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本市持续降雨,掩藏了犯罪嫌疑人的部分行迹……”
“……还请各位市民……”
破烂的收音机磕磕巴巴,听了半天都没获取到一条完整的信息。
作俑者很快被捉出来,头发乱蓬蓬的二维从某个墙角被医生逮住。
“很久没被关小黑屋了?你搞这些东西。”
“我跟你说,你今天晚上别想吃饭!”
患者可怜巴巴地把四肢缩成一团,像只大型摆钟被提着摆来摆去。
二维毕竟还是个成年人,白鸽很快叼不动他,破罐子破摔地把他小幅度摔在地上。
“快快快,去把那个东西给我搞下来丢掉。”医生又累又气,双手叉着腰,原地大喘气。
“要了命了,都什么事儿。”
“十年前的东西你都能折腾?这么大能耐还纡尊降贵来精神病院干嘛啊?咱们488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知道疯狗不会给他任何回应,白大褂也只好一边喘气一边自己给自己撒气。
收音机很给面子,只是短暂地播送了几分钟,吧嗒两下从高处掉下来,摔了个分尸。
“二维经常这样了。”脸颊好像发腮严重,又因为吃药显胖的人端着饭碗拼入他们的饭友。
京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四维了。
“天才的世界嘛,总和我们不太一样的。”
他自觉地抽出凳子,感叹:“三维又不在啊。”
沈一铄有些拘束地坐在京宥旁边,社恐在关键时刻发作,悄悄问:“你们神经病的世界都这么多彩的吗?每个人都有专属代号?”
京宥眨了眨眼,看向那个还在费劲拖动疯狗的白大褂。
白鸽连翅膀都要被压断了。
青少年没得到答案,很快把注意力转回食堂五彩缤纷的黑暗料理上,同不擅长的大勺斗智斗勇。
京宥看着四维肿了一圈的脸:“你病情严重了?”
四维摇头,那肥硕的两颊就跟着夸张地抖动:“不算是……不算是吧,我有些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对了,你也看见了吧?”
京宥茫然。
四维的头微歪,因为脸庞扩大,眼珠子便凝缩得尤其小,嵌躲在面庞里。他没有为难少年:
“我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中年人摸摸索索,从病服兜里拿出来一道物件:
“我想我会慢慢恢复记忆的。”
四维说过,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进入病院的,也不认识那些每个月给他送衣物和费用的人是谁。
“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先想起来的是这件事。”
“我有个妹妹。”
京宥没有岔开他的话,选择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你知道吗!”四维饭吃到一半,食物从盘子里蹦跳出来也毫无知觉。
“当你以为全世界抛弃得只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太、太令人激动了啊!”
沈一铄被他的夸张动作吓了一跳,悄悄拿着盘子把京宥往旁边挤了挤,低低道:“妈呀,可别让他的饭喷到你的餐盘里。”
京宥听清了,他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洁癖让他早就放下了进食用具。
可四维之前不是这样的。
“我能感受到我自己的情绪,我真的很爱护很爱护我的妹妹,可能因为……她是我的唯一的亲人吧。”中年人说着又落寞下来,“唯一的……”
“所以我没有父母的,我们都没有了。”他返握着勺根,狠狠垂在桌面上,“我们是孤独的,我们只有彼此。”
汤汁从勺头甩了一串标点在他的手上。
油腻顺势滑到了四维的手心里,他却还在喃喃。
不到两句话,四维在座位上哆嗦起来。
京宥已经开始左右环顾,找值班医生的身影了。
他不是没和四维一起吃过饭,对方也确实一向吃相难看。
少年却隐隐有种感觉,这位长相周正、因药物有点发胖的年轻人还没发病之前应该是一位儒雅端正的学者。
四维说着说着字都糊在一起,浑身抖个不停。
一股奇异的味道在三人中间散开,京宥浑身起疙瘩,脸色惨白地推开桌面,站到一旁去。
他尚有些震惊地看着对桌下面滴答滴答的液体。
……这算作好转吗?
