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心里,金灵,碧游宫意味着什么?”他忽而问道。
金灵微微抬首,丝毫没有受到他跳跃的思路影响,从容地答道:“对我而言,大概是家吧,无忧无虑,太平长宁。倘若世上真的有桃花源,也许便是此刻的碧游宫。”
通天喟叹一声:“相较于外界的纷纷扰扰,碧游确实格外得宁静。”
“但是,世上始终不存在真正的桃源。”金灵话锋一转,却是俯身拜下,轻声开口:“误入桃花源者,一旦离开,便‘不复得路’,后来人欲要再寻,却因病而终,终未起行。”
金灵:“碧游宫,或许可以做暂时的桃花源,却做不了永远的桃花源。这里是您的道场。我们的道是截取生机一线,而非尽此一生,终老于桃林之间。”
她望了望通天,缓缓道来:“前世,您是真心想避一避这劫数的,故而写下告诫之语,令我等紧闭洞府,修心养性,不问世事。可到头来,谁又逃得过谁?”
通天顿了一顿,终是侧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她。
金灵的神色间的无奈之色更深一重,她望着她的师尊,自然地询问道:“所以说,师尊,您今天把碧游宫转了一个遍,可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通天摸了摸鼻子,小小地“啊”了一声:“便有这般明显吗?”
金灵只是微笑:“难道我们还不清楚您的道吗?”
她摇了摇头,弯眸浅浅一笑:“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您早点说,弟子好早点做好准备。”
“金灵都不打算再劝劝为师吗?”通天问。
金灵轻笑:“道祖劝不动,大师伯和二师伯也劝不动,多宝师兄更是早就已经放弃,师尊是怎么想的,居然指望我这小金灵?”
通天沉默了片刻,由衷地感叹道:“你说的……好像也是哦。”
金灵睨了她师尊一眼:“好了,师尊您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无论再怎么困难,再怎么可笑,弟子也都会替您把它变成现实的。”
而且……又岂会可笑呢?
那可是她师尊的道啊!
金灵微微抬首,望着红衣圣人于高处俯瞰,注视着脚下的景象,神情中渐渐染上几分坚毅之色。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多好啊,只可惜,世上何曾容得了这般清闲时光?
通天微微感慨,回转神来,望着眼前的金灵。
圣人终是开口,对着眼前的大千世界,声音邈邈,遍传洪荒:“我欲开山门,收纳劫数难逃之人;我欲亲下界,庇护此红尘众生。”
我要发一回,我前世尚未发完的疯。
作者有话说: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出自明代唐寅的《桃花庵歌》
鸿钧一直都知道, 他的小徒弟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者。
若说缘由,那便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久到前世, 久到不周山上,他与通天的初次相遇。
从那时起, 鸿钧便经常在紫霄宫的水镜中瞧见通天欢快地从昆仑山上离开的身影, 一袭红衣, 明艳夺目, 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忽略了去。
通天喜欢出门闲逛,也热衷于带毛绒绒回家,哪怕他被他的兄长约束, 无法离开昆仑太远。
代价就是老子和元始一有空就把他训上一顿,气极了还想抓住这只气团子, 进行一顿兄长爱的毒打。
昆仑山上总是鸡飞狗跳, 不得安宁。可惜通天永远记吃不记打。
待三清一齐拜入他门下后,紫霄宫也成功地步了后尘, 每日热热闹闹,不像是一处清净的修道之所。
只是通天始终天真快活,遇到他时眉眼一弯,笑得格外灿烂:“师尊!您这里有地方给我藏一藏吗?哥哥他正在四处抓我。”
鸿钧:“你做了什么?”
通天打了个哈哈:“倒也没什么……就是今个煮了一只他养的白鹤……”
鸿钧:“……”
道祖陷入了沉默, 目光冷淡地注视他很久,方才随手指了指他旁边的一个房间。
通天忙不迭地跑了进去, 又不忘探出脑袋对着鸿钧眨眨眼:“师尊最好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这就算救命之恩了吗?
