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的松鼠好奇地垂落了视线,认真地瞧了瞧它,却见那只火红色的狐狸倏地抬了眼,目光警惕地望来。
“吱吱?”
“嗖”的一声,狐狸没有了踪影,茂盛的草木之间枝叶摇晃,花瓣打着旋儿轻轻巧巧地落了满地。
通天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不由得将目光投了过来,他唤动清风吹拂开茂密的丛野,却只见得零星几个落在地上的脚印。
多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浅浅地一蹙:“这是,狐狸?”
通天站起身来,仔细地瞧了瞧这几个脚印,又借此起了一卦。
良久之后,他方遥遥望着远方,念出卦象的含义:“有缘自会相见。”
又是一个“有缘自会相见”,缘法缘法,如此不可捉摸,又充满了惊喜。
他想:会是谁呢?
被推迟了许久的巫妖之争终于以它本该有的模样,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以十二祖巫为首的巫族占领了不周山附近的地带,群落遍布九州四海,收拢了不少山海异兽。
金乌一族占据九重天后,又毫不犹豫地亮出了自己的拳头,一统百族,创立妖族。
金乌的羽翼渐渐遮蔽了洪荒的天空,一如十二祖巫的足迹扎根在蛮荒大地之上。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像极了曾经。
巫族的族落之中,到处是年幼的巫们奔跑戏耍的欢笑声。征掠在外的巫族们也纷纷回到了不周山,等待着举办庆典。
烛九阴执掌着时间的秩序,延长了今夜的时序,帝江控制着空间,令这片天地与外界浅浅错位了一瞬。
女娲遥遥向着远处望去,眸光微微闪烁,藏在袖中的息壤闪烁着莹莹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从她手中跃出,化出生命不朽的模样。
良久之后,她又平静地将之收起,目光微微沉下:还不是时候,至少……
她心思颇有几分杂乱,仰起首望向天穹浩宇的碧眸中波光流转,颇有几分蛊惑人心的色彩。
“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后土结束了庆贺的祝词,匆匆走来,伸手想要去拉她起来。
女娲微微抬首,出神地凝望着眼前温婉柔和的友人,浅浅一笑:“我在想……什么时候庆典会开始。”
后土眨了眨眼,抿唇一笑,眸光发亮,宛如她最爱的昙花一般:“如果你想的话,现在。”
女娲似是怔了一瞬,又见后土抬起了衣袖,霎时间,漫天流光如星,湛蓝的光芒划破了苍茫夜色,落满了整片山林。
句芒执着竹笛站在山头吹奏,悠扬的曲调顺着风声传入生灵的耳畔,唤醒他们最初的悸动。
歌,唱起来了。
舞,跳起来了。
后土匆匆地拉起了女娲,一同融入了欢乐的人潮之中。
“虽说比不得通天道友他们,但我们巫族同父神的关系,比起旁人来又更加亲切几分。”她在飞扬的乐声中回首,同女娲轻声解释。
后土:“这是我们为铭记父神创世而办的庆典,为歌颂生命之伟大,以及反省自身之渺小。”
女娲定定地望着她发光的面容,视线又落在了周围的人潮之中。
所有人都在欢笑,在歌唱。不为不可停留的昨日,不为尚未到来的明天,而专心致志地对待着当下。
她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像是要将它永久铭记,又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般,轻声感慨道:“原来如此……”
“什么?”后土困惑地望向她,神色中似有些许不解,再度望去时,却只见得女娲明媚灿烂的笑颜。
她神秘地弯了弯唇角,笑容肆意张扬:“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去看看被改变了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吧。”
后土仍然没有理解她话中之意,却也仿佛被这笑容感染了一般,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笑容。
两人随着人潮而动,一时之间,再也难以分辨出她们的身影。
只见得巫族族地之间,星火亮如白昼,漫天的花雨纷然而落,极尽绚烂与靡丽之色。
苍茫的月色中。
小狐狸在林野间奔跑。
几个闪掠,它便从这头的树梢落入了那头的丛林,灰蒙蒙的夜色始终不停地追逐着它,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在这样的夜里,连明月也显得寂寥。
准提跟着接引从林间走过,凝神思索着事项,视线之中忽而跃动过一团烈火,他愣了一愣,下意识往那个方向望去。
“兄长,这是……”
接引闻言抬首,亦随之望去,眸光微微晃动,显出几分喑哑晦涩的色调。
狐狸的尾巴忽而僵硬了一瞬,它定了定神,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在寂寥的夜色之中格外惊悚迫人。
昏鸦纷纷飞起,遮天蔽日的一片,又有猛兽低沉的咆哮从不远处传来,使得夜间的林野显得更加危险。
接引停住了想要追上去瞧一瞧的脚步,似乎是觉得麻烦一般轻轻皱起了眉头:“原来是只狐狸啊。”
他想了想,摇头道:“罢了,还是正事要紧。”
区区万载光阴,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道祖的讲道将至,成圣之法近在眼前,他们又如何能放松这一时半刻。
一步落后,便是步步落后。
接引的目光望向前方,袖中的拳头又无声无息地攥紧:“而且……上清通天……”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压下心头隐约翻滚而起的恶意,又抬起眼来,专注地凝视着前方。
悟道,悟道。
他们的道,又在何方?又或者说……尚有“捷径”可寻?