“医生,医生!”沈一铄要比京宥来得直接,他高高摇起手臂,招呼还在清点人数的值班主任。
白鸽不太耐烦地转头:“怎么了?都给我老实坐好!”
“快来看,这里有人尿裤子了!”青少年捏着鼻子大喊,从座位上半跳起来——他也吃不下饭了。
精神病院尿裤子的事情很常见,但这无意是一种病情预兆。
值班主任的反应很快,叫了两个护士来就要把四维从座位上抬走:“喂喂,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样的。”
“你们俩,你们在搞什么?他怎么突然这样的?”
沈一铄飞快摇头:“我就是在吃饭啊,我什么也没干啊?咱们吃的饭都一样吧?”
京宥视线还停在桌下那滩液体上,看见保洁用隔壁厕所抽出来的拖把直接摁在上面,还是没能忍住反胃。
青少年看他转头几乎就要吐出来的样子,也吓得脸色白起来:“我靠,快快快出去,站出去,这味儿飞得太快了。”
餐厅里稍有些意识的患者都主动站到餐厅外去。
沈一铄拽着京宥两三步跑出来,以夸张的姿势深呼吸:“妈呀,太恐怖了,幸好你家人不让你在这住,这种环境……”
京宥垂着眼,心中那口闷气散开了点点。
他蹲了下来,双臂交叉叠在膝盖上,脑袋枕着手臂,试图用院里的花香来调试嗅觉。
……太过分了。
沈一铄身体伏仰了个来回,手掌不停在鼻尖前扇动,回头便看见蹲着的京宥蜷成一团。
像一朵蒲绒。
少年闭着眼,脸色依然不好看,半张脸藏在手臂里,在早阳下显得更病弱。
青少年学着他的姿势,也跟着蹲了下来,与他并排着,像只矮蘑菇,挪了挪位置挨近他。
沈一铄侧着头问:“怎么了?你很难受吗?”
少年皮肤上的绒毛在阳光下轻轻涌动,他没有睁眼:“还好。”
“那怎么了?我感觉、你好像嗯。”间接性社恐绞尽脑汁组织语言,“你好像突然变得不是很开心?”
该死,要怎么说他不会哄人啊。
被阳光照耀着,京宥逐渐感觉背脊温热起来。
他轻轻睁开眼来,直视病院花坛里的芣苢:“沈一铄,我觉得我很过分。”
“啊?”优等生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觉得我很恶心。”京宥咬重了话。
那丛芣苢不知道被哪只野猫压弯了身体,倒了一片“骷髅花纹”,还有的幸存者倔强地直着花苞。
阳光也照在它们身上,它们理应同他的背脊一样温热。
“不是不是,你等会儿?”优等生傻了,大脑疯狂把信息等量代换,想了一会儿得到一个暂时的结论:
“怎么说,你也尿过裤子?”
“噗呲。”
少年极轻地笑了一下,那温和的气息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男士香水味和风一起扑散。
京宥轻轻伸出手去,微仰起头,精细的下颌线从主人发梢里折显出来:“我觉得我很恶心……”
“因为我知道,他是情绪混乱的、是不可控的、是不愿自主去做的事情,他控制不住身体机能,大脑控制不住膀胱,他对外界已经混乱到了极点。”
“但是那股味道还是让我退缩了,我甚至会觉得我和他都是疯子——但又不是一种疯子,我不会到那种失禁的地步。”
“我把他看作另外的一种存在,明明我们都在这个扭曲的大坛里,潜意识中我还是分出了三六九层。”
“他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做错什么吧。”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倒下的芣苢,“他和我们一样,尽力控制着不想展现丑陋的那一面。”
京宥淡淡笑:“但是,这就是我感到恶心的地方啊——我竟然还是觉得,要离他远一些,要……把自己和他划开。”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最后的最后,都会把他划开。”
“把他……”
“孤立起来。”
手触到的那丛芣苢被他扶起来。
它们的后背一片阴冷。
京宥回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
少年身后的优等生似乎沉默了很久。
在京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沈一铄开口了。
那道声音很沉,从他身后窜来。
青少年又问了之前的那个问题:“京宥,你读书的时候,有被欺负过吗?”
