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没声了。
欲厌钦接过黑西装递来的伞,走近他。
伞在要笼罩住主人的瞬间,少年忽然不可抑制地大叫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幻视,双肘捂住头颅,手指插在发丝间。
京宥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几乎要爆炸的头颅,指尖随着他的力度拽下了一把黑发。
浑身的震痛要搅碎他。
伞又坠掉在地上。
欲厌钦扯开他近乎自残的动作,并不饶人:“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
“京宥!!”
没人敢上去。
所有人都等着男人怀里的金丝雀安静下来。
他也确实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京宥已经疼得有些分不清现实了。
他愣愣盯着欲厌钦的脸,手指轻轻松开,唇色发紫,还在重复:“哦,原来疯了啊……”
欲厌钦捏着的左手腕已经渗血了,红色晃得男人尤其不适,骤然松了力。
少年抬起的眼中黑白分明。
随后极轻地伸手,在男人左边的衣兜里抽出一部高端黑色手机。
他同前世一样,某些动作乖得不可思议。
按照前世的记忆轻易地解开了男人的锁屏,手指滑动点戳几下。
没人搞懂他在干什么。
欲厌钦垂头看着他输入了一串数字。
男人大脑中飞快过滤着汤家有关的任何号码。
京宥笑起来,把输入好的界面摊给他看:“欲厌钦,你也是疯子。”
“你知道疯子疯起来能做出什么事吗?”
“我们来比比看啊……”
少年的话都有些抖了。
欲厌钦看见他点了拨通和免提。
不详的预感猛地刺激着男人的大脑。
“您——”
他几乎是在拨通的那一瞬间就把手机从少年手上狠狠打掉,黑色手机屏幕在猛力和摔打下出现了裂痕。
但是晚了。
京宥笑着,还留着刚才那句话的口型。
他说——
“你好,我是京宥。”
欲厌钦悬在理智上的那根弦骤然崩断。
前世金丝雀在他的高大城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到陌生人的电话号码。
除了那个突然出现,给“京小先生”递过名片的金边眼镜女人。
“京宥,我看是你的自由太多了。”
男人站在雨中,风又换了个方向吹,却半分带不动他衣角的弧度。
京宥不知道身上是什么地方在疼,一阵一阵从头顶贯到脚底。左手腕心的伤口好似受到了第三次伤害,与他咬破时的痛觉记忆混在一起。
又似有重锤,在皮肤里侧敲打鼓动。
没来由地烦躁,他索性伸手去扯那缠绕的绷带。
伤口沁了血迹,一层又一层。
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是什么东西!
那白色绷带好似永远都扯拉不完,连连垂到地上,又堆成小圈。
红夹杂着白,长长的一条印在夜晚的墙上,又随着光的交杂,变换出无数条来。
京宥忽然浑身一抖,侧过头去看那些扭动的影子。
已经不是在室外了。
尽管他的衣服还湿润着,就连膝盖以下的位置都染了泥水,像是摔过。
京宥猛然发现他是坐着的。
坐在……一张从治疗室偷来的凳子上。
那几道影子在墙上折来弯去,挥动的速度不算快。
像有谁在跳舞?