圣位一说,惊起万千波澜。
有继续在紫霄宫参悟大道者,亦有匆匆下界意图从历练中求道者,前一万载里躺平的众人纷纷后悔不迭,亦有不少人暗自欣喜。
众生百态,在此刻尽皆显露。
但唯一不改的,是弥漫在他们周围的紧张的情绪,尽皆因为通天与天道的那一席话而起。
“圣位唯七。”
翻译:慢一步就没有了哦。
卷,给我往死里卷!
大家纷纷拍案而起,整个人显露出垂死病中惊坐起般震惊又焦虑的模样。去也匆匆,来也匆匆,走路的步伐都显得六亲不认。
脸上的表情一眼望去清晰可辨:不要妨碍本座证道!再多嘴连你一起干掉!
不管如何,总要先行拿到证道成圣的门槛,大罗金仙巅峰,亦称准圣之境啊!
一时之间,紫霄宫又寂寥了下来。
鸿钧坐在桃花树下,平静地为自己煮上一碗茶,又望着头顶的花瓣纷纷扬扬,不经意地落在了茶盏之中。
他淡淡地瞧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将沸腾的水注入其中,茶叶混着粉白的花瓣一道翻滚、舒展,渐渐煮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老子坐在他对面,手中轻轻执着茶盏轻啜一口,照旧是面不改色的模样。
半晌方道一句:“师尊这茶,甚苦。”
鸿钧低头望了一眼杯盏,平静地将之执起:“怎会?为师尝着,甚是甘甜。”
老子抬眸望他,不知为何又道一句:“是茶甜?还是人甜?”
鸿钧便垂了眸望他,漠然如雪,又显出几般漫不经心的色彩:“老子,你越界了。”
老子便不言,目光又越过那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了那一棵棵连绵不绝的桃树之上。
桃花纷飞,四季如春。
此间的时序为道祖一手操纵,故而桃花不败,春光永驻。
他似是叹了一声,又摇了摇头,索性站起身来,向着鸿钧俯身一礼:“弟子先行告辞了。”
鸿钧只道一声:“不送。”
老子便直起身来,维持着垂首的姿态告退,一直退至门边,方听见鸿钧一声提醒:“你们也可以准备成圣了。”
紫衣华发的道祖语气凉薄,冰冷至极:“风希不打算拖延时间。”
作者有话说:
岁岁无忧,常有闲心,方为桃源。——剑网3
……完了,这章为什么那么多人出场却只有三千字,是正常现象吗?啊——
女娲确实不打算拖延。
这一万年她一直同后土一道待在巫族, 见证着巫妖两族之间飞速的发展,又于夜深人静之时,推开门扉坐在屋檐之下, 听着雨打芭蕉、长夜漫漫。
手中的息壤吸收着天地间日月精华之气,又被山野间的炁息蕴养着, 愈发显得生机盎然, 只待她寻一处山水俱佳之处, 抟土造人, 证道成圣。
这是她已经走过一次的道路,再来一次,也不过是寻常。
山野间灵气充盈, 溪水潺潺的声响落在她耳畔,女娲一袭玄色朱裙, 衣上的山川广袤无垠, 日月星辰高悬于顶,皆被云霞编织成的丝线一针一线地绣好。她赤足踏在溪水之中, 望着脚边聚拢而来的游鱼,低眸垂目,神情冷峻。
后土在夜间辗转反侧,终究难以成眠。
她匆匆走至窗边, 却见旁边的屋舍之中更漏点点,烛火未灭, 夜间寒寂的风吹拂而过,映着漫天流萤,三分寂寥, 三分宁静。
后土微微怔然, 思虑几息之后, 她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寻着那流萤聚拢之处而去。
夜色寥落,甚少闲人。
她轻而易举地就在溪水之畔寻到了女娲,却不由停驻在上沿,沉思着不知道该不该打扰她的清静。
