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脸看他,轻轻拉着他的广袖, 神色中颇有几分好奇之色。
鸿钧顿了一顿,鬼使神差地回答了他:“既怕你染了风寒,也怕你足下沾染了尘埃泥土, 损了你这无瑕之躯。”
通天怔了一怔。
鸿钧的目光平和而长久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修长的手指点上他唇瓣, 似要俯身落下一个吻,又迟疑着,生怕惊动眼前之人。
良久,他叹息一声。
“我的小徒弟生来至纯至善,目不染尘,远离俗世。为师既盼着他永远纯粹,天真烂漫,又心知他所行之路,注定遍地荆棘,风沙蒙面。”
通天望向了脚下的玉石地面。
“……尽管如此,为师仍然希望他能少触碰些荆棘,少遭遇些风沙,永远永远,不染尘埃。”
鸿钧像是在说他赤足踏上玉石地面这件小事,又仿佛在劝说着什么,眉目微垂,神情恍惚。
通天静静地听着,长睫微微翕动:“师尊便这样担心我啊?”
鸿钧瞪他一眼:“只可惜这个小没良心的,始终不懂为师的心意。”
通天晃了晃宿醉的大脑,凭着自己的心思答道:“弟子又如何不懂了?”
他拉着他师尊的袖子,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一触即分,又扬起脸得意地笑:“弟子分明是懂得很!”
鸿钧的回应,是把他干脆利落按回到了云榻之上。
少年圣人的神色中透着几分茫然,不懂眼前的天地为何翻覆了一瞬,只是他一掀起眼帘,便瞧见鸿钧低垂的眉目,便也觉得无需去在意了。
“师尊可是想看看弟子的心诚不诚吗?”他歪了歪头,认真地询问道。
鸿钧将他圈在自己怀中,缓声答道:“不,为师在看他什么时候会把为师害死。”
通天:“?”
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甚是不解:“师尊何出此言?”
鸿钧不答,只淡淡地想。
毕竟,他中了一种名为“上清通天”的毒,无人可解,无可救药。
为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红衣的少年拽住了他的袖子,不依不饶地询问道:“师尊,师尊您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鸿钧低头:“你当真想知道?”
通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又被他从后压到了云榻深处。
“师尊?”他茫然地抬眼,视线中映入一缕霜雪般冷淡的发。
鸿钧只垂了眼,平静地回答道:“既然想知道答案,就听为师慢慢道来。”
不知何时,拽着他衣袖的手愈发用力,红衣圣人的眼中迷离恍惚,含着几分水色的唇瓣一张一合,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息:“……师尊。”
鸿钧轻轻地应了一声,又低眸问道:“如此,通天可算是懂了?”
他徒弟胡乱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听他说了什么。
鸿钧却满意地颔首:“真好。”
然后又把通天好好地教了一遍。
如此这般,神魂颠倒,骨肉缠绵,不知天地几何。
通天昏昏沉沉,整个人的意识都像是在大海中沉浮,他宛如溺水者死死抱着身边的浮木一般,紧紧地拽着身前之人的衣袂,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唤道:“师尊……鸿钧……”
身前之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动作愈发得轻缓,又重新将他拥入了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通天。”
通天应了一声。
鸿钧低眸瞧去,等着他慢慢恢复过来,方才缓声道:“……碧游宫中的情况,比我们想象之中要好得多。”
通天的意识便又清醒了几分,下意识抬起眼来,仔细地听着。
“碧游宫是你的道场,又有我们二人坐镇其中,本就已经防得滴水不漏。而前段时间,你又特意为伏羲设置了新的阵法,保他安全无忧……”
通天接了口:“所以,大家都还好吗?”
鸿钧揉了揉他的发,轻声答道:“绝大多数人都没事,只有几个人因为个人私事,曾告假出了碧游,反被天命所惑。”
鸿钧:“凡人之心,多私欲,多贪婪,有好逸恶劳之态,故而容易被天降的馅饼所迷惑。此事与你无关,乃众生之本性。”
通天拉住了他师尊的衣袖,闻言嘟囔了两声:“到底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没教好。”
“通天?”
