他还是道:“我出去看一眼,人过来了没。”
“成,咱们也不急。”
曹闻起身出了灶房,他正准备拿草帽,就听见踏水的声音:“堂哥。”
“还说来望你,就要下面条了,赶紧进来预备吃饭。”
曹闻见人在屋檐下收了伞,道:“今儿是瞌睡虫把你绊住了不成?”
曹杨一仰头,竟是红了一双眼睛。
“这是怎的了?”
曹闻一把抓住了曹杨的胳膊,皱起眉:“谁欺你了?看我不教训这孙子。”
曹杨吸了吸鼻子:“今儿一大早东家那头来了人把今年秋收的粮食都收了去。”
“这不是应当的么,租赁了地主的地便要缴纳三成的粮产。”
“可是他们要把地都给收回去,入冬前会有他们自己从外地调过来的佃户接手土地,说我们硬是还要种的话明年交粮产就得缴纳四成。”
这位外地的地主先前一副菩萨面孔其实就是为着他们能够尽心竭力的把秋收的活儿计做完,佃户们把粮食拾腾好了缴纳过去,地主收了粮食立马翻脸不认人,不单是要赶曹勇全一家,是把坳子里的所有佃户都从自己地上赶走。
外地人地主用着不放心,怕有猫腻,他自手头上有人,为了保险便把原有的佃户一并给清了。
说的是好听,若实在忠心的便要多缴纳一成粮食,土地尽可继续租赁,可是佃户自余下的三成粮食本就拮据,哪里还能再拿出一成粮产。
只怕是粮食从秋收到过年就吃完了,更别提挨到次年秋收。
这就是明摆着赶人。
佃户为了讨这新东家的满意,秋收没少下苦力精细着粮食,到头来竟被这么摆了一遭。
“娘气的险些昏了过去,爹也气的说不出话来。”
曹杨抹了抹眼睛:“我这才在家耽搁到了这个时辰。”
曹闻三人得知这个消息,不免有些唏嘘。
不过为人佃户如人奴仆一般,主家自是想如何安排便是如何安排,并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
“你别急,入秋以后天气凉了下来,我们打算中午便出摊,到时候赚中午和晚上两茬生意。”
许多盐说道:“这么一来人手肯定不够,我们原本就想着要招揽人手,大伯和大伯娘可以过来帮忙,我们按日结算工钱,如此也省得在外头找人。”
“怎么好再麻烦堂兄堂嫂。”
“这哪里是麻烦,实际就是需要人。”
第46章
“你们两口子也只是守着个小摊子做生意, 能带上阿杨我也都是谢天谢地了,我们两口子哪里还能去麻烦。”
曹勇全夫妇俩得知曹闻的意思,心下很是感动, 可感动之余也十分清醒, 谁的日子都不容易,实在是没有脸面去拖累曹闻。
“摊子上的生意比大伯想的还要好,天气凉快了本就是打算要招人手, 与其去外头找不放心的,还不如自家的好。”
曹闻劝道:“这也是阿盐的意思。”
“不成, 虽是失了这东家, 丰垣镇也不止一个大户人家有地, 我们夫妻俩再去找新的东家租地就是了。秋收后土地要翻耕, 有的是东家要人手。”
秋收以后便进入了农闲时节,集市上的劳力价格都要降价, 若是东家好找, 那先前也不会死孝敬着钱家, 为其当牛做马了。
曹闻见此同曹杨使了个眼色。
“爹娘, 堂兄不单只是好意,属实也是生意好需要更多的人手, 先前我不也常与你们说摊子生意好的么。”
曹杨央着劝慰了一通,曹勇全夫妇才静默着应了下来。
“便先是帮着你们, 我们一头再寻着合适的东家。”
曹闻答应:“成。”
秋后天气虽是凉爽, 生意也好做,只是雨水愈发的多了起来。
雨天盘东西去集市上不便也就罢了, 有了曹勇全一家三口的加入, 倒是算不得十分麻烦。
只是雨兮兮的天儿,人都不乐意在摊子上吃东西。
冷不说, 容易打湿了衣裳,地板上四处都湿漉漉的,瞧着也不舒坦。
有点条件的都自下馆子去吃,摊贩的生意慢慢的进入了淡季。
不过他们家摊棚底下本来就坐不了几个人,主要的生意还是靠着外送,除却雨天跑腿不容易意外,倒是也还能过。