女娲却已回首望来,对着她微微一笑:“后土。”
后土望着她,提了裙角往下走去,想了想,又索性在她身旁寻了一处坐下:“风希,明日便当返回紫霄宫听最后一次讲道,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那后土为何会在此处呢?”女娲侧首望她。
后土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你也静不下心吗?”
女娲转过头,望着潺潺流逝的溪水,忽而扬了唇,浅浅一笑:“我还记得那日,兄长出门钓鱼,结果鱼没钓上来,反倒一不小心把通天师兄捞了上来,两人四目相对,十分茫然。”
后土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通天,却也顺势听了下去。
“那一日真是十分奇妙,”她笑意温和,眸光中流转着明亮的光彩,“明明是初次相识,我们三人却十分自然地打闹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的隔阂与陌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后土闻言颔首:“应是彼此投缘吧。”
她笑:“虽是平生素未蒙面,却也能轻易生出知己之感,只恨相知晚也。”
女娲不摇头也不点头,只平静地望向前方,随意地伸出手去,望着翩翩欲飞的碧蝶落在她指尖之上,安静地垂下了蝶翼。
“而我见后土,亦有这般感触。”
后土不觉抬首望来,迎面对上一双碧色氤氲的眸,似喟叹,似惘然。女娲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越过了她,望向了另一个人。
后土眸光一动,开口道:“风希,你在看什么?”
女娲一抬手,放飞了那只停驻在她手上的碧蝶,微微阖了眼眸,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重大的决定,而在下一个瞬息,天地骤然寂静下来,乌云遮蔽了来自混沌的目光,连带着天机亦在骤然之间被扭曲,被蒙蔽。
她睁开了眼,无悲无喜,眸光如坠。
鸿钧提前交予她的山河社稷图出现在她手中,一如她猎猎作响的衣袂,无风而动,泛起浅浅的银色的波澜。山川湖海广袤无边,万千星辰灼灼生辉!
一圈又一圈,天地仿佛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模糊不定,辨不分明,恰似水中花,镜中月。
“风希……”后土凝视着她的友人,神色略显凝重。
“后土。”女娲平静地唤出大地祖巫的名讳,手掌摊平,将之伸到后土面前。一如通天那日凝望着她的目光一般,她以同样的神色注视着后土,越过万千的光阴,试图抓住每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
“后土,你可愿听一听,我为你讲的成圣之道?”
雷霆忽惊,骤雨如注。
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溪水之中,惊走了聚拢在女娲身旁的游鱼,润湿的水汽浸染了她的乌发,使得发丝依赖地贴在她的面颊两旁。
她本该狼狈不堪,却尊贵傲慢得如同端坐在世人为感念她功德所造的浩浩琼宇之中,居高临下,俯瞰着世间风云变动、沧海桑田。
后土凝视着她,一字一句轻声复述:“风希为我讲的,成圣之道?”