他改口道:“天道真是个王八蛋,师尊您当时是怎么被祂骗去当道祖的啊?”
鸿钧摇了摇头,轻轻一叹:“那就要说到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混沌之中,贫道与盘古交好的那一段岁月。”
他目光中似有几分感怀,只是想到深处,又摇了摇头:“那里可算不上一个好地方,比起混沌,确实是盘古一心想创造的洪荒要好得多。”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会遇到通天呢?
鸿钧的目光又落到了少年身上,眸光淡淡,将他又往怀里带了带:“为师同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不要对此太过介怀。”
鸿钧:“人之相遇离别,本如萍水相逢,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切莫强求。你那些徒弟,为师也只是消了他们的记忆与截教的功法,便让他们离开了。”
通天安静地听着,眼眸微垂,又伸手抱住了鸿钧:“弟子懂的。”
鸿钧看他。
他便举手发誓:“这回是真的懂了。”
“我倒也不是十分难过,只是略微……有些可惜罢了。”少年微微一叹,眸光清浅,“他们本来会有更好的未来的。”
大道迢迢,遥不可及。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可取,争强好胜不择手段不可取,妄想走捷径的,只会同那捷径一道倒下。
就像是浪拍礁石,长风卷席,待至浪退风静,会将很多东西留在岸边——那是大海的舍弃。
大道也会抛弃那些失却了本心的人吗?
通天微微恍神,思绪乱翻,又听耳边传来他师尊的一声长叹:“比起碧游来,洪荒的情况大底会更加严重。”
他抬首,对上鸿钧意味深长的一眼:“天命眷顾,多好的一个词。”
圣人略一恍惚,再度抬眸的瞬息,便已瞧见了眼前的尸山血海,杀孽冲天。
动乱兴于洪荒。
不仅仅是巫妖两族,不仅仅是人族,而是整个的,洪荒。
女娲垂眸望去,眼前的景象愈发熟悉,她看见了战火、纷争、仇恨,以及始终挥之不去的死亡。
有人为利而争,有人为名而争,有些人却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便已经卷入了这场纷争之中。
她望见了底下一个小小的人族部落。她曾经路过此地,有孩童编织花环,带着羞涩与紧张之意特来赠予她。
可她再度垂首,只瞧见断壁残垣,伴着一缕孤寂的余烟,袅袅消散在天地之间。
后土同女娲一道来此,见状眉睫微动,又闭眸感知了一会儿,方同她道:“他们已经入了轮回了。”
后土:“可要给他们换个更好的命数?”
女娲摇了摇头。
“往后千年,纷争不止,上至圣人,下至黎民,就算是一生富贵之命又能如何,到头来,还是会被卷入这场浩劫之中。”
她望着脚下的残垣,自祥云上落下,不施术法,一步步缓缓行去。
女娲的裙摆上沾染了些许的灰烬残烟,其上的山河社稷之景愈发苍凉。她的眸光之中,也染上了几分烈火灼灼之色。
“天下兴亡,何人不苦?”
她笑了一声,又抬首望去。头上的天穹正于无声中注视着她:“……只可惜,祂不在乎。”
她却在乎极了。
后土望着她从残垣中走过,又在某一个瞬息如有所感般低下头去,从那坍圮的房舍之间,拾起了一片灰青色的衣角,捧在手心之中看了一会儿,仿佛在辨认着什么,转而轻轻一叹。
那声叹息太轻了,如同鸿毛,轻飘飘地落下。
那声叹息又是格外的沉重,让人想起史书里一页染满鲜血的篇章。
大地祖巫缄默了一瞬,面前又浮现出那方矮矮的坟墓。
白杨树伴着青色的坟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巫族少女的歌声传出去很远,引来飞鸟的栖息。
她似也无言,便跟着她一起走,一边走着,又抬眼望着蒙昧天地之间飘荡着的魂魄。
那么多的冤魂怨鬼,不知何时已经充盈了这片天地,徘徊于亘古长夜之中,等着被黑白无常带走。
后土知道里面不会有巫族,可她也愈发地惧怕,正因为里面没有巫族。
她的族人消失了,那便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消失。
“人族大多信奉于我,而巫族以族落的形式聚集在一起,对于我们,祂大概会采用一些不一样的办法。”
女娲淡淡地开口,玄衣朱裙烈烈,又转过身去,望着身旁的友人。
后土注视着她们头顶上方的景象,闻言回首:“风希打算如何?”