京宥有些迟钝地转动头颅,把视线的距离拉得稍远一些,看清楚了房间的摆设。
几乎是瞬间,他便认出这是他经常来的地方。
京宥急切地回头,刚要张口的话偏偏只吐出去一半:“沈一……”
青少年就站在他身后。
那乱挥动的影子凝缩在一双手上,手指灵活撬动,配合着一支半焉的芣苢,从左手拇指指节传递到右手腕关节,透出一股子温柔的羞怯味。
这应该是某部分排舞的节选,女子手指上的动作大概表达的是对心仪男儿的欲拒还迎。
可那温柔羞怯的味道放到一个骨节粗大分明的男子身上时,便活生生扭出了一股怪异。
青年偏深的皮肤在小盏灯的映照下微微泛着光。
他又重复了一遍动作。
阴柔的感触这次叫少年看得真切,实实在在攀附于青少年的手骨上。
诡异的违和感像群虫快速席卷上京宥的骨髓。
他脸色惨白地站起来,不小心触倒了凳椅。
青少年被这声响唤醒般,放下了手,目光平静地看着京宥。
沈一铄说:“这样,我是不是就能记住了。”
没头没尾。
青少年头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就连额头上缝补的针脚也拆去了,留下一圈浅浅的疤痕。
他那晶亮的眼神好似一夜之间也被擦去了大半。同病院里无数匆匆而过的病人一样,也融入了这个疯癫的大熔炉。
京宥心中忽然一堵。
嗓间像卡了一张刀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突然从这个场景又猛地跳入那个场景,他好像一夜间拥有了预知未来的强大能力,又好像一夜间被橡皮擦不那么完整地擦丢了某些过去。
这是治疗的功效吗?
病友只是被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连退两步也没有转头去开门。
沈一铄歪了歪头,笑道:“怎么了?不是要看的吗?”
“那天在我房间门口,不也是想看到这个吗?”
京宥张了张口:“……”
他皱着眉,逼迫自己发声:“你、还好吗?”
“沈一铄,你还好吗?”
很明显不好。
那之前点着活力的小太阳大概被发现是冒牌货,很快被什么东西浇去了温度。
京宥在他沉沉的脸色前缓慢把凳子扶起来,又坐在上面:“沈一铄,你可以跟我说说吗?”
“说一说,发生了什么吗?”
说一说,那天从食堂跑出来后,他没有听到的前面的故事。
这是他目前最大限度能表达的关怀。
幸好,对方没有不领情。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的。”青少年抽出藏在床沿下的一叠高考真题试卷,上面直液笔默写的痕迹因掩藏昏乱了些。
他慢条斯理地一张张掀开那些试卷,眼睛却一直定在右下角,好像要寻找什么。
“我并不关心那些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因为我一向觉得,身边所有的同学都实在幼稚。”
青少年不分黑白地一票否认了所有同龄人。
“非要找个节点,就是从高一入学典礼就有苗头了。”
“应该是……入学典礼。”
琼宴一级重点高中的高一入学典礼办得尤其夸张,横幅红带、繁花喷泉、一眼过去甚至数不清排数的大礼堂。
“我作为新生入学代表上台发言,将烂熟于心的演讲稿像固定模式一样富有所谓‘感情’地陈述着。”
“许多人,领导、老师、学生,都在给我鼓掌。”
大概是那种固定的套板模式让他实在麻木,为了避开同教师寒暄,完稿后他快速走出礼堂。
“实在太无聊了,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模板,生活的一切用来教育,教育的一切又用来评定。”
“所以我想出去走走。”
“我在学校公厕旁看见了一只……灰色兔子。”
“学校怎么会有兔子呢?”沈一铄回忆的时候还有些自嘲,“但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很新鲜的事情。”
“几个女生穿着校服在喂兔子,她们大概也知道学校不允许养宠物,神色紧张。我一靠近就散走了。”
“那只兔子不是很聪明。”
京宥眼睛也跟着定在他翻的那些卷子的某个位置。
“之后的生活一如既往地无聊,我学习、考试,昼夜来回颠倒,那些黑字白纸翻了又翻。”
“在我以为学校进行了野生动物的清理后,那只兔子又出现了。”
青少年的手指一顿。
“兔子被我们班那群女生抱提进来,一进教室就弥漫着尤其大的臭味,像是在某个地方上过厕所没清理。”
“班上的有些人当时就生气了,怒斥着让那群女生把兔子丢出去。”
“怎么能把兔子带来上课呢?这不是给大家带来困扰么。”
他翻了一遍,并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沈一铄有些烦躁,便又把一叠卷子都返过来,手指覆上去,重新翻找起来。
“班主任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平淡,有时候闻到了班上弥漫的兔子臭也只是稍稍皱眉,没指责任何人。”
“于是那群女生就更放心了,没事就抱着兔子进出教室或者扯着兔子腿绑在桌腿上,生怕它溜走。”
“那个小东西是真的不聪明。”
“我不太往教室后面走,因为后座的男生味道大,有些人因为住校几个月不洗澡,就连收作业时都是组长传给我的。”
“第一次正眼看见那兔子的时候,都过了大半年了。”
“本就不好看的一身灰毛,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剪得七零八落,脖颈上也被绳索拴得掉了一圈毛。”
沈一铄手指轻轻一停,又数了一个来回还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有些急了。
“‘你们别太过分了’我警告她们。”
她们怎么答的呢?