而且现在摊子上的人手多,外送也支应的开。
曹闻按着一个人头三十文左右的工钱,给曹大伯一家一日一百文,出工一日就结一日的钱,毕竟三个都是当年劳力。
老两口刚开始也是粗手笨脚的,和曹杨一个样。
说到底是和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看着便老实巴交的。
夫妇两人也不太会吆喝,羞臊的厉害,只埋着头一个劲儿干活,若是手头上空闲了下来反倒是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一连去了十来日,也还是如此。
先前曹杨虽也害臊,但也不过五六日就大胆了起来,十多日的时候已经机灵得晓得如何跟客人打交道了。
小孩儿到底是容易教出来些,上了年纪的人大抵定了性,还真不容易带。
其实许多乡野人家的农户都是此般,为人踏实,每日扛着锄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多是干不来生意的。
这般油滑的事情,若是人人都干得来,那便也没人种地了。
曹闻只好叫曹杨多带着两夫妇一些。
这日上午还有点太阳,中午就转了阴,午饭过后就慢慢起了雨。
下午的生意都不太好做,大伙儿在摊棚下闲坐了一会儿。
曹勇全没在位置上待多久,说是要去一趟茅房,一去就去了好些时辰。
回来的时候肉眼可见的神色不太好。
“大伯,怎的了?”
曹勇全脸上扯出了些笑容,摆了摆头:“没事。”
曹闻张了张嘴,本欲想要再问问,见曹永全不欲多言的样子,他也只得收回了话。
其实便是曹勇全不说,他也晓得怎么个事儿。
八成又是去昭告栏去看有没有大户人家张贴揽佃户的告示,也不是一次两次去了。
曹闻先前听夫妇俩说会继续寻找东家,只当说托词,倒是不想真是这么打算的。
他也理解,老两口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不习惯这般活计,又觉得是麻烦了他们,心里定然不踏实。
心里始终惦记着土地,也只有地才安心。
其实他也前去打听过,这当儿倒是也有大户招揽佃户的,一年里土地交接也就是秋收以后的一段时间。
这些大户狡诈至极,得知有一批佃户才失了土地,此般便晓得市场上有不少劳力可供挑选。
于是乎便将租赁条件定制的更为苛刻,曹闻听了一嘴,说是在市场租赁下要多提半成的粮食。
佃户就是再走投无路也要仔细掂量。
市场行情如此,曹勇全怎么能不忧愁。
雨天又天黑的早,眼看着天色不早,曹闻见着还剩下一些食材没卖完,所幸把摊子收了。
他吆喝了一大家子人,今天早些收工回去吃肉,剩下的食材正好自家吃。
几人盘着东西回去,一脚一个稀泥印子,幸好是常有备伞。
曹闻走在几人中间,他没提不舒心那一茬,道:“这入秋以后天气尚且如此,等着进了冬月只怕是更麻烦。寻个日子干脆去买头牲口拉个车算了。”
一听这盘算,背着东西一直埋着头的曹勇全听闻这话忽起了兴致,常年埋在土地上的人都有自家养上牲口的愿望。
虽自是没能力,但听闻曹闻有这打算,还是乐呵。
“当真?买牲口可不是个小数目。”
“有条牲口确是方便得多,早就想买了,明年春耕也用得上。”
“属你小子有出息。”
叔侄俩热切的商讨着是买骡子还是驴,一阵低低啜泣的哭声吸引了几个人的注意。
“这不是咱们坳子里的狗二么?大小子了,哭啥?”
曹勇全偏头去瞧了一眼,发觉竟是熟人。
“曹叔。”
小子抹了一把眼睛。
“到底咋了嘛?”
“我爹说要把我姐许给城里的张员外做小。”
说道这茬,小子更是伤心了些。
“可是布告要招佃户那个张员外?”