女娲微微抿唇:“我欲以山河社稷图收拢部分人族,以此为载体,避过此次劫数。”
后土颔首:“如此也好,我也想着要让一些巫族踏入地府避难,总好过白白在外头送死。”
她们又沉默了几分。
“……至于已经踏入这场劫数的,”女娲垂眸一叹,“只怕我这位神祇的存在,反而挡了他们的荣华之路。”
她不再多言,转而对着后土微微一笑:“走吧,要把外面的情况告诉通天师兄了。”
后土上前一步,轻轻牵住了她的手,她不知如何去劝,只轻轻道了一声:“会好起来的。”
她道:“最起码,我们发现得不算晚。大势未成,来日方长。”
女娲笑道:“我知道的,后土。”
作者有话说: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道德经》
翻译:圣人没有固定不变的意志,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
第168章 一剑平生意
女娲的消息被青鸾早早地送到了碧游宫。通天取了信查看, 看完之后就在桃花林中将信烧去。
青鸾歪头注视着这一幕,又凑上前来讨果子吃。
通天摸了摸它的羽毛,从袖子中取出果子喂给了它, 望着它灵巧地伸长脖子,将灵果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接着又来蹭他的掌心。
红衣圣人倚靠在树边, 盘膝坐了一会儿, 逗了逗青鸾, 欣赏了一下满树的桃花,方才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周围的弟子纷纷向着他行礼, 通天一一回应,目光在他们面容上略一停留, 便准确地唤出了他们的名字。
众人似是讶异了一瞬, 又各自涨红了脸,带着几分激动与难以置信:“师尊还记得我们?”
通天:不要说得我好像一个始乱终弃的无良师尊啊。
他神色无奈:“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既是我碧游宫门人,为师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当相信圣人的记忆力啊。”
大家齐齐摇头,说我们肯定相信师尊。
只是通天走出去很远, 似乎仍然能听到他们欢快的交谈声。尤其是里面一个叫怀虚的,激动地差点要把他的蛇给勒死了。
“啪叽!”似乎是尾巴拍打的声响。
啊, 大概是蛇兄愤怒的反击吧?
通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再往前走,论剑台上, 赵公明在与碧霄对招。周围聚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 喊着打起来打起来。
长剑横扫过碧游宫中纷飞的桃花, 将一朵飞花抛掷到红衣圣人身上,通天下意识接了下来,抬眸望去,便见碧霄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吃瓜群众也倏地安静,瑟瑟发抖地捧着自己的瓜,生怕自己也成了瓜。
他笑了一笑,抬手一挥,忽有落花纷然作雨,浩浩荡荡落满了整座论剑台。
碧霄被落花飞絮弄得睁不开眼来,只得跺脚委屈一声:“师尊!”
通天却是大笑不止,甩袖离去。
往前去,随意地走。
通天瞧见云霄在藏书阁中捧着一卷玉简认真地捧读,眉眼专注而动人。
有不少的弟子脚步轻轻地穿行过琳琅满目的书架,寻找着适合自己的功法。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的圣人,只见得藏书阁中忽而出了一场奇景,满屋子的玉简仿佛生出了神智一般,冲着人乱飞。
抓住一看,嗯?
这套法术,怎么感觉好像挺适合我的样子?
云霄:“……”
她轻轻叹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玉简,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是师尊吗?师尊您在吗?”
通天答道:“不在,通天不在。”
云霄:“……??”
行吧,您开心就好。
她揉着额头,甚是无奈,又听见少年圣人含笑的声音:“小云霄,你有什么疑惑想问的吗?”
云霄挑眉:“吾师不是不在吗?”