沈一铄垂着眉想,记忆里那些女生的声音实在有些太尖锐了点。
“哎哟班长干嘛啊哈哈哈——”
“班长是不是看不惯小动物被这样对待啊,大少爷肯定不懂养宠物的。”
“对待这种笨的啊、野生的牲口,就要来硬的,狠的,不然它不记你养它的情哦,还会反咬人呢!”
“对啊对啊,班长肯定没有养过野生小宠物吧?”
后排座位的味道实在太重,沈一铄从那之后再也没去过。
班上也有人质疑她们是在虐待动物,就站出来指责:“你们这样算怎么回事啊,没看见它都不太动了吗?”
于是事情得到了一部分缓解,灰兔子果然被暂时放生在校园里了。
“但是好景不长。”
“不久后,我们教室里有了更熏人的味道。灰色兔子不知道在外面干了什么,又多了一只。”
“那些女生说,就不该放兔子出去。”
很快她们的一些观点得到了大多数人同意。
再没有人敢去帮兔子,那东西很恶心,帮了一只,就会多出来很多很多只。
像不懂礼义廉耻的东西一样,越是教训,越是生出一群。
“第一次听见兔子叫,是我帮老师搬东西弄伤了手,医务室回去路上。”
“那群女生好像在帮受伤的兔子治腿伤,还有班上的男生帮忙。但兔子又臭又倔,叫的声音尤其奇怪刺耳。”
“我被吵得不耐烦,过去让他们安静点。”
同学们很给天之骄子脸面。
结果没成想,被兔子缠上了。
沈一铄开始一张一张地阅览试卷,从白色最顶头的位置一直看到最下面,手掌急促地摸着什么痕迹。
京宥知道他在找什么。
“那兔子真的恶心。”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急促起来。
“我们班那群人开玩笑,说兔子要认我当主人,专门蹲在我放学必走的那条路上,或者藏在教室角落里也要过来凑凑我。”
“简直天方夜谭。”
京宥轻轻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群幼稚鬼互相打赌吵架,要凑在一起看那只兔子的性别,给它找一只伴侣,好让它别再发情般缠着我。”
“他们还真的就去找了。”
那同样是个雨天。
“我去找兔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些人搞起了内讧,互相扭打起来,兔子又在叫了。”
“我被烦得不行,跑过去踢了那男生一脚。”
“这可就不得了了……”
沈一铄轻轻笑起来。
“他们索性说,那兔子不知廉耻,到处发情,那群女生就要给兔子拴上牵引绳,活活绞死。”
“但是出事了。”
“有个男的在混乱纠缠里,被兔子的爪子弄伤了眼,没稳住身体,叫我一拳打死了。”
“哈哈哈……”他似乎也觉得荒诞,“死了?”
沈一铄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明了。
京宥好像根本没有抓住他话中的惊悚信息似的。
他问:“是一只什么样的兔子呢?”
什么样的兔子呢?
它永远是臭的。
灰色的毛,湿漉漉的身体,一双不算红的眼睛。
永远被剪刀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混有诡异花纹的校服,校裙扣子缺一少二。
身上总是有青紫色的痕迹,刘海一直很长,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或哭。
只有在被掀起裙摆,被那几个男生女生束缚住四肢时才会发出尖锐的惊叫。
和那双因屈辱睁得近乎赤红的双眼。
“她啊,她永远是臭的。”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双日一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问题好像问过无数遍。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印在某张试卷上面的,无数次重复地写的东西。”
“是她的……名字吗?”
