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遍遍许诺,抵着他的额头,任凭那垂落的三千青丝与他的霜雪发丝交缠在一处,又低垂着眉眼,听着通天愈发恍惚的喘息声。
“师尊……”
“为师在。”
鸿钧抓住了通天的双手,手指轻轻摩挲过那略微带着薄茧的掌心,俯身吻过他指尖。身前之人的颤栗愈发明显,自暴自弃地埋在他怀中,不肯给他看自己的神情。
道祖似是笑了一声,控制着己身神识的动作又愈发轻缓柔和,寻觅着他神魂出现的种种疏漏之处,又悄无声息地编织起细细密密的精神网,将之网罗起来。
本该泾渭分明的魂力,此时此刻又无端交融在一处,令通天倏地抓住了鸿钧的手掌,眼眸中雾气迷蒙,唇齿微启,半晌说不出话来。
“通天。”鸿钧唤他。
他的弟子抬眸望他,眉眼绮丽,眼尾微微上扬,泛着几许诱人的绯色。唇齿一启一合之间,露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许久方才低低地应了他一声:“……师尊。”
鸿钧轻轻一笑,不甚在意地将他拥入怀中,附在他耳畔轻呵一口气:“通天,双修吗?”
少年的眼眸倏地睁大,还未来得及摇头拒绝,又被鸿钧抬指抵住了唇瓣。
“为师想了许久,虽说替你寻些修补神魂的天材地宝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总归显得麻烦几分。倒不如神魂交融,彼此坦诚相对……来得容易。”
鸿钧低眸望他,眸光莫测,一字一句编织起同样缜密的巨网,试图将这只上清通天捕捉在内:“你近来几次神魂遭受重创,前不久又燃烧过魂力,强行提升自己的修为,几次三番,状况频繁,为师是当真觉得……此事甚是难办。”
“当然,你若是实在不愿,为师也总能想出办法来应对的。”
紫衣华发的道祖轻声哄劝着他的弟子,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唇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却不知通天,是否愿意信任为师?”
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吗?!
通天努力抬起眼眸望他,眸光微微颤动,脑中一片空白。
熟悉的气息充盈在鼻尖,识海之间晕染开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庞大的神识如游蛇般涌动,寻觅着疏漏之处,替他一一修补。
他死死抓着鸿钧雪青的衣袖,大声地喘气,又在下一个瞬息,感受着那几乎把他整个神魂包裹在内的力量,几近溃不成军。
骤然之间,他反应过来一个事实:“师尊,您莫不是还在生气?”
鸿钧摇头:“怎会,为师说过,为师从不会真正生你的气。”
“那您为何……”
鸿钧抵着他额头,平静开口:“大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吧。”
通天睁大了眼,望着鸿钧俯身垂首的姿态,如雪般的发丝浸润着银白的月色,愈发显得惑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为师说过为师会原谅你,只是在原谅之前,总得有些许小小的惩罚……通天一定会理解为师的对吧?”
“其用之时,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
鸿钧慨叹一声:“好徒儿,凝神屏息,同为师来。”
悠悠万载,弹指即逝。
第二次讲道,已然临近。
天道居高临下地望着紫霄宫中求道的众人,视线又幽幽地落到了鸿钧身上。后者面不改色地站在祂身后,紫衣曳地,风华无双,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鸿钧,本座原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鸿钧淡淡一笑:“您如今也可以继续这么认为。”
天道的目光愈发森寒,仿佛有凉气从脚底板上一点点冒上来,周围的温度倏地往下坠去,暖玉铺就的地面之上渐渐渗透出潮湿的水珠:
“哦?你的意思是,你仍然愿意站在本座这一边?”