女娲颔首,端坐在她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威严无双,尽显无边的威势与力量:“是。”
“那鸿钧道祖……”她似有些微的不解。
女娲平静至极:“老师明日讲授之法,确实是圣人之道。若无他教化之功,便无今日的女娲。”
“只是后土,”她垂眸笑了一声,目光炯炯有神,锐利到了极致,“老师那里,并无你的位置。”
后土张了张口,似想说些什么,又忽而静默。
她低下头去,轻轻抬起手来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听着那里骤然尖锐的跳动声,心思如同乱麻般混乱。
那一个瞬间,她的命魂为之所动。
“如果我听了风希的成圣之道,会有什么后果?”后土抬眸望去,眸光中似有几分奇异的色彩。
女娲凝视着她,并不避讳,慢声道:“或至于万劫不复,身死道消,纵使是活着,也面临着无边灾祸无边苦难……”
“又或者,”她轻笑一声,“同我那师兄一样,从绝路之中生生走出一条生路,不仅是你自己的生路,也是……巫族的生路。”
女娲语气幽幽:“他为他的弟子们争,而你,为巫族而争。”
“风希呢?”
女娲抬了眼望向后土,闻言轻轻一笑,又不由得仰起首来,遥遥望向混沌的方向,眸光闪烁不定:“我啊……”
“我为了我哥哥。”女娲道,“我愿千万年之后,他依旧是我的哥哥。天道承认,大道承认,所有人都承认。”
而不是身死道消,转世轮回,成为未来的人族三皇之一,被迫永囚于火云洞中。
尚且没有恢复记忆的后土未能理解她的话,她只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女娲倏忽静默的面容,浅浅的悲哀之色深藏在那双碧眸之中,令她的神情愈加缥缈神秘,绣满山河锦绣的衣袍猎猎作响,她一眼望去,便似千万载。
孤寂无边的,令人发疯的,千万载。
三十三重天之上,伏羲斜靠在廊柱旁边,遥遥望着周围纷纷朝着紫霄宫涌来的人群,又仰起首来,随意地饮下最后一杯酒。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身来,随手施法散了下酒气,便欲往外走去。只是走了没有半步又倏地一怔,旋即挑眉一笑:“稀客啊。”
“元始圣人。”
元始负手站在阶下,抬眸望着伏羲,面无表情地出言纠正道:“贫道尚且不是圣人。”
伏羲颔首,从善如流:“玉清真人。”
他从元始身旁走过,姿态散漫,手指却已然覆盖上了琴弦,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出手。
“女娲还没有来。”元始道。
伏羲轻笑一声,语气散漫:“她心里有数。”
又道:“说起来,通天道友也没有来吧,玉清真人可是想问我这个?不好意思,不太清楚。”
元始侧身望他,并未因他的语气动怒,却道:“你不担心吗?”
伏羲终于停了步子,转头望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的,我觉得我妹妹是个有独立思想的,完整的人,她有能力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情。”
元始:“哪怕这件事,危机重重,若是功亏一篑,或许将付出无穷代价?”
伏羲从容道:“您也说是‘若是’。”
“我相信我的妹妹,我信任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当真万劫不复……”他抬了眼,平静至极,“我也可以替她承担这样的后果。”
“看在未来的人族的份上,那位也会容许她安安稳稳活下去的。”
元始眉头轻轻蹙起,听着伏羲淡漠的声音:“我们这边的情况,同您可不一样啊。当然……我也比不得您对自家弟弟的控制欲和掌控欲。”
元始微微抬了眼,对上伏羲的目光。
他站在距离他数尺之远的地方,手指搭在那把梧桐木所制的琴上,眸光微敛,神情疏离,礼貌地建议道:“当初我就觉得您管他管的太严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也不知他当初到底怎么忍下来的,这样都没生气。我和风希对此就只有一个看法:建议您管好您自己。”
伏羲刚一说完,便准备抱琴跑路,只是法诀掐了一半,又见元始仍然站在原地,低眸垂首,神情莫辨。
他沉默了一瞬,又轻轻叹了一声:“要书吗?”
元始抬眸望他,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过往。霜雪似的眼眸间凝聚着浅浅的冰雪,身形动作都有那么几分迟缓与凝滞之感。
伏羲:难不成真的被捅刀捅傻了?
他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甚是头疼,想了又想,到底从袖中取出了一叠书,往他脚边一放:“算了,就当贫道日行一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