毕竟是亲弟弟,元始又不会真的把你打死。
道祖揉了揉太阳穴, 似觉得有些头痛, 只是在元始果真找上门来时, 他竟也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平静地开口道:“通天不在这里。”
元始不疑有他,便道谢一声,匆匆离去。
鸿钧看着他远去,方才回过首来,望着从屋子里面再度探出头来的红衣少年。
他似是格外得欢喜,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格外生机勃勃:“谢谢师尊!”
鸿钧瞥他:“你藏得了一时,藏得了一世吗?”
通天信心满满:“等到哥哥气消了就好了吧,那个时候他也许就不会想揍我了。”
鸿钧心想未必,只是看他这副模样,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等到元始终于历经千难万险找到他弟弟,话还没说两句,就要又气又怒地动手揍团子的时候,道祖方放下手中的玉简,神情淡淡地劝道:“二徒弟,你就饶了他吧。”
毕竟是救命之恩。
总要真的救到这只团子的命。
而在那之后,通天终于发现了他仙生上的一大靠山,洪荒中最粗最大的一条大腿,从此彻底走上了揍遍洪荒浑不怕的道路,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鸿钧偶尔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团子给宠坏了。
尤其是总有乱七八糟的人找上紫霄宫,众口一致地向他抱怨,暗示上清通天为非作歹的时候。
魔祖罗睺便肆意地嘲笑他,说上清这性格合该是他们魔道的人:“你看看他,多擅长搞事啊,就连无事发生的时候,也有人特意找上门来找他麻烦呢。”
鸿钧没有理他,顺手把魔祖的禁言套餐增加到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后,确保他不会出来蛊惑他天真无邪的小徒弟。
然后,道祖郑重地叩问天道,回溯因果,随后为他的弟子,亲自下了无边红尘。
洪荒震惊!众人惶惶!
凡是胡说八道污蔑通天圣人的,都被鸿钧请去喝了杯茶,喝完之后什么都不敢说,便又连滚带爬地跑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找通天麻烦了!
通天拔剑四顾,顿时茫然!
他茫然地往前走了一步,眼前直接就哗啦啦就散出了一大片空地,大家跑得可快了,刷的一下就没了影子。
通天很茫然还是很茫然,只好提着剑回了紫霄宫,茫然地拉着他师尊的袖子撒娇:“师尊,他们都不跟我打架了。”
鸿钧闻言应了一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这样不好吗?”
通天犹犹豫豫:“可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鸿钧便哄他:“有哪里奇怪的,一点都不奇怪。通天可是觉得无聊了?不如为师给你讲会道?”
通天挣扎:“……师尊。”
他面露希冀之色,似乎是盼着鸿钧能够体会到他想出去玩的心情。
鸿钧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唇边含笑,平静地执起了他的手:“正好为师有空,就给你多讲个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吧。”
通天:“……”
通天:“???”
他张了张口,神情中都透着几分恍惚之色:“师尊……不至于吧师尊……”
可是鸿钧已经将他领到了静修室内,安置到了蒲团之上。他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从衣袖中取出了造化玉碟。
紫衣华发的道祖依旧是从容淡定的模样,他望着坐卧不安的徒弟,微微挑起了眉梢:“通天可是不愿听为师讲道?”
通天沉默了一瞬,直觉系生物的预感告诉他此时最好不要违背他师尊的意愿。
于是少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脸肯定地答道:“师尊在说什么?别人想听都听不了您讲道,弟子有这个荣幸,又岂会不愿意呢?”
鸿钧便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很好。”
他于静室内开讲,只讲给通天一个人听,只盼着将来有一日,他的弟子能够不畏惧任何人的阴谋诡计,栽赃陷害。
只要通天足够强,那些厌恶他仇恨他的人,也终究只能伏下身去,低眸垂目,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上清圣人。”
他这个做师尊的,也就不必再担忧他的弟子会在他瞧不见的地方,被旁人欺负了去。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
鸿钧的愿望似乎真的实现了。
上清圣人的威名赫赫与他背后那个若隐若现的后台,终于被洪荒所熟知。而与此同时,少年也变得更加沉稳从容,面对外人时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度,虽然私下里……
私下里,通天圣人熟练地伏在鸿钧道祖的膝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不改地同他师尊撒娇:“师尊,师尊您说好不好啊?”
