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赋予你们智慧,足以创造一切的智慧,来抵消你们过于孱弱的体魄,使得你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在洪荒存活。”
“我将停留在人间,庇护你们千年,而千年之后,你们只能依靠你们自己。”
女娲垂眸,神情辨不真切,任何人瞧去,只见得一片耀眼的白芒。
通天凝视着女娲,手指微动,忽而起了长风,携带了一朵鲜妍的山茶花,轻轻替她挽起了鬓发。
女娲回首望他,勾唇一笑,眸光灼灼。
她转而面向后土,轻声开口:“你看,后土,这就是‘生’的力量。洪荒需要‘生’,这世间便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
后土凝视着她,喃喃开口:“可是这世间,有生有死,若是单纯只有‘生’,没有‘死’,洪荒同样无法存在下去。”
她忽而垂了眼眸,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死死地将之攥紧,随即长长地太息了一声,眸光清亮,通彻见底:“我明白了。”
后土仰起首来望着浩浩琼宇,平静地举起了手掌:“今我后土,立轮回,全死生。”
通天微微抬首, 一缕乌发被长风吹动,拂过他面颊,莹莹生辉。
天地间金光大盛, 数不尽的功德化为朵朵金莲,从天而降, 宛如一条流往人间的天河。
他伸出手去接起一朵, 低眸嗅了一嗅, 又松开手去, 望着那功德金光一分为二,将女娲与后土笼罩在内。
她们盘膝而坐,彼此对望, 生与死的力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
女娲抬手拂了拂衣袂上沾染的点点金芒, 又侧过身来,望着执剑而立的通天, 唇瓣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下一个瞬息,她身上的功德又分出了一份,顺着她心念所动的方向, 落到了通天身上。
少年眉头微蹙,不甚赞同道:“风希, 功德贵重。”
女娲耸耸肩,长眉一挑,俱是傲然之色:“那又如何?本座会缺这个?”
通天沉默了一瞬, 低头望了望仍然在不断诞生的人族。
对不起, 打扰了。
他长叹一声, 拱手致歉,语气分外诚恳:“是是是,女娲娘娘财大气粗,在下自愧不如。”
女娲瞥他一眼,继续低头捏泥人:“拿了我的功德就是我的人了,记得帮我多照看一下人族。”
通天无奈:“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如此吗?”
女娲闻言,恨铁不成钢地瞪向他:“师兄啊,你这样是不行的,亲兄弟明算账,否则要吃亏的。”
通天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都听娘娘的。”
女娲方才满意一笑,重新投入到创造大业之中:“那是,我们什么关系,师兄放心,以后我罩着你啊!”
“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一口饭!”
通天抬眸望了望神采飞扬的女娲,又瞧了瞧周身同样萦绕着氤氲紫气的后土,不觉歪了歪头。
“那敢情好啊,我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定要上门向你求告。”
女娲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开口:“就怕师兄到时候还没上门,那事情就已经被老师解决了。”
“风希?”
女娲低眸一笑,拍了拍手掌,将手放入清澈的水中,细细洗去了污泥,方才用纤细白皙,不沾凡尘的手指轻轻取出一物。
通天顺着她的举动望去,倏地一愣,平白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姻缘圣物,红绣球。
他不觉揉了揉鼻尖,声音飘忽不定:“啊……你拿出这个做什么,是和伏羲道友好事将近了吗?总不会是我近来有什么姻缘吧……”
女娲但笑不语,通天的声音便又渐渐低了下去,半晌之后,他无辜地眨了眨眼,一脸正色地望着女娲。
一根红线出现在女娲手中,又被她抬手一送,一圈又一圈地缠上了少年的手腕。
如琼玉般光洁无瑕的手腕上映着灼灼的红线,一点一点,仿佛要渗透人心。
女娲幽幽开口:“师兄放心就好,就算风希算不出你的姻缘,至少还长了一双眼睛。老师待你,你对老师,可当真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明目张胆,极为过分!”
通天:“……”
女娲睨他一眼:“不准狡辩!”