鸿钧抬眸望去,眸中不见丝毫温度。
遍布在殿中的冰雪蔓延而上,一寸寸侵吞着他的立身之地,若有似无地攀附上他的一角衣袂,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神色不改:“吾辈修道之人,一心苦求,唯独大道耳。”
“大,道。”天道轻声念着这个名号,先前的遭遇又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令祂的目光中再度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自然,你们都该心向大道的,”祂轻轻笑了一声,“连本座也不例外。”
祂转身望向鸿钧,语气亲切:“先前本座同大道有些误会,也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好在这次重回太初境后,经过我们友好的交谈,本座已经成功化解了这些误会。”
鸿钧微微颔首,神情中透着几分欣然之意:“这对洪荒来说,再好不过了。”
天道注视着他,眸光微微一闪:“不知本座离去之后,洪荒可有出现什么乱子?”
鸿钧摇了摇头,平静地将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略微犹豫了一瞬,引起了天道的注意:“尊上……”
“可是有什么问题?”
鸿钧微微掀起眼帘望了祂一眼,心下思虑片刻,方才缓声开口道:“其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多出了许多同您相关的谣言……不知您有没有打算澄清一二?”
天道:“谣言?都有哪些谣言?”
连这些都不知道吗?还是祂在伪装?
鸿钧心下微微皱了眉头,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元凤他们几个当时大逆不道控诉于您,流言传于洪荒,盛行一时。”
天道对此也有准备,心下虽是憋屈,口吻中照旧一派风淡云轻:“此事都是误会,以后他们自会明了本座的好。”
鸿钧点了点头,干脆道:“除此之外,就是怀疑您私德不修,意图对上清通天行不轨之事了。”
“嗯……嗯?”天道刚刚还在点头,闻言倏地一怔,“什么?!”
鸿钧抬了抬眼,语气中没有一丝波动:“您当时吩咐贫道,不准上清通天出紫霄宫半步,但在三族战场上贫道一时不察,令通天从禁闭中逃脱。在您和大道处理‘误会’的时候,贫道便又关了他数千年禁闭。”
天道茫然地听着:“所以这和本座有什么关系?”
鸿钧客观道:“贫道亦不知晓,但是可能是因为贫道是您的代言人吧,他们好像把通天关禁闭一事算到了您头上,这谣言传着传着就变了模样。”
天道的眼角开始抽搐了起来:“欲行不轨?!”
鸿钧点头:“是啊,欲行不轨。”
天道不敢置信:“全洪荒都知道?”
鸿钧继续点头,轻描淡写道:“而且您回来时,通天不是喝醉了酒,误捅了您一剑吗?原本不信这件事的人,也不得不信了。”
天道:“……”
天道:“???”
鸿钧微微一笑,略表同情之意:“恭喜尊上,您已经扬名洪荒了。”
至于真正想要“欲行不轨”的他……他都替天道背过那么多的黑锅了,也该轮到祂来试试这种滋味了吧?
鸿钧随手拿谣言炸了一下天道后, 果不其然瞧见祂阴晴不定的脸。
天穹之上雷电与风雨交加,轰轰烈烈地笼罩着紫霄宫,令此间居住的众人发出一天一度, 有时一天几度的感慨:“紫霄宫什么都好,道祖讲话真动听, 典籍藏书什么的也很丰富, 就是这天气太可怕了, 不愧是距离那位天道最近的地方啊!”
天道:“……”
无能狂怒.jpg
鸿钧将双手往袖中一拢, 眉眼间晕着浅浅的一层明月光,任凭周遭的冰雪露出几欲将他吞噬的垂涎模样,衣袂翩然, 仿若即将绝尘而去。
他淡淡地抬了眼,视线映入眼前一片虚无之地, 一团法则所化的力量凝聚出一张冰冷而无机质的面容, 居高临下,掌握着这片天地至高的权柄。
祂在打量着他, 试图探究出这些谣言同他的关系,又悄无声息地探出枝枝节节,笼罩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倾听着它们的声音。
女娲自树梢上睁眼, 蛇尾状似无意地一甩,将一团元炁倏地横扫到地上, 一双碧眸盯着伏羲杯盏中微微漾开的金色茶水,露出森冷而嘲讽的目光。
太一倚靠在桌案旁,老老实实听着帝俊日常的训话声, 又忽得掀起眼帘, 指着那东西对兄长道:“兄长, 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帝俊头都没回一下就甩出一道太阳真火,“别想找机会转移为兄的注意力!”