“好,都好,没问题。”鸿钧无奈开口,又伸手抚过通天的发,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不知为何顿了一顿:“你这次又想做些什么?”
他弟子眉眼飞扬地回答道:“我欲立下一教,名之为‘截’,再设一道场,位于东海之上。”
鸿钧淡淡地听着,心中微微一动,仿佛于冥冥之中生出了预感。
可是彼时年岁,他尚不知那预感是好是坏。
紫衣的道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低眸抱住了他的弟子,抵着他的额头:“好。”
这举止甚是亲密,可他做得太过于自然,以至于通天也觉得这般动作也算是寻常。
他只是微微一怔,便抬起眸对鸿钧笑:“那师尊就看着好了,我截教必将兴盛于洪荒,令众生瞩目!”
鸿钧闻言只问:“那还回紫霄宫看望为师吗?”
通天:“……呃。”
鸿钧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深深地看了通天一眼,眸光深邃:“吾徒是不打算回来了?还是压根没考虑过这件事?”
不管是哪个回答听起来都会被痛骂一顿诶QAQ!
通天赶忙开始狡辩,开始对天发誓,许下各种乱七八糟的誓言,努力哄他师尊开心。
鸿钧却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通天圣人终于语塞词穷,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鸿钧:“师尊……”
鸿钧这才抬起手来,将少年拥入了怀中,雪白的发丝与乌发纠缠在一处,再亲密不过,可是鸿钧微微一叹,便转移了通天的注意力:“……只要我的好徒儿,不要轻易忘了为师就好。”
通天一怔:“怎会?”
他急急地拉住了鸿钧的衣袖,目光炯炯地望来,一字一句之间尽是他的全心全意:“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岂会忘了师尊?”
恩重如山吗?
鸿钧琢磨着这个词,微微垂了眼眸,松开了怀中的少年。
他不再多言,站起身来,令瑶池送通天离开:“罢罢罢,有些人若是真心想来,总会来的,若是不来,这日子也不过是这样过罢了。”
通天:“……”
通天不敢讲话,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却也不知道他师尊心情为何突然如此糟糕。
紫霄宫中,鸿钧的身影长久地伫立着,任凭长明灯将他的影子拖得漫长,落在身后的墙壁之上。
在经过他一番操作之后,通天果然常来看他。
就算是有时没有空暇,他也会托青鸾送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春日里盛开的第一朵花,他弟子写的有趣的话本子……零零总总,不一而足。
鸿钧也于闲暇之中偶尔瞧向东海的方向,静静地沉思许久,又在水镜之中瞧上一眼碧游宫的模样。
道祖听得截教的消息,知道上清圣人意欲为天地截取生机一线,又允许众生皆来求道,便知他当初对通天的判断当真没错。
他弟子果真是格外天真烂漫的。
天真者,爱此世间,爱此众生,亦无畏无惧地爱着他毕生的道途。
自昆仑山巅至莽莽洪荒,再从巍峨紫霄至沧海碧游,漫漫无尽的岁月里,盘古三清中最小的那个孩子,至始至终不曾改变自己的志向。
……也因此,永远踽踽独行于道途之中。
他忽而失手摔碎了茶盏,眸光幽邃之中,他望见了通天的命运。
鸿钧确实把通天教得很好,甚至将诛仙剑阵都交给了他,所以封神一劫之中,来的便是足足四位圣人,其中还包括他的两位兄长。
通天也并未辜负他对鸿钧发下的誓言,他说要截教兴盛,截教便兴盛到万仙来朝、众生向往的程度,也为它的衰亡埋下了隐晦的伏笔。
毕竟,天命如此,谁能独善其身?