通天……通天敢怒而不敢言。
猫猫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扒拉了一下红线,神情之中俱是一片茫然无辜之色。
当真就……这么明显吗?
少年的耳垂微微泛起浅浅的绯色,又不觉望向头顶的苍穹。那漫天的雷光骤雨令他骤然清醒了一瞬,又慢慢地,冷下了一副面容。
洪荒不记年,鸿钧合道。
短短一日之后,女娲与后土成圣。
电光急雨,雷霆铺面。
齐刷刷的雨水扑打在山涧之间,激起朵朵碗口大的水花。
小狐狸藏身在山洞之中,朱红色的尾巴轻轻垂下,似被外界的寒意侵染,不由得轻轻抖了抖耳朵,遖颩喥徦面上显出几分人性化的怅然之色。
她望着遮天蔽日的雨水,思绪却又不知道偏到何处,大尾巴晃啊晃的,索性把自己给裹了起来。
朱色的尾巴衬着朱色的毛皮,整个就像是一个朱色的毛绒球,仿佛只要轻轻一推,便会轻而易举地从山洞中滚落下去。
这是道人踏入其间的第一个感受。
他略一抬首,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这个山洞之中,除他以外的唯一活物身上,眉头微微挑起,颇有几分诧异:“一只开了灵智的狐狸?你——”
火红的狐狸骤然跳了起来,立马就要窜出山洞,又撞上了道人抬手创造的空气屏障,被刷的一下弹了回来,就地连打了两个滚,又迅速地摆出了一副对敌的姿态。
她周身毛发倒竖,目光警惕地望来,口中吐出低沉的声响,锋锐的爪子暴露在空气之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道人冷淡地审视着狐狸,不紧不慢地抬起了手。
狐狸察觉到了危险的意味,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却仍然保持着最高程度的警戒,一双琥铂色的眼眸微微闪动,聚拢着淡淡的光芒。
一方小小的山洞之中,灵气悄无声息地聚拢而来,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压抑着什么……
道人忽而止住了手中的动作,低眸细细地瞧去,缓声询问道:“金灵?”
小狐狸抵靠着岩壁,略微抬了抬首,下意识嘤了一声。
反应过来之后,她整只狐狸陡然僵住,火红的尾巴一甩,就将自己给埋了进去。
道人抬指掐算了一二,轻轻叹息一声,俯身靠近了狐狸,语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金灵。”
不周山下,帝江匆匆寻来,抬眸望去的瞬息,只瞧见一座森然剑阵横绝于天地之间,滔天杀气弥漫旷野。
他试探着往前方靠近了几步,却被察觉到他存在的剑气骤然击退数尺,裸露在外的躯体被那凛然森寒的剑意侵染,亦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胆寒之感。
帝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遥遥望向剑阵,试图瞧见里面的景象,发觉一无所获之后,沉吟几许,到底不敢再轻易踏入其间。
烛九阴随着他赶至这里,眉头亦是一拧:“小妹……”
“她之前不是打算回紫霄宫听道的吗?还说想去了解一下何谓‘圣人之道’,怎么就,怎么就……突然成圣了呢?”
这很离谱的好不好?!
帝江与烛九阴面面相觑,恍恍惚惚地开口:“原来成圣这么简单的吗?”
想想也不是啊,君不见他们这十二个兄弟姐妹,尚且还有人没达到大罗金仙之境。
也就是他们这几个做兄长的,勉强领先了他们一头,有着大罗金仙中阶左右的修为。
但到后土身上……
帝江陷入了深沉的思考,烛九阴生起了同样的怀疑。
他们认真地凑到了一起,悄悄嘀咕了起来:“我听说三清之中,最强的是那个上清通天。”
“伏羲和女娲这对兄妹里,伏羲也是丝毫打不过女娲的。”
“所以轮到我们巫族,那就是最小的后土最强了吗?”
帝江重重地一拍手掌,确信道:“父神一定是年纪大了,所以格外偏爱幼子吧!”
“毕竟父神也是混沌魔神里面最后诞生的那个神灵呢!”
帝江/烛九阴:没错这就是真相了!