小子点了点头。
“哎呀,那张员外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你姐才及笄,跟着他不是受罪么。李元打小就跟你姐好,先前不是说两人到了年纪就成亲的么?”
小子摇了摇头:“东家把地收走了,现在两家人都没地,吃饭都成问题。张员外说只要把我姐嫁给他,咱家就能还是按照市价只供三成粮产租四亩地给我们家。我爹没法子,只好毁了亲事。”
一个坳子里的人,总是能撞见,听闻这么个消息不免也是唏嘘。
曹勇全和曹伯娘更是叹息,坳子里原先的佃户现在哪家不难的,也就他们一家运气好些,还有个支应的起来的侄儿,现在还能一日挣那不少的钱。
若是没有曹闻,日子不会比他们好。
曹勇全宽慰着人,等到了坳子里才劝他早些回去,心情跟着变得沉重。
夜里,曹家三口吃完饭散去,许多盐帮着吕菱璧收拾了碗筷,回屋的时候见着曹闻正在拾理钱箱。
他擦了擦手,把柜台前的烛火端到了桌边,挨着曹闻坐下。
“你是不是想去盘荒地?”
曹闻动作一顿,偏头看向许多盐。
“若是还有这个打算,明儿便去镇上打听一下吧。”
“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
许多盐挑起眉头:“也是同住屋檐下这么久了,你有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么。”
曹闻翘起嘴角:“我头一次觉得你晓得的我的心思是件好事。”
许多盐嗤了一声,踢了一下他的脚。
坳子里现在有一批现成的人力,若是召集起来开荒的话可实现双赢,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
先时他们放弃盘地就是囿于人力,而下有可解之机,曹闻能不再起心思么。
不单是他,便是自己也想到了这块儿上,若是合适盘些土地下来开荒,也能给坳子里的佃户一条出路。
“现在家里有多少钱?”
曹闻扬眉:“已有百两之数。我方才算了算,有一百二十多两。”
许多盐心里也大概有个数,这些时月一个月能有三四十两点入账,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了。
“荒地价格当不会多高,这笔钱也能小盘下些地了,只是不晓得朝廷许盘的地还有没有剩下。”
有这样的机会,城里的大户必然不会放过。
次日一早,曹闻跟许多盐采买了猪下水后没急着回去,而是等着镇上的办事处开门。
“你们要盘荒地?”
门房听说了两人的求访后,未曾多言,反倒是有些客气:“快里面请。”
两人很是容易的见到了亭长,一了解方才晓得镇上的荒地不仅没有盘完,甚至还多着。
原是战乱这些年来,各地世家豪绅敛占了不少土地,今新帝登基,有意整治土地兼并。
此次颁布诏令至地方上,命令禁止地方豪奢盘买荒地开垦,凡家业盛,名下土地过五十亩者,皆没有盘买资格。
诏令才下时,不乏地方官员于豪奢勾结无视诏令规则,前脚违法犯纪,不想朝廷雷厉风行,后脚便特派了中央官员督查。
现已经严办了不少地方官。
丰垣镇地处偏远,诏令来的迟,随着诏令来的自然还有他地官员被惩处的消息,这边的地方官以此为戒,自不敢顶风作案。
为此不少有钱前来问询的都不符合条件被顶了回去,手头不算阔绰的又舍不下银两拿来开荒,亭长拿着这诏令正不晓得该如何。
总算是来了个符合条件的,亭长甚是和颜悦色:“若是你们俩有意,可早些定下来,手续这边会尽快帮你们办好。秋高气爽,正是开地的好时候, 手脚快些,明年开春都能下种子了。”
曹闻没欢喜的忘了要紧之处。
“不晓得今荒地是何价?”
“瞧我,竟是忘了介绍。”
亭长道:“现今五两银子一亩荒地。你们想要盘下几亩?”
曹闻闻言未置可否,他微挑起眸子,没有应答亭长的话,反而继续道:“不知这荒地开垦出来产税如何?”
“四成啊,土地粮产赋税近来两年不是一直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