鸿钧闭上了眼,不愿再去看,又挥一挥衣袖,再度为他的弟子踏入了这场滚滚红尘是非。
通天重伤。
万仙阵前,少年抬眸望来的瞬息,神色间是鸿钧不甚熟悉的迷惘之色,他脚步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以致于再度跌入尘埃灰烬之中,为旁人欺辱践踏。
一片喧嚣之中,众人的嘲弄如此刺耳,又在瞧见道祖时,下意识屏住了声息。
鸿钧一眼也没有看他们,只是俯下身来,向着通天伸出一只手。
他的弟子犹豫了许久,方才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之中,随即又是一颤,似乎就要收回手去——可是鸿钧稳稳地抓住了他。
“师尊……”他顿了一顿,“鸿钧。”
道祖似是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俯身将他拥入怀中,掩下眼眸中的痛惜。
旁边似乎隐隐起了一阵骚动,只是鸿钧一眼瞥过去,那边便倏地安静了下来。
风沙卷过遍地的尸骸血海,于无声中彰显着天命的残酷。
鸿钧不再去管尘世的琐事,只一心一意,带着他弟子回了紫霄宫。
天道令他封了通天的修为法力,又将红衣圣人囚禁在这座宫阙之中,让他闭门思过。如此悠悠经年,岁月无声。
“通天,你后悔吗?”
“弟子不悔。”
昏昏的灯光之下,鸿钧抱着他的弟子,轻声询问道:“为何不悔?”
红衣的少年眉眼冷冽,艳绝得恰如染血的牡丹。他挑了挑眉梢,仿佛在诧异他师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这是弟子的道途,既是道途,如何能悔?”
他便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嗔怒一句:“天真。”
通天便又笑,笑着笑着便咳血:“哪怕重来无数次,我也是这个回答,师尊,弟子百死不悔。”
鸿钧便叹:“你啊,何苦去做这痴儿。”
通天摇头,目光掠过了鸿钧,望着屋外落叶纷纷,静静地出神,转而对着鸿钧一笑:“师尊觉得我是痴儿吗?我倒是不这样觉得。”
通天:“哪怕元始他们贬低我,训斥我,我都不觉得我的道是错的。若是再给我三百年,洪荒的每一处角落,都该流传着截教的道义;若是再给我一千年,世人将对这些司空见惯,谓之寻常;而万万年后的后世,我将与洪荒一道不朽!”
他抬起眼笑:“天不能阻我,地不能拦我,天上地下,都该记住我上清通天的名字!”
他终究未悔。
鸿钧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了眼眸,手掌轻轻压上自己的胸口,听着里面那颗心脏微微跳动的声响。
混沌中的魔神,也会有一颗鲜活的,浸透了热血的心脏吗?
甚至于,这颗心……也会为一个人生出诸般的妄念,想奢求一些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不,那东西生来便当属于他。
鸿钧想要的,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
第170章 相思无尽处
碧游宫中, 鸿钧微垂了眉眼,静静地听着那道传遍洪荒的声音,似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往昔的岁月。
他说他百死不悔, 又说他始终不改。
兜兜转转一世,通天果真再度实现了他的誓言, 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旧途。
道祖似乎叹息了一声, 抬眸望着窗外的灼灼桃花, 又瞧见他的弟子一身红衣, 携着满园的春色而来。
圣人在花下驻足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方才伸出手去, 轻轻折下一束桃花,轻快地走至他的面前。
“师尊, 弟子送您一朵花!”
鸿钧看着他, 语气淡淡:“搞了这么大一个事情,就给为师送朵花吗?”
好像是不太够哦。
通天纠结地思考了一会儿, 又轻轻地拉上了鸿钧的衣袖,对着他笑:“那师尊想要什么?”
鸿钧没有回答,只低下头来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将怀中一带。
碧游宫的万水千山之间, 他与他的弟子相拥。
鸿钧微微叹气,低首凝视着通天:“你倒是当真不会后悔的, 无论哪一世,都要冲着这条绝路去。”
通天眨了眨眼,眸光浅淡, 透着微微的暖意:“师尊既然知道了, 那是打算把我训上一遍, 还是陪我一道去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