盘古:“……”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别以为本神死了就能随便造谣了啊?!
诛仙剑阵之中,通天微微抬首,目光遥遥落向远处,转身对后土道:“帝江他们来了。”
后土随之望去,眸光微敛,站起身来对着通天与女娲一一颔首:“后土感谢两位相助,此番情意,后土记下了。”
她分外郑重地行了一礼,姿态平和,摊开的手掌之上,一个小小的六道轮回已然成型,井然有序,安稳妥帖。
“我随后会寻一处地方,正式立下轮回,往后的生灵们,当有生有死,循环往复,长存于天地之间。”
女娲与通天同样回了她一礼,齐齐开口道:“善矣,圣人大德。”
三人相视一眼,忽而纷纷笑开。
女娲低首将初生的人族们一一藏入袖中,又对着通天微微一笑:“我也该去寻一个地方,好好安置他们了。”
通天颔首,瞧着她收起了最后一个人族,方才将诛仙剑阵一收。
各方探究的目光几乎是立刻涌了过来,却也按捺着,不敢去窥伺圣人的模样。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尚且停留在大罗巅峰境界的“普通人”,通天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按上了剑柄。
诛仙吞吐着微凉的月光,气息悠远而绵长,明月忽而掩盖了自己的身影,悄悄往乌云后面一躲。
带着探究与试探之意的神识们倏忽僵硬在了原地,不自觉地颤栗起来。
少年的剑,出鞘三分。
天地便在骤然之间晦暗了三分。
杀气如云,遮天蔽日,映着他低眸含笑的面容,何等得艳艳绝尘,惑人心魄!
“长本事了啊——”
剑落,魂散。
连接着那一缕神识的神魂纷纷遭了重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通天眉眼含笑,似一缕春风拂面:“竟然觉得贫道好欺负了。”
所有遥遥望见这一幕的人尽皆胆寒,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生怕被这一位煞神瞧见。
太一在九重天上望去,却是倏忽扬唇一笑,眸光愈发熠熠,他抬手拦住了望舒,自然也就避免了她遭受损伤。
原先还有些不解的望舒回过神来,心下一凛:“这般人物,若是当真同巫族走到了一起,那我们又该怎么办?”
太一懒懒散散地回她:“怎么办?凉拌!”
太阳尊神心底尽是一片欣然之色,颇有些跃跃欲试地瞧着下方的景象。
“总感觉通天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更强了诶,是因为那四把剑?还是因为先前讲道的时候,他确确实实领悟了许多?”
“不管是什么原因……”
太一含笑:“都是极有意思的啊。”
羲和望了望他,忽道:“我记得太一你之前说过,你与通天交好。”
太一回眸一笑:“羲和姐姐记性不错。”
羲和颔首,直接将望舒拉了回来:“既然如此,那就无关紧要了。毕竟是你愿意真心交好的人,那么,他就不会是妖族的敌人。”
御日的女神笑意温和,月神低眸望去,心中的戒备尚未消除,却也点了点头,同样开口道:“金乌的朋友,绝不是妖族的敌人。”
太一望着她们两人,唇边笑意愈发明亮:“感谢组织对太一的信任!”
他轻轻一笑,眉眼肆意飞扬:“就算他果真是敌人……我也要把我家好友,拉回到本金乌身边的!”
羲和闻言,不由得伸手扶额,轻轻一叹:“好说好说,莫要把自己给赔进去就行。”
太一只笑:“怎么会呢!我可是东皇太一啊!”
重檐亭阁, 细雨斜织。
坐落于蓬莱岛上的碧游宫中,雨水淅淅沥沥而落,敲击着长廊外的假山乱石。
雨声里, 诵读黄庭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孩童特有的音律, 一字一顿咬得分外清晰。
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着一身淡粉的襦裙, 专注地捧着玉简, 念完一整篇之后方悄悄抬了眼, 望向身边撑着额头昏昏欲睡的少年。
“师尊……”她小声地唤了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通天微微掀了掀眼帘,眼眸尚未彻底睁开, 已经熟练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好!念得好!”