“啊,被烧掉了诶。”太一饶有兴致地望来,转而被帝俊揪住了金乌本体,不觉连连呼痛,“兄长饶命啊兄长。”
“哼。”帝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眼角的余光落到那团熊熊燃烧的元炁之上,方才显露出些许的冷意。
而在这些被迫消融而去的元炁之外,更多的元炁渗入土壤之中,泛起盈盈光亮,探究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又将种种画面反馈给天道。
鸿钧面容上仍是一片风轻云淡,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天道亦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朝着他扬起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冰冷笑容。
“鸿钧,这些谣言应当同你无关吧?”
鸿钧掀起了眼眸,定定地望着祂,神情中略微带着些惭愧之色:“谣言所传之事,皆由贫道而起,若是尊上想要澄清此事,贫道必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好得很。”天道幽幽开口。
祂自然是不信的,却到底没办法采用一些“非常手段”,从而得到祂想要的真相。
不仅是因为大道的钳制,更因为这谣言一出,祂若是当真无缘无故对上清通天动手,怕不是会彻彻底底失去洪荒众生对祂的信任。一个不得祂所辖世界信任的天道……
祂不敢去尝试这样的下场。
毕竟,自元凤往后,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
鸿蒙之中,天道微垂了视线,打量着自己的身躯,又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藏得更深、更深,难以为外界轻易察觉。
祂的力量,已经开始衰弱了。
鸿钧静静地等待着天道接下来的话,半晌,却只见得那一团如同磷火般燃烧着的法则之力跳动得愈发剧烈,幽影幢幢,深绿惨淡,在寂静的长夜里,平白生了几分恐怖之感。
“你先下去吧。”祂声音渐趋嘶哑。
鸿钧周身的冰雪随着此言渐渐散去,犹然带着些不甘的姿态。
道祖微微甩了甩衣袖,又从容地俯下身去,对着天道略行一礼:“是,尊上。”
旋即,他平静地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偏殿。
天道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眸光忽闪忽灭,显出一副深沉的思考。
“鸿钧……”祂念着这个名字,神情晦涩难言,“真是个麻烦。”
“神识交感,魂魄相融;心神合一,与天地同。”
隐隐约约的,仿佛又有什么声音悄然入梦,引得通天微蹙了眉头,长睫不安地颤动。
鸿钧盘膝同他对坐,如雪般霜寒的发披散在肩后,偶有清澈的月光不知其故落在他们两人之间,带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战栗。
细细的汗珠濡湿了他的发,少年那一身红衣无声地曳落在云榻上,透着靡丽而蛊惑人心的色彩。他全部心神都投落在识海之间,听着微微漾开的水声,眸光近乎失神。
微凉的指尖轻轻点上他唇瓣,似叹息,又餍足,忽而生出几分火热之意。受损颇多的神魂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来人,引着那外来的力量运转着大小周天,一寸寸修补着缺憾之处。
通天不觉羞恼地偏过首去,又被来人抵住了下颌,迫使他抬起眼来:乌发散落,眉眼泛红,衣襟略略敞开,红衣如烈火,肌肤胜霜雪。
偏生,偏生在这般境地之下,他还能听见鸿钧含笑的一声:“静心。”
他恨恨地咬了他的肩膀,听着他师尊胸腔隐隐的震动声,下一瞬,又被锁了双手,抵在背后。
“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鸿钧又重复了一遍,霜雪般的发轻轻拂过他面颊,“通天,你莫要怕。”
怎会不怕?
仿佛连整个躯体全部魂魄都交付于一人的感觉,由着他抚弄,由着他占有,再一点一点,愈发深入,直至抵上穷途末路。
“师尊,别……”
鸿钧抬起眼来,“通天,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字一句告诫着他,唇角却又微微上扬。
通天无意识地抬起眼眸望向他,视线中映入师尊冷峻的下颌,一双眼眸幽邃入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许久之后,方才浅浅地漾开几许笑意。
“魂魄久不宁,于身心有害,通天,你放心交给为师便是。”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落在耳畔,像是一个长长久久的幻境:“把你自己,交给我……”
通天骤然睁开眼眸,猛得从梦中惊醒,听见多宝一声担忧的呼声:“师尊?”