“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是讨厌你、忽略你、排挤你、偷偷欺负你。”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青少年道。
京宥前世并没有去中学跟过公立应届生班。
起先欲厌钦是答应他,可以不去高费私校、但每晚必须回欲家大宅。
那时候他的反骨比现在重,情绪里对“同性恋”、“包.养”的敏感厌恶和“被卖掉”、“欠命”的害怕惶恐来回拉扯。
京宥是割裂的。
生来便是割裂的。
哪怕主人格的情绪再两极化颠倒,他也还是死命扼住不让身体里的怪物蹦跳出来。
何况那时候他尤其担心赵江雨和汤岳鸣,在学校一旦接触到机会就和他们写信联系。
这惹了欲厌钦的滔天怒火,最后强行把人摁回了欲家,请了长达几个月的私教老师。
男人高大的身形竖在别墅门口,一边歪垂着头看他那些压根没被寄出去的信,一边甚至因这离谱可笑的古早联系方式笑出了声。
尤其嘲弄:“京宥,你他妈脑子里在想什么?”
啊,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在想欲家主同赵江程做的交易会不会对汤母子俩有危害;
在想赵江雨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在想汤岳鸣在学校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是,汤岳鸣童年时期短暂经历过非常非常恶劣的校园.暴力。
所以兆文旭才会成为京宥和汤岳鸣的校内外牵线人。
更有京宥那样容易中招的后来事。
二十四岁做事张扬随性又刻薄偏执的欲大少被他沉默不语的畏惧样气得盛怒,一把将那些信纸甩到京宥脸上:“你搞清楚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怎么,比起你连个手机都不敢用、雌伏于别的男人身下,他们从天而降的千万家产更值得心疼?”
“不需要脑子的话,未尝不可做一架漂亮的皮囊。”
京宥看不清欲厌钦说那话时是什么表情。
只清晰记得屋内没开灯,窗外的月亮又太亮,男人半个身体蒙在阴影里。
还有他微不足道的自尊心被其中某句话刺伤时裂得生疼的感觉。
现在想来,已经完全淡了。
他一直不太需要自尊自爱,否则也不至于苟活到由他自己选择生死。
“嗯,我知道。”京宥又把头枕在胳膊上。
他们后来租房子住的那个地方比较偏,卡在乡村和城市中间的位置,地方政策可以让儿童六岁入小学。
汤岳鸣起先运气不错,六岁就能报道。
是为什么被同学欺负的呢?
京宥也记不清楚他和赵江雨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往深里探究。
是因为个子矮;还是因为年龄小;或者是身上有古怪味道;亦或是家里有个残疾父亲?
一开始无从得知,到掐灭时原因已泛滥到不可区别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像四维控制不住自己在食堂尿裤子的灿烂清晨,不知不觉就开始了吧。
京宥忽然滞停了思绪。
汤岳鸣这个人,与他再无关系了。
不需要再费心力去想这个人、这个家庭了。
再也不要了。
“……”
“……所以他们在逼迫她,逼她——要么忘记、要么去死。”
“这两件事都不太可能嘛,哈哈哈……”
沈一铄的笑声断断续续从他身后传来。
京宥愣了一会儿神。
随后一股极快的慌张席卷了他,连心脏都被催得不正常跳动。
——他没听见。
“你说……”
“你说什么?”
少年蹲得太久,颤颤巍巍站起来,小腿阵阵发麻,颤得他神经突突:“你慢一点,你之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京宥急急转身,浩然晴空从他耳畔呼啸而过,瞬间坠成堕天的黑暗。
没有人、安静。
又进入了那个被遗弃的空间里。
“沈一铄?”
时间好像只凝固了一瞬,京宥被一股抓扣在他左手手臂的蛮力提了出去。
左手腕传来钻心的痛楚,京宥不自觉闭了闭眼。
那卡着他胳膊的宽度很大,是男人的手。
京宥几乎不需要睁眼:“欲厌钦。”
头顶的声音藏着怒气:“分清了?”