可是师尊您明明都快睡着了啊!
小姑娘气鼓鼓地望去,心下不满, 又抱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奋力踮起脚尖,在他耳边重重地喊了一声。
“师尊!”
“哎哎哎, 为师在。”
通天倏地睁开了眼,苦恼地挠了挠头,方低头把小姑娘抱了起来:“可是有哪里不懂的,为师给你讲讲?”
师尊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念书!
小姑娘又委屈又气恼, 转过头去,压根不想理他。
通天听着她隐隐约约啜泣的声音, 心下顿感不妙,赶忙轻声哄她:“别生气别生气,是为师不好啊。”
他转了转眼眸, 又信手从袖中取出一支糖葫芦递到了她面前, 扬起唇一笑。
“赔礼!”
就算是……就算是糖葫芦也不可以!
她生气极了, 又听见身后之人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分外苦恼。
“唉……”
尔后便是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衣袂摩挲的声响。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又等待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通天在认真摆弄蓍草。
那双修长的手按着一定的规则调动着各种卜卦用的器具,姿态严谨,一丝不苟,几乎可以当成教导卜卦的教科书。
夜明珠的光在晦涩的雨日里分外明亮,映着他专注的眉眼,似比日月更为耀眼。
这是在做什么?
她颇为困惑地望去,又见少年颔首低眸,神情姿态竟有片刻的虔诚。
他向着浩浩天穹点燃了一炷清香,诚心诚意地询问道:“师尊师尊,师尊在吗师尊?为什么我徒弟生气了啊?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她哄好啊?”
小姑娘:“……”
她茫然地仰起首来:这样做,不会被雷劈吗?
哪家的天道会管这种问题啊!
果不其然,在她起了这个念头的同时,一道惊雷划破了碧游宫的天空,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一座假山之上,将之劈得四分五裂。
仿佛仍然不解气一般,又砸了一道雷,愤怒地把本就四分五裂的山石给碎成了齑粉。
而在那之后……
一张纸条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打着转儿,被通天接到了手上。
少年低首望去,高兴地一拍手掌:“不愧是师尊,经验果然丰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尊最近好像有点暴躁啊。”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没想通便又放弃,转而低首望来,信心满满。
“金灵金灵,为师知道自己错哪了,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听你念书!”
小金灵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抬眸望着自家傻师尊,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通天眉眼间俱是笑意,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夜我二哥……就是你二师伯,又派白鹤过来寻我,若不是如此,我昨晚怎么会没睡好。”
他小声地抱怨了两句,视线落在外边的碎石上,忽而静默了一瞬。
微微垂落的视线之中,似有几分黯然。
金灵沉默着,倏忽伸手拽了拽通天的衣袖,软声道:“师尊,我对书上说的这一句有些不懂,您能给我讲讲吗?”
通天回过头来,神色中尚且残留着几分怅然之色,很快又高兴了起来。
“好啊好啊。”
他顺手揉了揉金灵的发,反应过来之后又甚为心虚地掐了个法诀,重新替她整理好被他弄乱的发髻。
小姑娘的发髻可重要了。
他想着:可不能再把他的徒弟给惹哭了啊。
毗邻山涧的洞穴之中,小狐狸呆呆地立在原地,熟悉又陌生的记忆缓缓涌上,怎么也控制不住。
道人低眸垂目,不知为何轻轻蹙了蹙眉头,到底没说什么。
外界的雨声骤烈,纷纷扬扬,充斥天地。浑然一体的天地之中,尽是一片昏暗之色。
小狐狸眨了眨眼,忽然又有豆大的泪水落在眼眶之中,无声无息地落下。
碧游宫中的回忆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眨眼便没了踪迹。
她没能拦下那些拿着诛仙四剑的“同门”,连带自己也陨落于旁人的偷袭之下。
无所依靠的魂魄于浑噩中飘进封神台,仍然含着无穷无尽的怨恨。恨自己修为不够,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
金灵不愿跪拜玉虚宫。
金灵不甘困守封神榜。
可最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一步离开天庭的,仍然是她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