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里,意识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欲望吞没,神魂沉溺在那片识海之中,再也难以脱身。
“……”
通天重重地闭上了眼,咬牙切齿地把黄庭经往自己头上一砸:“静心,静心。”念了两遍又觉得不对,又颇为暴躁地睁开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柔和了声音:“多宝,何事?”
多宝一脸担忧地望着通天的举动:“师尊,您近来……”
通天面无表情:“为师很好。”
“师尊,若是您身体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找师祖他看一看吧。总不能日日夜夜……”拿玉简砸头啊。
通天轻而易举地从多宝面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心中难得生了几分郁闷之情:“多宝,答应我。”
多宝:“什么?”
“给为师闭嘴!”少年眉头一挑,眼眸愈发显得肆意,“今天的书读了吗作业写了吗剑练了吗阵法学了吗,没学就快去,走走走。”
多宝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下巴:“所以说师尊,果然是出了什么事吧。”
“您和师祖闹矛盾了?师祖惹您生气了?还是说,”他眨了眨眼,“我们马上就要有师爹了?”
通天:“……”
通天震撼:“为什么不是师娘?!”
多宝悄悄在袖中准备好了逃遁的法术,闻言从头到脚把通天打量了一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师尊,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相信您,只是……”
“师尊您明显就被师祖吃得死死的啊!”
话音刚落,他嗖得一下就从原地消失,又在墙壁之上悄悄探出个头来:“师尊您说对吧?”
“多,宝!”
旁边的三朵云彩闻言紧张地凑到了一起,悄悄轻语几句:“师爹和师娘是什么意思?”
“是师尊的道侣吗?”
“哇,师尊要和人结契了吗?那我们要准备什么礼物吗?”
这些话语自然落入通天耳中,映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少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多宝,你怎么教你师妹们的?”
一袭广袖云袍的多宝坐在树梢之上,一本正经同他道:“师妹们活泼可爱,天真快活,岂不是一件好事?”
通天扭头望去,三朵云彩踮起脚,一团上面挨着一团,认认真真地朝他行礼:“师尊!”
通天不禁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的瞬息,已经不由自主地抱起那几团云彩,倾听起她们絮絮的话语来。
一缕清风飘飘忽忽地落在树梢上,一晃化为一个身姿翩然,手持折扇的少年郎。
赵公明定定地往那个方向望去,手指轻轻敲着折扇,转过身来对着多宝轻轻一笑:“不愧是大师兄,向来通晓师尊的心意。”
多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色丝毫不改:“师尊所念,不过是我们这些弟子罢了,公明师弟难道不知吗?”
赵公明闻言一怔,又不觉缓和了眉目,定定地望着远处的红衣少年:“师尊啊……若非当初我们几人拖累师尊,截教也未必会到这般地步……”
“既已知此,赵公明,你也下去吧。”多宝抬了抬眼,直截了当就往他身后踹了一脚。
“诶,多宝你?”
“给为兄下去彩衣娱亲去吧你!”冷酷无情的大师兄拍了拍手掌,如是说道。
只要师尊能高兴就好了。
师弟?算个什么东西。
赵公明大怒,还未来得及找多宝算账,便又听见通天唤他的声音。
少年一袭红衣,明艳绝尘,一如这天地间至高至明的宇宙寰宇,日月星辰。那般明朗的日华落在他身上,衬着那明亮的眼眸,挺拔的鼻梁,又点染过那一点轻轻上扬的唇。
何等风华,何等耀眼。
“清风无物,不染尘埃,贫道取那‘公正明达’之意为你赐名,往后,你就唤做‘赵公明’吧。”
为这一个顶顶好的,难得有意蕴的名字,他背地里不知道同多少师兄师姐们打了一架,就比如那个踹他下来的王八蛋多宝道人。再往后,就连新入门的弟子们,听了师尊予的名字之后,也不由自主苦着脸上前询问他:“师兄,您是怎么得了这名字的?”