通天:“是啊是啊,所以现在是一个神秘的好心人,他见你骨骼惊奇、天赋异禀,是个修道奇才,忍不住想指点一二。”
云霄哦了一声,冷酷无情道:“不要,还我师尊来。”
这回轮到通天沉默了片刻:“真的不要吗,小云霄?”
云霄坚决道:“不要。”
“好吧。”通天叹了一声,于虚空之中显出了身形,乌发红衣,眉眼隽永,盘膝坐在书架的最上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弟子。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云霄:“……”
师尊,您今年最好有三岁。
通天追问道:“云霄?云霄?”
云霄深深地叹了一声:“惊喜,意外。”
少年圣人方才满意一笑,又跳下来揉了揉他弟子的头发:“所以云霄有没有什么问题亟待为师解答啊?有吗有吗有吗?”
云霄:“……有。”
就算是原本没有,现在也得有啊。
你怎么忍心不满足他?!
至于满足了自己好为人师的爱好的通天圣人,自然又开始了自己新一轮的溜达。
他从碧游宫的这头闲逛到那头,一路上招猫逗狗,好不自在。等到听到音讯的金灵终于艰难地堵到她师尊的时候,他已然将碧游宫转了一圈。
紫芝崖上,浪拍礁石。
远方有半轮太阳沉坠在海水之中,将周围的一切染成灿烂的金色。
通天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凝眸远眺。
有大鹏鸟伸展开羽翼,自太阳之畔纵掠而下,击水三千,扶摇直上,姿态肆意而张扬,一脸新奇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世界。
孔宣对他这个弟弟似乎很是嫌弃,他愤怒地抖了抖自己被溅湿的羽毛,开始了一番鸟言鸟语的阴阳怪气。
两只鸟儿从这头打到那头,紫芝崖上的通天在看风景。
这就是他的碧游宫。
永远生机蓬勃,充满活力。凡入碧游者,自当逍遥快活,做一世无忧的神仙。
金灵远远地瞧见了通天,见状,便又慢慢地走了过来,于他身后站定。
截教的大师姐眉目温和恬淡,衣袂翩然,她望着眼前的景象,若有所思地开口:“师尊不陪师祖了吗?怎么逗了一天的师弟师妹?”
通天负手于后,闻言微微一叹:“总要出来看看你们啊,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为师心下怎安?”
金灵摇头:“师尊放心便是,无论如何,碧游宫都是一切安好的。”
通天微微颔首:“确实,无论如何,碧游宫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他转头看了一眼金灵,轻轻一笑:“金灵还记得刚开始来碧游宫时的日子吗?”
金灵:“师尊可是说笑?弟子怎会不记得?”
她嗔怪地望了一眼通天,又轻声开口道:“我记得师尊当时总是喜欢拿袖子装师弟师妹,每次出门回来,只要抖一抖您的袖子,就会掉下一堆小可爱。”
当然,现在也是一样。
金灵的目光中颇有几分怀念之色:“碧霄和琼霄两个总喜欢拉着您的袖子往里瞧,像是不清楚为什么里面能装下这么多毛绒绒,然后无当师妹就在旁边掩着口悄悄地笑。”
通天轻轻一叹:“那时候的你还喜欢调皮捣蛋,每天在那处的海岸线上跑来跑去,拉着我的手闹着要出去玩。”然后,他们就捡回了龟灵。
金灵:“……”师尊,求别提。
她面上的神情颇有几分窘迫:“那时候弟子还不懂事……”
通天却笑:“挺好的,这样的金灵也很可爱。先前调皮胡闹的时候可爱,现在沉稳踏实的样子也可爱。”
那她还有不可爱的时候吗,师尊?
金灵的神情中似乎有些无奈,却也轻轻弯了弯眼眸,笑道:“年幼时的那段岁月,确实是格外得天真烂漫,便是随便想一想,都觉得美好得近乎一场梦了。”
通天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晚霞漫天,日落西沉,碧游宫上方,有万千群星璀璨,与底下的无数灯火辉映。金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淡淡,独有一种宁静平和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