有雨声。
京宥颤了颤睫毛,笑着睁开眼,视线微抬装下男人整个模样。
欲厌钦没有穿他那些繁复的工作西装,只是冠了一件高领黑毛衣,披着同色的短款风衣。
男人极少时不穿西装。
在印象里,这种衣着都是要做什么与工作无关、又很重要的事时。
京宥轻轻侧头,果然看几辆尤其长的黑车停在病院门口。
欲家那几张熟悉的私保脸庞,还有拿着一沓白色单子,尤其局促、夹在中间的白鸽。
他又低头看着像是重新包扎过的左手手腕、还没有换掉的病服、以及肩膀上的深蓝色新大衣。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走。”
他扶在病院的招客台前,小腿不受控制地颤着。
欲厌钦就站在他身前,起先声音还是平稳的:
“宥宥。”
“过家家的把戏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京宥回缩一步,退回到台阶上。
男人的气息一瞬就变了:“京宥!”
“你再退试试!”
京宥先是应激地凝滞一瞬,然后猛地转身,三步并两步往大厅二楼跑。
身后一阵风剧烈地横扫过来,他肩上的新衣服被那力道扯掉,门口卷着雨的冷风骤然打入,像只秃鹫将他瞬间压倒在楼梯上。
他还以为是欲厌钦的动作,却没想是身体自己绊倒,接连失控地在楼梯上摔了个结实。
“唔。”京宥闷哼一身,头还晕着。
欲厌钦这才捞住他要滚下去的腰身,一把将人悬空带起。
京宥对失重的反应极大:“我不走!”
男人用前世控制他发病时的手法,尤其熟稔地捂住了他的口齿,低头逼近人的耳边:“别闹了。”
京宥乱踢打着,被欲厌钦连抱带拽地拖出了大厅。
骤雨瞬间席卷了他的五感。
大厅天花板和煞白天空的切换来得太快,京宥有瞬间恍惚。
随即以欲厌钦都没见过的力道疯狂挣扎起来。
他张口狠咬上男人的手指,口腔尝到了血腥味,下盘使了全力朝身后的男人踢去。
京宥听见极轻的闷哼,身上的束缚一松,顾不上意识里无尽的恐惧,一个劲儿往回跑。
还没跑两步,一只手掌钳制住了他的头顶,对方的五指一扣就将他扯了回去。
京宥感觉哪儿都在疼,疼得他浑身颤抖。
他没办法回头,只是平静问道:“欲厌钦……”
“我们到底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前世那只在他怀里乖顺的金丝雀好像濒死了。
欲厌钦松了力。
他看着少年像快走尽发条的人偶,回过身来,直对着他又问了一遍:“欲厌钦,我们到底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雨落得有些大,斜着从他病白的眉骨间滑落到唇珠,没一会儿便打湿了蓝白相间的病服。
京宥等不到欲厌钦的回答。
那个男人就好像一直站在那里,永远站在那里,像一尊罪恶神邸,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
不是听不见,是答案已经过分明显。
京宥疲倦至极。
“你也是疯子。”
他不知道欲厌钦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起上一世的事情的。
他不知道他想起来时是怎样的感觉,解脱?感到愤怒?还是滔天的占有欲?
“你也是疯子……”
男人站在雨中,再也没有一丝二十五岁的青雉。
他好像经历了什么不可追的可怖事情,一夜之间成熟得让所有人都能感到他无形里的压迫。
男人的病情似乎也严重了。
欲厌钦确实严重了。
那种对几乎身边的一丝一线都要操控的欲望,无论是工作上的事、还是京宥的治疗、甚至是他们卧房里的摆设。
细致到一把剪刀相对抽屉的厘米数,几本童话书的摆放顺序。
“是。”
“京宥,你是第一天认识我?”欲厌钦打断他的雨中呢喃,耐心见短。
“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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