沈一铄没有回答。
京宥有些急切,他好像知道自己必须找到那个答案:“能再写一遍吗?可以、可以随便写在一张卷子上吗?”
“沈一铄,这很重要。”
“……对不起。”青年实在不太好。
他实在有些不堪忍受,手掌终于撑上头颅两侧,用尽力气:“对不起,对不起。”
京宥有些讨厌这个词了:“为什么?”
“我、我想不起来了……”沈一铄一边手开始敲打大脑,脸朝着墙上的影子看去,“我想不起来了。”
青年涕泗横流,汗与泪交杂在一起,眼睛瞪得老大,爬满血丝:“我想不起来了,我想不起来了。”
他开始无限重复这句话。
高考大省的年级第一很少有记不住东西的时候。
京宥几乎瞬间想到了什么惊悚的可能性:“你怎么可以忘记……”
这话本没有指责的意思,他又换了种方式轻道了一遍:“怎么连你都忘记……” *
可这落在沈一铄耳里,青年瞬间变了脸色:“是啊,我怎么可以忘记。”
“我最不该忘记。”
“我不可以忘记!”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见就要暴跳起来。
病房外忽然传来骚动,一群白鸽展翅拥挤进来:“都别动!”
“都站开,站开,把手给我打开!”
“藏东西没有?都老实交代藏东西没?!”
京宥好像又同现实分开了。
耳畔那些声音和动静显得尤其远,他像个被装在罩子里的人,不论怎样努力地靠近小太阳,都被隔在冷的地方。
小太阳要熄灭了,他原本这样想着。
“手张开,别握拳!”白鸽急得羽毛乱飞。
京宥轻轻松开手,除了雨迹和好似摔了一跤的痕迹,手心空空如也。
他不太舒服地皱了一下眉,又很快松开,眼睛定在沈一铄脸上。
“这不是开玩笑的啊,你有没有谁偷药?”白鸽急得连脖子都红了,“病院丢了三大瓶!”
上回那个编绳女孩上吊自杀给病院带来了很大的影响,这让各岗位的医生护士加强了对自杀“利器”的管控。
在尤其严密的巡逻防控下,就连摄像头都没拍到什么痕迹。
就是丢药了!
丢了足量致死的药!
京宥站起身,轻轻举起手来,摇头否认。
白鸽应该是列行检查挨着房间过来的,他气得在沈一铄的屋子里乱转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丢失物:“都给我乖一点啊。”
沈一铄状态不太好,白鸽搜他身的时候已经对外界没什么反应了。
京宥又有些着急了。
“你手要处理了再走啊!”白大褂一扭头看见他好似透血的手腕,之后渗渗抱怨道,“怎么搞的啊你们……”
他正被白鸽扇着翅膀往门口赶,左手腕的伤口又乍之疼了起来。
“不应该忘记的。”京宥轻轻喃喃。
“你不可以忘记的。”他又沉溺在上一个话题里了。
状态不好的青少年终于有感应地动了动头颅,视线定在京宥的左手臂上,也还沉溺在上个话题似的:
“对不起,……”
一阵剧烈的耳鸣从地平线的这头猛地拉长,狠狠地砸落到那头的海平面上去。
【——】
京宥难忍地闭了闭眼。
又没听见。
他被拥赶着往外走,微微侧了侧头,再一次努力地想要抓住别的信息。
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废……那么……?】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有时间限制,你父母来探望你。”
京宥猛地睁开眼,想要猛喘几口大气,但胸腔平静得几乎只剩低频率的心跳。
视线又不能转动了。
“那我先失陪一下。”
优等生再得意不过的声线刺破虚空。
身体的视线往上调,看清了坐在他对面的人——还是那个治疗室,身前依然是优等生默写的高考真题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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